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舞会-最烫嘴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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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亨利·科纳神父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将信件翻译完成了。

    “呶,拿去看吧。”这位国际礼拜堂的神父把信件递给了坐在桌旁油灯下急切等待着的雷鸣远。

    信件翻译成了中文,不出所料,收信人果然是菊子,而落款正是冯·施特雷,那个德国海军军官。全信只有一页纸,前面写了一大堆令人肉麻的话,只有几句是关键:“……我很高兴你能够回心转意……让我获得了生命中的第二春……我已下了最后决心,不再为军队卖命,把宝贵的生命断送在鬼知道什么人的炮火之下……让那些空洞的使命、理想、军衔、前程见鬼去吧……我是个为了爱可以赴汤蹈火的人,相信我,情比金坚,誓言永恒,为了我们的幸福,我可以抛弃一切……钱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我们第一站是香港,然后坐船去南非的开普敦,最后是澳大利亚的堪培拉。那里远离战火,我一个亲戚在海滨有一栋房子空着,那里才是我们的世外桃源。记住,明天下午三点整,我在十六铺码头等你,千万别误了船期。记住,一定要化装,吻你。冯·施特雷”

    雷鸣远从信件上抬起头来,感激地望着享利,“谢谢你,神父,你可帮了我的大忙了。”

    雷鸣远匆匆辞别了神父,出门跳上轿车,他心算了一下,从贝当路中段的国际礼拜堂驶到德国总会,最快也要二十分钟。他一脚油门踩到底,车子像箭一样射了出去。

    当雷鸣远驱车赶到德国总会的时候,舞会正进入高潮,舞客们舞兴正浓,旋律已奔放到了高潮的边缘,就要热狂地“爆炸”了。雷鸣远冲进了舞场,找到了白梅,把她叫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拿出翻译好的信交给她。

    白梅皱着眉头看完了信,惊异地问道:“雷探长,我不明白,难道菊子真的跟施特雷私奔了吗?那就奇怪了,那具尸首难道不是菊子的?”

    雷鸣远意味深长地眨眨眼,压低声音道:“这是隐身人玩的最后一个把戏,他想声东击西,你可千万别上当。菊子的死已经确定无疑,这封信无非想把我们引入一条死胡同。什么冯·施特雷,根本没有这个人,这封信满篇鬼话,没一个字是真的。隐身人以为自己很高明,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他’的马脚已暴露无遗。现在,我们得找个地方鉴定信上的指纹,有了指纹,我们就可以把隐身人揪出来。你在上海认识什么人能够做指纹鉴定的吗?”

    白梅想了想,最后说:“给我吧,我是记者,认识人多,我托托朋友想想办法。”

    雷鸣远犹豫了片刻,还是把信件交给了她,并叮咛道:“注意,一定要保密,你找的人一定要可靠,他问起来你什么也别说。”

    “我明白。”白梅接过信,转身消失在舞会的人流之中。

    假面舞会结束后一小时,在郑家木桥街28号索菲拉的公寓里,刚刚发生过一场激烈的争吵。

    索菲拉左手插腰,斜依在窗旁,煞白的脸上余怒未消,右手两只涂满蔻丹的细长手指夹着根烟,神经质地颤抖着。而安德列夫满面通红、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双臂枕在头下,呼哧带喘地瞪着天花板,看样子他的酒气还没在刚才的争吵中散发完毕。

