雷鸣远和白梅并排坐在后座,各想心事,都没有说话。刚才和那两个探长当面过招,让雷鸣远感到今天这趟探访没有白来。马当先给他的印象是,狂傲自大,率性直言,精明过人,以后少不了还要和他打交道,决不能小觑他的能量。而且马当先和白小姐还有“表哥加情人”关系,值得重视。
还有何许人的那两句话有些振聋发聩的意思:“菊子案根本是个陷阱”,“我已经将案子破了。”真的破了吗?雷鸣远一路琢磨着、玩味着那两句话,他到底是真破了呢,还是在虚张声势?他怎么知道是陷阱的?何许人的眼睛只泄露出部分真相。也许他在玩虚虚实实、声东击西的把戏?雷鸣远一路上揣度着,前后掂量着,分析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看样子上次竞争探长一事,何许人仍旧怀恨在心,并且伺机报复。今后对这个人要更加小心提防才是。他不但是上海滩上的地头蛇,而且特别善于操作公众舆论,他今天显然是来送另一份煽风点火的稿件的,只不过当面没好意思拿出来而已。
作为一名探长,雷鸣远懂得,侦探学其实就是人学,是专门研究人的心理、面相,动机、思想和情绪的,特别是研究人的“动作”的一门前沿学科。那些下意识的小动作,妄图掩盖自己的真心、丑行或劣迹,但在专家面前恰恰暴露了最不为人知的内心秘密。马探长和何探长的心迹和性格,恰恰就从他们傲慢自大、狂妄冲动的动作中暴露无遗。雷鸣远在心里告诫自己:这是两个似敌似友,亦敌亦友,可敌可友的人,最好不要得罪他们,今后少不了要与他们打交道,尤其要注意保持好距离感和分寸感。而拿捏好这个分寸感,是自己今后必须要做好的艰巨事务,如果能把他们变成自己的朋友,那才是最为理想之事。
而此刻坐在他身边的白小姐,一言不发,面色凝重,目光凝视着窗外急速掠过的景色,霓虹灯把斑驳的光影投射在她清丽凄然的面孔上。他猜测她此刻的心情,非常复杂,非常矛盾,也非常沉重。
但雷鸣远面对女性时还没有把握,没有经验,特别是当事人是个又年轻、又美貌的时髦女郎时更是如此。平常,他只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就知道对方有没有讲真话。他能够洞若观火、窥透人心的睿智,得益于受过法国一流导师、教授们最精深的指导,也得益于在巴黎警局的训练和实践,可今天似乎这一切都不灵光了。白梅的表情终始是坦然、冷静和率真的,基本上可以断定她是个良善之辈,讲起话来没有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现象,是值得信赖的。她脸上唯一的一次笑容,也显得僵硬而苍白,只在涂着红唇膏的嘴角边倏忽闪过,大部分时间她眼前似乎永远罩着一层纱,目光朦胧,略显苍凉,眸子后面蕴藏着更多没有说出来的东西。他在猜想,她隐藏的究竟是什么呢?而影响她说出来的又是什么原因呢?那眼波里被笑纹带出来的一粒火星究竟意味着什么?雷鸣远感到思绪混乱了,抓不住主线了,他的理智似乎被一阵类似电弧样的东西干扰了,心头潮乎乎、粘腻腻的,有一阵又酥又痒的悸动在升起,在咬噬。而一个警探,最怕的就是丧失定力。他用力驱赶开这使自己青春血液沸腾的潮水,双脚踏回到现实的地面上来。他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感谢白梅的脸,她让自己看到了死去的菊子的真面目,这等于给他补上了一课。
一阵刺耳的煞车声,惊醒了后座上的二人,车到了菊子生前的住地。三人下了车,跟着白梅来到一栋豪华的外国人公寓前面。
“这就是郑家木桥街28号,菊子生前就住在这里。请跟我上三楼吧。”二人跟着白梅走进了那扇敞开的雕花大铁门。
电梯门锁着,他们只好沿着木楼梯登上了三楼。一条走廊,地板全是上等的红木铺成的,他们停在一间公寓门口,白梅指了指308室的门牌,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白梅回身指着对面的306室说:“这间就是那对白俄夫妇住的公寓。”
雷鸣远好奇地看了一眼那扇门。他们走进菊子的房间。刚打开灯,一股霉味扑面而来,白梅赶紧拉开丝绒窗帘,打开窗户,一阵爵士乐曲声幽幽飘来。
雷鸣远打量着菊子的房间:房间有三、四十平米大,拼花木地板铺到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水味,墙纸是粉红色带花卉图案的,充满了女性气息。一张高级弹簧双人床立在卧室中央,铺盖豪华。床旁是个高档衣柜,靠墙摆着一个大写字台,台上面放着一个带喇叭口状的留声机,桌旁是个西式梳妆台,摆满了进口化妆用品。两张双人皮革沙发旁,是个很大的洗手间,中间用落地玻璃与卧室隔开,上面挂着可拉开的帘子。墙上挂的是波提切利的风景画。
雷鸣远四下扫了一眼,向书架走去,俯身观看起书架上的那些书来。这是一些文学作品,各国的都有,大多是法文原版,有小说、剧本、随笔和诗集。表明了书主人有一种实在而丰富多彩的文学修养。他看到拉辛的戏剧作品摆在但丁的小说旁,爱伦坡的作品过去是司汤达的小说,歌德和维吉尔的书之间,插着蒙田的随笔集。
雷鸣远向白梅点点头,白梅会意,一声不吭地交叉起双手坐到了沙发上。雷鸣远和叶知秋一人掏出一柄可折叠的放大镜,开始了对全屋的仔细搜查:墙面、地板、地板衔接处裂缝、顶篷、洗手间、留声机、唱片、书桌、抽屉、床、被褥里、床下、鞋柜、衣柜,全都仔细严密地搜查了一遍。
雷鸣远最后又回到书架旁,他注意到那套中文版的《莎士比亚全集》中有一卷外观似乎有些异样,那一卷也是红色轧花革面的精装本,只是书脊有些不同,要硬挺一些,没有翻旧的书的那种皱褶与裂损。雷鸣远拿起这本书,掂了掂,发现这书很轻,打开来,原来这一卷是假的,里面完全是空的,只是个盒子套,可能是藏匿东西用的。
叶知秋凑了上来,二人小声探讨一番,雷鸣远把其他的莎士比亚的书都打开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常,又将书放回书架。把那个空壳书放回原处。
他转过身,对着白梅做了个鬼脸,“完啦,我们可以走了。”
白梅第一次露出了真诚的笑容,“三小时零十分钟,雷探长,我要对你们的敬业精神表示敬佩,由衷的。你知道上次那个巡捕用了多长时间搜查房间吗?五分钟。”
雷鸣远撇撇嘴,耸耸肩膀道:“侦探这碗饭可不好吃,但很好混,不是吗?”叶知秋只在一旁苦笑。
三人一起来到房间门口,雷鸣远又回望了一眼整个房间,什么也没说,白梅锁上房门,三人下了楼。
上车之前,白梅转过身来,用深情的目光盯着雷鸣远问:“雷探长,问一句也许不该问的话,这个案子……到底能不能破?”