    一阵充满尴尬和无奈的沉默弥漫空中。

    作为共产国际远东情报中心的头头儿,他俩都知道,严峻的考验已摆在了面前。

    他俩是1935年被“契卡”秘密派遣到中国哈尔滨的,作了情报中心的副主任,主任是克兰斯基少将。1936年年中,苏联国内的大清洗运动进入了高潮,共产国际组织的上层也有人受到了牵连,他们的前任主任波波夫据说已经被枪毙。36年12月的一天,突然有四名自称是苏联内务部的人来到哈尔滨,通知他们要把克兰斯基将军递解回国,理由是将军的工作将要调整。所谓的苏联内务部,其实就是“契卡”,就是与“格鲁乌”齐名的情报组织,就是克格勃。现在这个组织的主席叫叶若夫,是他让“契卡”与腥风血雨四个字挂上钩的。叶若夫就像一阵杀人旋风,所到之处,鸡犬不留。从国内得到的确切消息是:克兰斯基少将已经上了托派的黑名单,他回去肯定凶多吉少。克兰知道这一点,安德列夫和索菲拉也知道,他们的前任领导波波夫的下场摆在那里,他俩劝他不要回去,留下来继续为布尔什维克战斗。克兰十分犹豫,举棋不定。他觉得自己多年来在情报部门勤勤恳恳地为党工作,对斯大林同志更是绝对的忠诚,从没有参加过“托洛茨基”派的任何活动,更不会反党。但是,在国内疯狂的大清党运动中,又有多少正直的党员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被当成托派“清洗”掉了。现在自己被卷进这场可怕的政治漩涡,前程和生命已经没有了保障。作为一个下级组织,在接到上级的命令时,你只有用服从调令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可事情明摆着,回去就是死路一条,如果不被枪毙,最好的下场是送去矿山做苦力,或做人体医疗试验,或被流放到西伯利亚边疆,作一名劳改犯,直到老死狱中。

    可克兰是个功臣,是久经沙场的将军,更是组织的灵魂,离了他,远东情报中心的处境会越发艰险。组织内部刚刚出了叛徒,日本特务已经发现了他们并缩紧了包围圈,妄图把他们二十人一网打尽。安德列夫和索菲拉据理力争,但是没有用。内务部特派员说,叶若夫已经把克兰的“罪行”调查清楚了,他有背叛行为和越轨言论,有日本间谍的严重嫌疑。他现在成了人民的敌人,不允许他再为党工作了。情报系统的将军级的托派分子已经被处决好几个了,下一个就轮到他。契卡称他们为‘格斗士’,肃反委员会叫他们‘志愿分子’,我们叫他们为‘木偶’,都是些罪大恶极的人,我们的任务就是遣返克兰,不服从就要处决他,这一切都是为了革命的需要和组织的安全。当时克兰并不知道这些内情,被迫同意回国了。但就在他们往屋外走的时候,枪响了,不知是谁先开的枪,反正子弹横飞,互相驳火。最后的结局是,地上躺着八具尸体,一具是克兰斯基的,三具是小组成员的,另外四具是内务部特派员的。谁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意外,这下祸可闯大了,上级派来的人被打死了,是严重的违纪事件、反党行为,是死罪。说什么都没用了,再追究是谁先开的枪更没有丝毫意义。他们明白,莫斯科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十分恼火,“契卡”主席叶若夫一定会发布严厉的绝杀令。怎么办,剩下十五个人不能坐以待毙?他们决定南下上海,先生存下来,保住组织的有生力量,将来再找机会申诉,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一年多过去了,他们在上海的处境愈发艰危,像一群地地道道的异国亡命徒。任何经济来源都没有,山穷水尽,十五个人要穿衣、吃饭、住宿,还要搜集情报,和日本人明争暗斗,怎么维持下去?能变卖的都变卖了,什么皮夹克、皮靴子、皮帽子、毛衣,衬衣都当了,连冲锋枪也卖给了黑社会,全部家当就剩下一部电台和三支手枪。而且,他们不能干打家劫舍、谋财害命、偷运毒品或贩卖假钞的勾当,因为他们都是共产党员,不是流氓瘪三黑社会。那怎么办?这时有人建议找中共地下党想想办法,但以往共产国际远东情报局与中共地下组织从来采取的都是不合作政策,虽然同属于共产党,但属于不同的党,彼此间从不发生横向联系。况且中共已化整为零,隐入地下,活动小心,行踪诡秘,一时上哪儿去找?他们成了一盘僵局中的一粒死棋。

    但死棋也不能等死。

    好在索菲拉天生有副好噪子,还有过专业训练,而安德列夫年青时曾弹过钢琴,冒充一下,包装一下,在鱼龙混杂的上海滩混混倒也不难。但还有十三个弟兄张口要吃饭,怎么办?索菲拉和安德列夫只好在各个酒吧、咖啡馆和舞厅之间来回穿梭赶场,用微薄的收入来支撑这个就要散架的“家”。

    索菲拉气就气在安德列夫沦落成了酒鬼,伏特加就是他的命,刚才那么重要的情况,居然一个字也没听明白。等安德列夫搞清事情的原委后,知道有这么一张宝物清单落在他们手中,简直让他惊喜若狂。他主张干脆直接对法兰西银行下手,他们毕竟还有十五个人,有枪,还有炸药,于是动起了打劫银行的念头。他说,把宝物抢出来再卖到黑市,他们就会一夜成为暴发户,资金问题不就解决了吗?索菲拉骂他酒还没醒透,说的是酒话,疯话,就凭他们几个人,几杆破枪,根本对付不了法国巡捕房的几千号警察,还有装甲车和机关枪,更不要说对付地下金库的钢制大门和三保险密码锁。索菲拉的主张是通过黑市,或关系人,直接卖掉宝物清单,这样就可以安全稳妥地挣得一大笔钱,然后他们全部撤离上海返回祖国,再把钱上交,也算是对国家有所贡献。安德列夫嘲笑她用钱买命的想法太过幼稚,荒唐,而且,那样一张宝物清单也许值不了几个小钱,有没人愿意买还很难说,或者根本就是废纸一张。

    二人互不相让,为此争得面红耳赤,互相讽刺挖苦,差一点就动手打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门上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激烈敲门声,这才把二人从殴气中惊醒过来。

    “谁呀,敲什么敲,深更半夜的?”安德列夫用生硬的中国话厉声喝斥。

    “开门,巡捕房的,开门,查房!查房!!”门外传来严厉的话语声和一阵“嘁哩喀喳”拉动枪栓的声音。

    索菲拉和安德列夫对视一眼,安德列夫要去摸枪,但索菲拉急忙递眼色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她整了下衣服,不慌不忙地打开了门。只听“咚”地一声,门被撞开了,用黑布蒙着半张面孔的何许人带着十几个黑衣黑裤的凶恶男子一下冲了起来,还没等二人反应过来,一声令下,“给我绑了!”

    一群黑衣男子冲上去,将二人五花大绑捆了起来,并把二人的眼睛用黑布蒙上,嘴里塞进了破布团。

    “带走!”何许人沉叱一声。

    索菲拉和安德列夫被歹徒反剪双臂粗暴地推出房间。楼下,他们被人塞进了一辆轿车,被几人左右夹持着,汽车行驶了一段不短的距离,然后停下,他们被人带进一间房子,关了起来。

    大约过了七、八个小时之后,二人在昏睡中听见有人进了屋子,不一会儿,眼睛上的黑布被人摘掉了,塞口物也被拿掉了,眼前站着几个打手模样的人,凶神恶煞。

    二人睁开惺忪的眼睛,发现身处一间平民的土坏屋里,感觉又饥又渴,心火上炎。安德列夫忍住眼里冒着的金星,愤愤不平地问道:“你们什么人?为什么绑架我们?”

    几个黑煞神并不答话,只是用枪指着他们。这时,门“吱”地一响,木板门推开,何许人笑眯眯出现在二人眼前。

    “啊?!何许人,原来是你?”索菲拉惊得一时合不拢嘴。

    安德列夫眼里冒出火来,威胁着说:“姓何的,你小子竟然敢搞绑架,简直反了天啦!你还是巡捕房的探长啊,你这叫知法犯法!你懂吗?!你知道老子跟租界上层是什么关系嘛,晓事的快快把我们放了,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何许人一副悠哉游哉的油滑派头,背着手在土屋里来回转悠了两圈,邪笑道:“知法犯法?嗯,说得好,不过你说错了一个字,不是‘知法犯法’,而是‘知法执法’,或者叫‘知法守法’才对。我亲爱的契卡同志,不是吗?”