雷鸣远思忖半晌,犹豫片刻,但最后还是下了决心说道:“说一句也许不该说的话,刚接手这个案子时,我感觉很古怪,有一种荒诞感,我好象是一名戏子,台上的每一步都被导演安排好了,去哪儿,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是由一个更高级的意志决定的。后来我好不容易才摆脱出来,按照我的直觉来破案,一种直扑结局的办法让我的灵感发现了一个隐身人,即幕后导演,他一直在设计我,一直在设置假现场,买通假证人,鼓捣出一大堆假证据摆在我面前,企图误导我。其实这一切,都是那个“菜鸟探长”的称呼误导了他,帮了他的倒忙,他还蒙在鼓里呢。这很可笑。当然这一点还要感谢你,或者说感谢那位何探长,他以为我这么轻易就上当了,入了彀了,一个神通广大的魔术师在变戏法,而被蒙骗的恰恰是我。好,这样最好,岂不知我就要猜着了,我离真相只差一步之遥了。”
白梅的眼睛露出欣喜的亮光:“雷探长,这么说您已经按到了整个案件的脉搏了?”
“是的。”雷鸣远胸有成竹地说:“我脑子里感觉到有一柄重棰在一下一下猛击我的神经,使我激动得喘不过气来。这种真相的闪电从来只在苦苦思考并发热的大脑中才能出现。我可以告诉你,谜底就在那儿,已经伸手可及。我现在正在做的,就是揭掉‘隐身人’、‘导演’、‘魔术师’的假面具,一层又一层的假面具。杰出的侦探都懂得,假面具有很多,而真相只有一个,最后那一个。在真相前面,往往纠缠着层层叠叠的阴谋、诡计和陷阱,有数不清的障眼法和迷魂阵在不动声色地把我引向岐途。在它的背后,却是令人发指的本质。我今天来,白小姐,坦白地说,我不是来寻找什么证据的,因为它根本就不存在,我是在做一个否定之否定,用以反证我事先的猜测和预估。这个说法有些深奥,不过你以后会明白的。可能你表哥说得对,这案子,不论破了破不了,等待我的都无非是那个结局:身败名裂。可,我会退缩吗?你看看我的眼睛。”
白梅抬起眼睫,眼眶里闪着泪光,深情地注视着雷鸣远。她第一次感觉到,这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一个正直无私的人,一个为了真理不懈地和恶势力搏战的人,为了查清真相就是阴谋圈套、陷阱骗局也敢闯,在这个人妖颠倒的世界上,这样的男人可遇而不可求,也许,他还是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
白梅强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无言地上了汽车,叶知秋要把她送回白府。雷鸣远望着远去的汽车尾灯,怅然若失。
第二天上午十点半,警务处二楼一科办公室内,雷鸣远正和叶知秋在分析案情,案头摆满各种文件、报告、报纸和表格。
随着脚步声响起,安东尼总监背着手悠闲地踱了进来。他右手捻着胡须,脸带关切的神情说:“怎么样,雷探长,案子有什么进展吗?”
雷鸣远故作惊讶地抬起头,摆出一副哭丧脸道:“尊敬的总监先生,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什么都不知道。”
听了这话,安东尼一愣,沉思片刻,一丝狡黠的笑纹浮起在嘴角上,“哦,爬爬虫先生,什么时候变成哲学家啦?啊?你以为我听不出这句话是出自古希腊大哲学家苏格拉底之口吗?”
雷鸣远心里一“咯噔”,这家伙反应够快的,急忙掩饰道:“哦,不,应该换个说法,总监先生,我堵在了一条永远无法堵住我的死胡同里。”
“哦,堵住了?不出所料呀。”安东尼装出了一脸苦笑,在屋内来回蹀躞,雷鸣远看出安东尼不准备跟他玩“悖论”游戏了。
安东尼故作姿态,俯身文件堆,这里翻翻,那里找找,突然,满面狐疑地抓起一份报纸说:“我看还是要从海军军官冯·施特雷的线索往下追。其他已知的命案证词与相关资讯,都已被证实是错误的。唯有‘情杀’这条路才走得通。是的,就是情杀,难道不对吗?你们看,这几则报道暗示她与冯·施特雷有关。媒体其实已经把结果告诉我们了,这么明显的线索,我们警方到现在竟然还没开始针对海军军官展开调查,足见我们有多么无能。”
安东尼抬头瞄了二人一眼,继续说道:“不妨把菊子的第一次失踪当成与情人私奔,结果菊子因为发现男方对她不忠而起了争吵,于是负气返家。现在假设,菊子这一次的失踪是第二次与情人私会,这位情人是谁?无疑正是冯·施特雷,而不太可能是菊子新认识的对象。而当这位花心军官再度向菊子大献殷勤,想与她重修旧好、鸳梦重温时,菊子断然拒绝了他。想想吧,一个为爱而疯狂的青年,甘愿冒着违纪和开除风险的男人,这时会有多么的失望,多么的气恼。他很可能做好了再度私奔的全部准备,还可能行踪已被军队发现,遭到通缉,退路被堵死了。想想看冯·施特雷会采取何种举动吧?他们纠缠,互骂,争执,打斗,菊子拼命反抗,猴急了的施特雷下手重了点,失手扼死了菊子,他这才发现自己已铸成大错,可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为了掩盖自己无意中犯下的罪行,施特雷把菊子拖到江边,沉到江心然后逃之夭夭。这就是全部案发过程。这样一来,菊子脖颈上的勒痕,脖子上缠着的裙布条,江边现场拖尸的痕迹,半年前的失踪报道,礼查饭店的幽会,就全部串成了一条证据链,一条推不翻的、铁打的证据链。证明凶手正是施特雷。二位,你们说说,这样分析合不合理呀?”
雷鸣远和叶知秋对视一眼,雷挠着后脑勺问:“总监先生,这样分析也许合理,但是,最后一个重要的证据,即冯·施特雷抓不到,就没有口供,我们无法下最后的判断,因为他才是关键证据。而且没有证词,这个案情结论报告我们怎么写?”
“这个嘛,”安东尼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转悠,“我们可以通过法国外交部和司法部给德国外交部、司法部发个函,希望对方配合我们进行罪案调查,我想,他们会配合的。”
“可这会是一场遥遥无期的等待呀。”
安东尼面色一凛,露出责备的神情,“你们要知道,现在的麻烦不是写不写得了报告或是等待有多漫长的问题,而是我们如何向上海市民作出交待,平息公众的怒火。如果再不破案,再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我的名声眼看就要不保了,知道么?你们要知道,在大上海,舆论的力量是足以吃人的。警方已经颜面扫地,局面眼看就要失控了,重要的是先挽回声誉,声誉,明白嘛?其他的再说!不然,巡捕房就要关门大吉,法租界的治安就会变成一场噩梦。”
雷、叶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安东尼吊着脸,背着手离开了。但他刚到门口,又踅了回来,把一份《新闻报》和两张门票扔在桌上,“好了,今晚有个迎春假面舞会,在德国总会举行,警务处都去参加,你们也去换换脑子吧,总结报告回头再写不迟。”说完,扬起头、背着手跨出门去。
雷鸣远机械地拿起报纸,一行大字标题映入眼帘:
“上海第八届迎新年假面舞会今晚于德国总会盛大举行”
舞界盛事,十里洋场舞蹁跹,
星光灿烂,海上今夜醉逍遥。
新年将临,恭逢盛会,各国嘉宾,欢聚一堂。今闻海上,瑞雪喜降,有威
尼斯狂欢节驾马光临,一时间富商云集,名流荟萃,著名影星、艺界魁首、
花国大总统、白俄首席舞女、百乐门头牌红舞星,齐齐登场亮相,盛况空
前,欢迎各界人士踊跃参加。
叶知秋做了个鬼脸道:“这种舞会有什么稀奇,我不想参加了。”说着就要撕舞会门票。
雷鸣远笑着制止了他,“嗳,正因为是这种舞会才要参加,因为可以见到一些有趣的人物。你地明白?”
叶知秋恍然大悟,急忙点头,“好好好,咱们先吃饭,然后杀进德国总会。”
入夜的上海滩,仍旧是一派流光溢彩、歌舞升平的景象。
叶知秋驾驶着八汽缸的福特牌轿车飞驰在爱多亚路上。几辆满载日本兵的大卡车从他的车旁呼啸驶过。叶知秋扭回头,对坐在后座的雷探长道:“探长,你在国外呆的时间长,给讲讲这假面舞会的来历吧。”
“我第一次参加假面舞会是在巴黎上大学的时候,假面舞会来源于西方的万圣节,”雷鸣远陷入了愉快的回忆之中,“那是西方国家的传统节日。这一夜是一年中最“闹鬼”的一夜,所以也叫“鬼节”。传说公元前五百年,居住在爱尔兰等地的凯尔特人相信,故人的亡魂会在这一天回到故居地在活人身上找寻生灵,借此再生,而且这是人在死后能获得再生的唯一希望。而活着的人则惧怕死魂来夺生,于是人们就在这一天熄掉炉火、烛光,让死魂无法找寻活人,又把自己打扮成妖魔鬼怪把死人之魂灵吓走。大概到了公元1世纪,罗马人也渐渐接受了万圣节习俗,但废止了烧活人祭死人的野蛮做法。罗马人庆祝丰收的节日与凯尔特人仪式相结合,戴着可怕的面具,打扮成动物或鬼怪,则是为了赶走在四周游荡的妖魔。这也就是今天全球大部分人以古灵精怪的打扮,开着假面舞会来庆祝万圣节的由来。随着时光流逝,万圣节成为许多国家的重大节日,已经淡化了神秘色彩,意义逐渐变得积极、快乐起来,喜庆的意味成了主流。到了今天,象征万圣节的形象,如巫婆、黑猫等,大都有友善、可爱、滑稽的形象,万圣节成了年轻人的一场盛装舞会。”