    “契……什么卡?”索菲拉露出一脸的茫然,可她的心却一下收紧了。

    料到会是这样。

    “契卡都不懂吗?契卡就是‘全俄肃反委员会’,怎么,没听说过?不愧是上海滩歌界一支花呀,演技一极棒,真会装洋蒜啊。不过嘛,这回演技只能得50分。下一个问题要认真回答,共产国际应该听说过吧?”

    “什么国际?”安德列夫茫然地摇摇头,扮出一脸的无辜相。一旁的索菲拉噤若寒蝉,脸色煞白。

    “又没听说过?嗯,这次演得比上次好,60分。密斯脱安德列夫,你的蠢笨音符,只配糊弄不懂音乐的耳朵,我倒想听个80分的曲子……听说过远东情报中心吗?”

    索菲拉和安德列夫全愣住了,二人对视一眼,目光中露出惊异和困惑。

    “他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难道是叛徒……?”

    何许人继续威逼,“上海滩是个地狱之上的天堂,可现在混进了太多亡命徒,太多洋瘪三,太多流氓骗子,而且是国际一流的大骗子,功力超强,一惯玩呃神骗鬼的把戏,把法国人,英国人,日本人全蒙啦!可全上海滩只有一个人不会被你们骗。”说着,他摆摆手,几个手下走进来,把一部电台摆在桌上。同时,又扔下几本红皮证件。

    望着二人震惊的表情,何许人笑得更加得意了,“你们不会说它是烤面包机吧?啊,二位组长大人?”何许人拿起证件,在手心拍了拍道,一字一字地读道:“共产国际远东情报中心驻哈尔滨站副主任列昂尼·安德列夫,副主任安娜·彼得罗夫娜·索菲拉。”

    他的俄语说得字正腔圆,有板有眼。

    何许人含讥带讽道:“二位副主任大人,铁证如山,还要继续狡辩吗?”

    “……”

    “上海滩就是个大赌局,有赌运的,有赌钱的,有赌前程的,可偏偏有人拿脑袋做赌注。怎么样,还不想说实话吗?二位副主任大人?”

    “……”

    二人好一阵张口结舌,索菲拉脸色煞白,冷汗淋漓,安德列夫低下了沉重的头颅。

    何许人知道到残局了,又将上一军,“上海滩莫测高深的人很多,看起来都有背景,可你们俩却是斤两十足的假货!现在认账还不算太晚,中国人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当个俊杰比当个冤死鬼强多了,是不是?等到了我的委托人面前,说什么都迟了,东洋人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

    “东洋人?日本人?”安德列夫抬起头道:“真有你的何许人,玩得太邪乎,什么不做,去当奸细,去作一等奴才?罢罢罢,我们今天小河沟里翻大船,认栽!你说吧,你想怎么样?”

    “怎么样?哼哼,”何许人邪笑一声:“准备说实话了?好,副主任先生,我只要一件东西,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一件从法国人那儿偷来的东西!”

    索菲拉和安德列夫慌恐地对视一眼,用一种只有二人才懂的语言交流着。

    一阵沉默。

    三人都缄默不语,一阵充满了压抑、恐怖和猜忌的幽灵在三人之间飞舞着,盘旋着,游弋着,索菲拉感到被何许人彻底地掐住了死穴。

    这是一个深谙审讯艺术的高手,他先用三个关键词镇住了局面,那三个词就是“契卡”、“共产国际”和“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就像一个老练的中医用三根银针深深地刺入了她的穴道,点中了她的命门,撕烂了她的伪装。而这种伪装恰恰是一个间谍的生命,是她精神上的遮羞布,是她赖以生存的法宝。一旦伪装被剥开了,她有一种被对手扒光了衣服的感觉,顿时羞得无地自容,她的抵抗已变得毫无意义,形同虚设。