叶知秋边开车边说:“我只知道,假面舞会颇具西方文化色彩,由于大家都带着假面,所以在神秘和新奇之外还有一些不言而喻的轻松,卸下平日里繁重的工作压力,摆脱日复一日的公式化的生活形态,尽情地放松,各种搞怪装扮纷纷上场。晚会上自己设计形象,扮演你喜欢的角色,让你找回久已迷失的真我。”
“对。”雷鸣远接着说:“假面舞会的特点就是随意性,可以随心所欲,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任何人可以任意选择自己的身份,自己的性别,自己的风格,自己的装扮,所有的人都躲在一张张假面背后。在这充满鬼魅气氛的夜晚,你可以扮个女巫,或者扮个漂亮的白雪公主,扮个天使或青面獠牙的魔鬼什么的。总之,你尽可以怪招迭出,越出位越有噱头。尽情释放自己在现实生活中隐藏起来的真实面目,燃烧激情。在诡异的灯光和古怪的音乐下,和“陌生人”狂舞,没有人知道平日里温文尔雅的你会是现在这般的热情洋溢、无拘无束。”
叶知秋忽然被什么东西触动了,脱口说道:“哎呀,探长,我发现这种情况有点像大上海呀,每个人都躲在假面后面,隐藏起自己的真实身份和真实意图,不管是妖怪还是好人,不论是做恶还是行善,简直让你真假难辨呀。”
“有同感。”雷鸣远感慨道:“整个大上海,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假面舞会。”
二人就这样一路议论着,车子很快到了德国总会大门口。叶知秋泊好了车,二人来到人流涌涌的门口。
德国总会大楼位于外滩仁记路,楼高六层,是一座典型的德国文艺复兴时期建筑,无论是外观还是内部装潢,都极度富丽堂皇。
二人拿出门票,进了大厅的酒吧。酒吧内部的装饰别有风味,描绘着柏林和不来梅的风景壁画令人赏心悦目。华丽的枝形吊灯使酒吧大放光明。穿过酒吧就是中厅,天花板的装饰也独具匠心,在每一根顶梁上镌刻着精选的德文名言警句。巨大中厅的基调是蓝色的,间以淡黄和棕色,再以青铜色和乳白色作为渲染。大厅的穹窿本身就是集华美与高雅于一身的艺术品。每个步入大厅目睹交叉穹窿的人都会体验到一种艺术的巨大魅力和精神升华的激动。通往楼上的白色阶梯气势宏大,在整个远东地区首屈一指。在楼梯尽端是造型优美的彩色玻璃窗,窗上的精美图案描绘出各个国家的国徽。柏林、维也纳和慕尼黑的风景装点着墙壁。
大厅中间是一片铺着蛋青色大理石、光可鉴人的舞池,足有一千平米大,反射着璀璨斑斓的光芒。今晚的乐队是工部局的公共乐队,此刻乐师们正忙着整理乐谱架和调试琴弦。
舞场门口,霓虹灯早已放射出五颜六色的光焰。高音喇叭把场内的古典音乐播了出来。一些大腹便便的富商阔佬们挎着珠光宝气的太太和光鲜亮丽的妇人们走进大门,成群的淑女名媛和大家闺秀们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地涌了进来。一位打扮得光鲜亮丽、戴着热带花边草帽的英国女士,却因为肩膀上蹲着一只猴子而被仆欧拦在了门外。她的脚边已经蹦哒着一堆雪白的哈巴狗。
“行行好,请让我们进去吧。”外国太太们用“洋泾浜”腔哀告着。
“No,No,洋人与狗不得入内!猴子更不行!”门卫正蛮横地行使着自己的权利。
场面越发滑稽了,一个胸前挂满勋章的哥萨克人,几个手上戴着硕大黑色方戒指的黑道中人,和一群穿着绉巴巴西装、面孔呆板的犹太人涌了进来。
有几个挎着象牙把军刀的日本将级军官在副官们的簇拥下跨了过来,人们慌忙闪开条路,军官们一边兴致勃勃谈笑风生,一边大摇大摆晃进舞厅。
叶知秋拉了雷鸣远一把,悄声道:“老雷,我们去后台看看那些被掩盖起来的秘密吧。”雷鸣远会意一笑,转身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灰西装和颈项上的蝴蝶式领结,和叶知秋一起走进后台走廊。
一阵有序中的混乱:跳步、窃笑、对骂、调笑、化妆、打闹、试装、排练、吃饭、喝水、跳跃、练声,舞女和演员们干什么的都有。
雷、叶二人沿着半开半闭的化妆室一间间地看过去,忽然看见一个舞女用手帕捂住鼻子在哭泣。
这时,一个金发碧眼的西洋美女迎面而来。那女郎俏丽娇艳,既有东方人的野性,又有西方人的性感。一抹雪白的酥胸,后背从肩至腰完全裸露着,修长白皙的脖颈上戴着黑天鹅绒缎带,肉体像玫瑰花辨一样盛放着勃勃的青春活力和让男人失魂落魄的性感,就像一座随时会爆发的美、力和性的火山。
叶知秋眼睛一亮,轻声道:“哦,是那个白俄女高音,来,给你介绍一下。”叶知秋风度潇洒地迎上前去招呼道:“噢,美丽的索菲拉女士,见到您真高兴。让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法租界新来的雷探长,这位索菲拉女士,是上海滩久负盛名的花腔女高音歌唱家,她曾经是沙皇时代俄罗斯声乐学派的正宗传人,她哥哥是前沙皇近卫军军官,他叔叔是前杜马议员。”
索菲拉抬起长长的睫毛,用那双像海水一样湛蓝的眸子盯着雷鸣远,用带着儿化音的北京官话说道:“好一位英俊潇洒、气质超群的法国骑士,欢迎您的光临和捧场。不过,叶先生,你忘了介绍一点,我的祖上曾是俄罗斯最古老的十大贵族呢。可那个比侏儒还矮半个头,演讲时总要被一群工人打手抬上桌面才能让人瞧见的叫列宁的矬子容不得他们,还有那个杀人狂魔斯大林,长着一张被阉的公山羊般的脸,煽动无知的工人进行暴动和造反,哦,十月革命,一场血腥的悲剧,一出荒唐的闹剧!”
雷鸣远和叶知秋会心一笑。上海滩上的白俄向别人介绍自己时,总要捎带上一大串诸如“沙皇后裔”、“总督后代”、“贵族世家”、“近卫军军官”和“杜马议员”之类的头衔,生怕别人看低自己。
“啊,你们都在这儿呀。”话音刚落,一个满头金发的英俊男子从后台幕布间晃悠过来。
叶知秋急忙指着男子介绍道:“这位是雷探长,这位安德列夫先生嘛,是上海滩最炙手可热的白俄钢琴家。”
雷鸣远注意到安德列夫生得高大英俊,风流倜傥,极富男子汉魅力。头上一头自来卷发,上唇留着微翘的八字胡,一双慧眼明亮深沉,绅士般优雅的面孔和彬彬有礼的风度把他的艺术家派头装点得恰到好处。此刻他穿着一身黑色燕尾服,扎着红领花,显然做好了演出准备。
安德列夫诙谐一笑,用生硬的中文说道:“叶先生,您说钢琴家,却少用了两个形容词,就是‘正走背运的’和‘前沙皇宫廷御用的’。不是吗,索菲拉,我们都被那个狗屁无产阶级涮了,像撵野狗一样撵出了国门,害得我们国际流窜,四海为家,都是那个老东西害的哟。你说说吧,那个脑门儿比牛屁股还宽、演讲动作像个抽筋的木偶,仰起的下巴上挂满了鼻腔分泌物的家伙,为什么容不得我们?难道我们强奸了他的母亲或勾引了他的表妹?嘁,真是荒唐透顶,倒霉到家啦!”
索菲拉眼中浮起一束凶光,语速快得像出膛的子弹,“俄国是回不去了,上海滩也非久留之地,等我们挣够了钱,立即买一张直飞美国的机票,投进花花世界的怀抱,坚决和这个人间地狱说拜拜!谁要是跪下来求我别走,哼,老娘就不用歌声而用屁声回敬他。哼!”
安德列夫耸耸肩,扬起伏特加酒瓶做了个鬼脸道:“别傻了,亲爱的,我哪儿也不去,一定要回到俄罗斯,去厮杀,去讨债,像个角斗士一样去夺回失去的一切。噢,家族的荣誉至高无上啊,哪怕丢了小命也要拼死一搏!噢,伟大的抱负,灿烂的前程,都已经埋葬在那片冰天雪地之中了。我这辈子和共产主义不共戴天,一定要用红刀子解决!!”
两人这番话说得仇恨满腔,慷慨激昂,口沫横飞,好象她们真的有莫大的冤屈一样。可谁能知道他们的假面具后面藏着的是怎样一幅真实的脸孔呢?
舞厅的广播响了:“女士们,先生们,大家请肃静。”晚会主持人手持麦克风宣布道:“上海第八届迎新年假面舞会,现在开始!”
掌声雷动。欢声笑语在中外来宾、美女富商、阔佬大班们头上盘旋飞扬。
索菲拉慌张地拉起安德列夫的手,抱歉地对雷说道:“哦,我们要去卖唱了,等会儿舞场上见。”她们拉着手像一阵风似地飘进了后台。
雷鸣远和叶知秋面向舞台,主持人正春风满面地宣布:“今夜的假面舞会可谓别开生面、盛况空前。因为全世界都晓得,我们上海人凡事都要占尽风头,敢为人先,领导时代新潮流。所以,我们请来了红遍大上海的著名花腔女高音歌唱家安娜·彼得罗夫娜·索菲拉小姐为大家演唱一首威尔第的歌剧《假面舞会》中的主题曲,钢琴伴奏的是著名钢琴演奏家安德列夫先生,大家欢迎。”
随着潮水般响起的掌声,灯光逐渐暗淡下来。
一串琶音从那架白色的三角钢琴中流淌出来,像清晨薄雾般笼罩在大厅的上空,盘旋着,飞翔着,那渺如天籁般的歌音仿佛是一道阳光在湖面投下的一束金沙,把观众的心一下引入到一种如情似梦,如云似雾的仙境中。
歌声起了,索菲拉声情并茂地歌唱着。清丽婉转的音色如波光粼粼湖面上拂过的春风一般甜美醉人,芬芳馥郁,引得在场的淑女小姐们芳心酥痒,情人间眼波流转,秋波暗送,男人们蠢蠢欲动,阔佬们纷纷起身,挤进了舞池,随着抒情的旋律翩翩起舞。
乐韵悠扬。接下来的演唱,索菲拉的花腔唱段的生命力和穿透力在普契尼的歌剧《波希米亚人》和莫扎特的歌剧《魔笛》、《费加罗的婚礼》中发挥得淋漓尽致、极尽典雅华贵。
舞客们陶醉了。
红唇。香肩。笑靥。脚步蹁跹,舞姿轻盈曼妙。
突然,曲风一转,响起了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圆舞曲的旋律。舞场立刻变成了一个旋转着的巨大旋涡。优雅华美、诗意泉涌的贵族气息在华尔兹的旋律中节节升腾,大班和阔佬们搂着那些代表旧上海风月标签的红舞女们和近乎全裸的白俄女郎们开始了尽情的旋转。和谐流畅的旋律为舞客们创造出一个优雅舒缓的空间,让人们在拥抱中触摸彼此幸福的心跳,撩人的眼波在暗中传递着情欲的信息。
复古的烫发搭配着烈焰红唇,精致的旗袍融入了曼妙舞姿,舞客们进入了浑然忘我的境界,迷离奇幻的灯光下,舞场风光显得更加旖旎迷人,香艳刺激。
舞厅门口,一群法国人簇拥着爱棠和安东尼走了进来。
爱棠神采奕奕,穿着一身米色的西装,前襟敞开,显得轻松而又潇洒。安东尼仍旧穿一身法国巡捕制服,身板挺得笔直,紧紧跟在长官的身后。