    何许人斜叨着烟卷,烟雾中露出一脸的毒笑。他就像个撒网人,兜头撒下了一张网,却并不急着收,悠闲地站在岸边等待着鱼儿乖乖地钻进他的网中。他沉默着,有意不说话,让沉默变成了他的武器,让时间变成了帮凶,这沉默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恐怖,越来越诡魅,越来越力度千钧,几乎使人窒息。本来公平的时间对她们来说反而变成了一种无穷无尽的折磨和煎熬,变成了何许人手里的一件利器。她一分一秒地去猜测,玄想,推测,估计,判断,期待着最后关头会有奇迹发生,可这种无望的期待和无边的恐惧像黑夜一样笼罩着她,炙烤着她,吞噬着她,这种煎熬足以将人变成笼子里饥饿的野兽,眼睛发出幽幽的绿光,那是富有攻击性或毁灭性的信号。

    索菲拉决定放弃抵抗,不再狡辩。

    “既然你都知道了,”索菲拉开口了,“那好吧,我们可以把那个宝物清单交给你,反正这对于我们来讲也是废纸一张。你要要,拿去好了。不过我声明在先,它不是我偷的,是菊子的遗物,偶然被我发现,我可以把它交给你,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嘛,作为交换条件,你必须归还我们的电台和证件!”

    何许人嘴一咧,得意万分地笑了,“嘿嘿嘿嘿,招了?认了?服输了?老鼠不跟猫玩小聪明了?好好好,算你们还明智。本来嘛,你们背水一战,输干赔尽,根本没有资格跟我谈什么条件。但是,看在共产国际的面子上,我还不想把事情张扬出去,把你们搞臭我也占不到任何便宜,毕竟大家都是在一个地面儿上混饭吃的。”

    何许人背着手踱了开去,“我呢,一个开侦探社的,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并不想把路走绝,把事办砸。那好吧,我们可以交换。但你们要记住,你们欠我一个人情。”

    “交换?”安德列夫急切说道:“好说,好说,只要还我们电台,还我们证件,其他一切都好商量。这就算交易成功了,怎么样?何先生,请您松绑吧。”

    何许人思忖片刻,使了个眼色,手下人解开了两人的绳索。

    索菲拉从贴身内衣里拿出那份表格,多少犹豫了一下,递给了何许人。

    何许人伸出两个指头夹住清单,脸上绽出笑纹,看罢郑重地说:“很好,就是它。今天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大家都要守口如瓶。”

    “你放心,我们不是傻子。”

    安德列夫和索菲拉明显地松了口气,二人互换了个眼色,跟着黑衣人,搬上电台,收起证件,狼狈万分地走出门去。

    送走了二人,何许人驾着“宾利”车赶回“亚森·罗平”侦探社。

    一路上他得意地想着:“都说共产国际的特工素来以心机诡诈、精明老辣、手段高超而闻名国际间谍界,我看也不过如此,叫我一个动作就拿下了。”何许人边驾车,心里边盘算着:“这样一份表格,一份宝物清单,说值钱也值钱,说不值钱也不值钱,如果它到不了识货人手中,就是废纸一张。怎么样才能让它的价值最大化?要不要在情报中心开出一个盘口来?怎么样才能找到真正的买主?怎么样让它卖出天价来,从此跟与死神打交道的肮脏日子说拜拜?要不然就让它先捂一捂,再炒一炒,再风言风语地传一传,掀起一番暗涌风波来?或干脆在报纸上捅它一家伙,让它变成租界当下最烫嘴的话题?”