爱棠扫一眼到场嘉宾,会心地一笑,显然已经捕捉到了目标,“重要的嘉宾今天都到场了。群魔乱舞,今天有好戏看了。”他用眼光示意舞厅一角的立柱说:“注意到那只老乌龟了吗,贼头贼脑的样子实在可笑。”
远远地,龟井手端着一杯红酒,正在立柱后与一位欧洲美女相谈甚欢。安东尼不屑地撇撇嘴,“舞场就是撒播阴谋和瘟疫的温床,而他就是一种致命的病菌,他要是不出现才不正常呢。”
“一颗乌龟头,却长了一副狐狸般的眼睛和老虎般的利爪。我们不得不抓紧行事了,最近的形势对我们越来越不利了。”
“您忘了,他还有一颗恶魔的心和狗一般灵敏的嗅觉。他很可能已经闻出我们宝物的美味了,说不定已经下手行动了。”
“外交部发来一份重要密电,明天上午你和法兰西银行行长一起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我们必须尽快制定一个新的行动方案。要动起来,伙计。”
“遵命。”
爱棠和安东尼在悄声交谈。
雷鸣远和叶知秋刚从幕布后边转过来,碰见了正在交谈的两位长官。
“啊,我勇敢的骑士,好久不见啦,听说最近案情进展不小哇。”爱棠紧握着雷鸣远的手,纡尊降贵地说。
雷鸣远苦笑着摇了摇头道:“爱棠叔叔,不瞒您说,这案子破起来难度太大了,远非我一个‘菜鸟’可以胜任,这个总监大人最清楚,恐怕下次见面时,就是我带着辞职信去拜访您。”
“哪里,瞧你说的,我等着你的捷报呢。”爱棠假仁假义地笑着,心里却在想,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一个蠢材掉进自己设下的天衣无缝的圈套里,最后的结局必定会变成警方的挡箭牌,被公众舆论的污水和吐沫淹死。他在思量败局出来时,到底是开除他好呢,还是安排个闲职给他个安慰赛?
安东尼听了雷的这翻丧气话,掩饰住心中的狂喜,凛然作态道:“剑客手中的利剑还没出鞘,怎能轻言失败?干嘛那么失魂落魄的,雷探长,又在想案子哪?嘁,案子有什么要紧?破不掉就破不掉嘛,谁也不是神仙,是不是?忘掉那些忧愁和烦恼吧,舞场不是盛传一句话吗:占领就是一切!噢,前去吧,光荣的骑士,勇敢地迈开你的双脚吧!”
爱棠哈哈大笑,应和道:“对对对!英勇不屈的骑士,智勇双全的探长,勇敢地迈开你的双脚吧!前去大胆地拥抱成功吧!”
“哈哈哈,真精彩,应该说,去大胆地拥抱美女吧。”何许人大模大样地摆了过来,并着两指对爱棠和安东尼敬了个滑稽的美式军礼,挤挤眼睛幽默地说:“美女有时候是催情剂,有时候却是毒药,而侦探永远是个喝醉了酒的药剂师。是不是,二位大人?”
“啊,何探长,妙论很多啊。不过,我还是要对上次您的落选表示遗憾哪。”爱棠做了个爱莫能助的手势。
安东尼含讥带讽地道:“姓何的,听说你的侦探社不甘寂寞,野心不小哇,啊,咬住菊子案就像咬住个屎橛子,死不松口?你是不是端着屎盆子当饭碗哪,是不是打算顶替我的位置呀?”
“岂敢,岂敢。”何许人紧忙陪笑着说:”总监大人,我一个被淘汰的小侦探,借我个胆子也不敢跟您作对呀。”
“哼!你要好自为之,得收手时且收手,如果你还打算在法租界混的话。”
安东尼警告何许人的话音未落,倏然间,灯光一亮,曲风突变,小提琴群组高调又内敛的和音引领出探戈的强烈旋律。华丽高雅,热情奔放的探戈舞曲顿时响彻全场。
雷鸣远勇敢地下场了,他以高贵的步伐和傲视一切的态度把自己投入到舞客的激流之中。探戈对他来讲,是征服,是前进,是战斗。强烈鲜明的切分音符,让脚步一顿一起,一放一收,一进一退,象征着人生征途上的艰险和危机,但慵懒、颓废的和貌似退缩的动作中,却含有狂飙突进的力道和粉碎迷惘的快感。他心中时而委婉,时而激荡,时而屏息,时而爆发的情绪张力得到淋漓尽致的渲泄。他搂着的女伴是个艳俗的舞女,几个神秘的人影在他的身边转悠,诡魅的气息在他的眼前飘荡,但大开大阖,跌宕错落的节奏让他难以分清左右空间浮动着的暧昧。
舞会渐入佳境,舞客几近疯狂。
突然间,曲风一变,节奏突然加快,人们愣了一下,许多人停住了舞步,像是在琢磨究竟是什么舞曲?这时,有两个摩登女子跳起了踢踏舞,在极具动感的音乐声中,“噼噼啪啪”的声音刚劲而有节奏地在舞厅里回响起来。
踢踏舞是现代舞的一种新类型,形成于20世纪20年代的美国。当时爱尔兰移民和非洲奴隶把各自的民间舞蹈带到美国,逐渐融合形成了这种崭新的舞蹈形式。这种舞蹈比较开放自由,没有太多的形式化限制。舞者不注重身体的舞姿,而是着重趾尖与脚跟的打击节奏。
那是白梅在跳,雷鸣远立刻就认出了她。在一阵紧似一阵的踢踏声中,她英姿勃发,裙裾飞扬,活力四射,她性格中野性的一面得到淋漓酣畅的释放。这时,尖削的口哨声响起,角落里传出叫好声和浮浪下流的起哄声。
白梅在全场目光的注视下成为唯一焦点,因为只剩下她一个人在疯狂地跳、跳、跳!
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雷鸣远脸上始终没有笑容,一直深情款款又心绪复杂地盯着白梅看。他被白梅的另一面:倔强和狂傲所打动。她的两只脚像鱼尾拍打着水面一样,兴奋地将音乐的浪花溅起。节奏在加快,灯光在闪烁,她脚下的噼啪声也如夏日急雨般哗哗滚落。他感到那浪花,那急雨已经打湿了他的心。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也许是上帝在冥冥之中赐予自己的一笔珍贵的精神财富。
白梅想要释放自己,燃烧自己,甚至想要靠着强烈的节奏撕裂自己,把心中的怨愤、悲伤和痛苦甩出体外,她边跳边强烈地感觉到了角落里射来的撩人目光。她知道那是雷鸣远在看她,她甩动头发,边跳边回头看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热切地交汇、碰撞。
可就在离雷鸣远不远的地方,马当先正翘着一条腿斜靠在一个圆柱旁,嘴角斜叨着一支雪茄,两只手臂相抱,一脸的莫测高深,只有那双熠亮的眼睛意味深长地跟着白梅转悠。她边跳边回头看,雷、马二人一同进入了她的视野:她看到了雷鸣远的高贵、儒雅和凝重,也看到了马当先的放达、浮浪和肤浅。两个男人,对比鲜明,各有各神貌,自有自风格,他们是多么的不同啊,她心里想。但两个人的眼窝里都隐藏着一种奇异和莫测的力量,都藏有诱人的秘密,带着某种磁性,一阵紧似一阵地冲击着她的心扉。
剧烈的踢踏舞音乐渐近尾声,继而换上了舒缓悠扬的华尔兹舞曲。雷鸣远终于果敢地动了起来,他直冲白梅而来,牵起她的手,滑入了舞池。这正是她心里所期盼的。他俩仿佛成了整个舞厅中的一束火焰,一个高音符,点燃了舞客们的激情。全场像被一种巨大的魔力卷进了舞曲的风暴。他们像一起跳了多年舞的搭档一般默契、自如和畅快。他高超的舞技,精致而风雅,使她感受到了贵族式的浪漫。突然,她似不经意地把一包白色的东西悄悄塞进他的手心,雷鸣远心中一触,赶紧把东西藏进兜中。他发现她面无表情,但却搂得他更紧,身子有些抖动,脸上一片潮红。这时,马当先冲了过来,用很不礼貌的动作把雷鸣远斜挡在身后,白梅被马当先一把抢了过去。一阵舞曲的旋流把二人卷进了舞场的旋涡之中。
那正好。雷鸣远退隐到一根立柱后面,把自己跟喧嚣隔开,悄悄打开那包白色的东西一看,发现里面是封信,收信人用中文写着白菊的名字,但信的内文像是德文。这是怎么回事?雷鸣远感到心弦被强烈地震颤了,这难道是一封迟来的信件?它是怎样落进白梅手中的?也许是在菊子的遗物中被新近发现的?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讯息,也许正是破案的关键?信的内容是什么?是谁写给菊子的?写信的目的是什么?一大串疑问在他的心头盘旋,升起,可他一个字也看不懂。他决定,必须在今夜就把信件的内容翻译出来,到那时候,一切就会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雷鸣远谁也没惊动,一个人迅速离开了舞场。
突然,全场灯光刹灭,台上一束追光打在手持麦克风的主持人身上:“女士们,先生们,舞会的高潮即将到来,以‘威尼斯狂欢夜’为主题的假面舞会,正式开始!请大家去后台更换衣服、佩戴面具。”
人们像阵风似地刮进了后台,乐队奏出了一首意大利曲风的舞曲,那是首著名的巴洛克乐曲,旋律中充满了怪诞的节奏和梦幻气息。
灯光渐亮时,仿佛魔窟打开了大门,出现了一群戴着魔鬼面具的人,每人手里都拿着镰刀;有一个人戴着如巨鸟般的假面,架着一副金边眼镜和衔满药草的鸟嘴,身穿泡过蜡的亚麻布衫,左手正持着根木棍。那些熠熠闪亮的金箔假面、银箔假面、毛皮假面、丝绒假面,四处晃悠,还有镶着成串宝石的假面,有的假面还用锦缎装点。
懂行的人们发现,上海人模仿起威尼斯的假面舞会来的确十分地道。甚至那些希腊城邦的典型形象都一点不走样:有神秘的女巫,有宇宙怪客尼奥,有半张脸的“波塔”,有覆面纱的“摩瑞特”,有经典的“皮丝尼勒”,有高雅的“黛蒙”。还有浪子“夏力”和小丑“皮洛”的形象如风般掠过。
威尼斯人是这样形容假面舞会的:在假面掩蔽之下,一切社会的律令法规在狂欢劲舞中都黯然失色,道德与伦理在血脉贲张中悄然引退;贫富的差异、社会的等级、阶级的鸿沟被千千万万张假面一一填平;一切怪诞都变得正常,一切放纵都显得合理。没有人知道惟妙惟肖的假面背后,是伯爵还是乞丐,是王子还是农夫,是上流社会的贵族还是风流倜傥的海盗。多变的假面,隐藏的脸孔,让人实在难以寻觅,却总有一张脸在追逐,所有人都在等,却又都等不到。
确如此言,在今夜,在上海滩这个天堂般的舞会上,狂欢中每个人都在寻找灵魂的出口,音乐已有了些醉态化和病态化的热狂劲头。
假面之后的人们彼此问候着:“Hello,Mr.M鲸鲨sk!”或者:“Hello,Mrs.M鲸鲨sk!”
索菲拉用金箔天使面具掩藏起自己的真面目,穿着一条薄纱长裤,疯狂地跳着,肆意地挥洒着自己无敌的性感和压倒一切的魅力。她舞步渐近一个戴着髑髅面具的男子,把他当作了安德列夫。
天使面具悄声道:“安德列夫,我的小醉猫,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这张髑髅面具后面其实是何许人,他一愣,听出这是索菲拉的声音,他知道这个骚洋婆娘认错人了,把他当作了她的情夫安德列夫,他存心想捉弄一下她,假装打着酒嗝道:“这可不是个……嗝……谈秘密的场合……嗝……而且我酒也喝得太多……嗝……”
天使面具后的声音急切而诡秘:“嘘,醉猫,可它太重要,事关重大,非谈不可。”
髑髅面具后的何许人为了装得更像点,故意把自己的俄语说得带有点上海口音,“噢,美人就是脾气大……嗝……那……你说吧……嗝……”
天使面具:“菊子在被害的前一天晚上喝醉了,吐了一身,我把她的衣服换下来替她洗了。可今天下午,我偶然在她的衣兜里发现了一张表格,是张宝物登记清单,上面全是‘法兰西银行’金库里的珍宝和古董,那要值多少钱啊?!”
髑髅面具:“哦,那是当然,特别是在装甲车……嗝……机关枪……嗝……六重巡捕的保护之下……嗝……会更值钱。”
天使面具嗔道:“傻瓜,我说的不是这个,是那张表格啊,就是宝物清单,‘清单’,你懂吗?在黑市,在情报交易所,它会被识货的人看中,想像吧,一出手就是天价!一叠叠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美金可以把你埋起来!那些古董鬼子不正在四处搜寻这些宝物的下落吗?眼珠红得就像闻到血腥味儿的狼。菊子很可能就是他们打进法租界领事署的坐探。”
髑髅面具后的何许人倒吸一口凉气,浑身一个激灵,“什么什么,菊子是日本人的坐探?”
天使面具:“绝对是,不然这东西怎么会长脚跑进她的兜里?她的后台老板就是她父亲龟井太郎。”
何许人彻底傻了眼,一个惊天大秘密就这么灌进了自己的耳朵。是在做梦吗?是命运女神的眷顾吗?他不知道这辈子怎么就走了狗屎运,竟然听到了不可能听到的东西?!多亏了有这些假面具帮忙啊。不过他还不想拆穿这“西洋镜”,想听听这个骚洋婆子还会吐出什么屎花儿来。
髑髅面具装痴卖傻地说:“嗝……秘密……超级大秘密……嗝……坐探……藏宝表格……宝物清单……一出手……嗝……换回来一座金山加银山,哈哈,上帝,天上砸下嗝……金元宝……”
天使面具喝斥道:“醉猫,听着,我们的经费已经枯竭,组织就要散架啦,散摊啦,火迸啦,不是有人叛变就是有人自杀,看着吧,我可不想跟枪子儿闹着玩。十几个兄弟天天吵吵着要回祖国去,无论等着他们的是子弹、绞架还是契卡的监狱,都要回去!”
“契卡?!”何许人听到“契卡”这个俄语单词心里猛地一沉,头皮阵阵发麻,后脖梗子直冒凉气。他心想:“啊,白俄婆,原来你们是契卡的人,或者是契卡的敌人?契卡不正是苏联十月革命后苏维埃国家的安全保卫机构吗?也可以说是苏联最大的情报组织。”何许人几年前就知道这个机构,它可以根据苏联领导人的意图采取任何行动。它远不止是一个秘密警察机关,也不止是一个情报和反情报机构。它还是一个颠覆、幕后操纵、暴行和恐怖活动的工具。几年前,何许人在为军统培训特工时用的都是契卡的教材,而且因为他俄语相当出色,还参与翻译了其中一份教材。他知道,契卡的简称是‘全俄肃反委员会’,首任领导是捷尔仁斯基,现在当权的是叶若夫,他们手中握有很大权力,可以随意逮捕一切反革命分子、叛徒或不听他们话的人。
何许人因为从事的是侦探业,他早就听说上海滩有一个秘密组织,就是苏联“契卡”派驻在远东的情报机构,专门搜集日本等国的政治、经济、军事情报。他们原来驻在哈尔滨,后来形势危急,搬来了上海,而且一直隐藏在租界里,和中共地下党沆瀣一气,蛇鼠一窝,从事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勾当。没想到今晚上,他们却撞在了自己的枪口上。那个傻×洋婆娘把什么都卖了,真是上天眷顾啊,命运之神居然在向自己挤眉弄眼?这般大好机会,他如果不很好地利用一下,他就不佩当“上海滩第一神探”。
心念电转间,一个诡计迅速在他头脑里成型,舞会的音乐正掀起狂涛巨澜,何许人却像一只鲨鱼,一个猛子扎向漆黑的深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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