    他又转念一想:“不如把它献给上司江汉清,换回一个平安无事和地位稳固也不错。但是……但是……这些办法都不够高明,那个菜鸟探长还置身事外,还有声有色地活着,如果他真的把菊子案破了,那自己在上海滩上的一世英名,可就……”

    车子到了安华大厦停车场,他泊好车子,坐电梯直达18楼办公室。

    刚走进门,还没坐定,电话铃就响了。他拿起一听,原来是马当先打来的。

    “喂,何探长吗?我打一上午电话都没人接,是不是昨晚玩得太疯啦?”

    “嘁,我哪像你,吃洋人饭,按月领饷。我不干活儿,天上不会掉馅儿饼。”

    “嘿嘿嘿嘿,我手里有一个东西,你想不想要啊?”

    “什么鬼东西,神神道道的,又吊我胃口?”

    “吊什么吊啊,不要就算啦,可有的是人想要。”

    “你说吧,是什么?可别耍我。”

    “想要的话,三点整到马林斯基来,老地方见。”

    “好吧,魔鬼的引诱总是胜过上帝的召唤嘛。”何许人说出一句二人心照不宣的小“切口”,电话那头传来会心的笑声。

    马林斯基咖啡馆位于法租界霞飞路最旺的地段。

    霞飞路是法国人在二十世纪初建成的,拥有一派浓郁的俄罗斯情调,是全上海最美丽、最时尚、最有味道的一条街道。这条长约4公里的商业大街,名店林立、名品荟萃,是著名的富人区。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霞飞路是上海道路的代表,其最热闹、繁华之地便是霞飞路中段。那些在二、三十年代逃亡来上海的白俄中有不少人是原来的大商人、工厂主、皇室和贵族家的裁缝、厨师、摄影师、画师、乐师等。他们来到上海后,在霞飞路和周围地段中开出了许多家俄式西餐厅、咖啡馆、酒吧、西饼店、西式女装店、首饰店、照相馆、留声机店、皮草店、台球房和夜总会等场所,这等于把一部分原属于欧洲的生活方式引进到了上海,这便使霞飞路有了“东方巴黎”的美称。

    马林斯基咖啡馆就座落在霞飞路中段,不显山不露水,顾客也不多,但它在上海情报圈里,可是大名鼎鼎。这里对内的名称是“远东情报俱乐部”,管委会都是白俄富商。但这里的会费昂贵得惊人,因为这里经营着天下最贵的商品:情报。情报俱乐部里做的是一桩桩非常赢利的生意,这也就是为什么会有好几百名世界各国自行开业的“职业间谍”和“情报贩子”常年麇集于此的根本原因。除了职业间谍外,在这里混的大多数人不领政府薪水,全凭倒卖情报过日子,即使没能发大财,至少也可以让他们交得起这里昂贵的会费,同时还能在租界中混得光鲜体面、人五人六。

    眼下国难当头,局势艰危,情报显得愈发重要,行情一路看涨。各类情报,无论是商业的,政治的,军事的,国与国之间的,人与人之间的,都是一座座金矿,一座座富矿,值得有心人大挖特挖。来这里买卖情报,行话说是“开盘口”,哪条情报最值钱?哪类情报最热络,哪种情报最烫嘴,哪路情报最烧心,他们都心有灵犀,眼角眉梢间都是学问。这里潜规则盛行,人人都有四、五重身份,从没人随随便便开盘口,什么情报要放出来,什么情报要捂一捂再放,什么情报要淹掉它,什么情报专门卖给谁,上头都是有学问、有名堂、有妙用的。最妙的是谁想买什么情报本身也是可以卖钱的情报。

    交易时有一条潜规则,比如要交易哪国的情报,买卖双方就要从花瓶里抽出一支代表该国的丝绢做的国花摆在桌面,比如法国是鸢尾花;英国是月季花;苏联是向日葵;美国是玫瑰花;日本是樱花;中国是牡丹花,而上海是虞美人花。有意思的是,代表国民党的是梅花,代表共产党的是海棠花。

    这些绢花的摆放也是有讲究的,比如竖向摆放,说明没有情报消息可售,而横向摆放,说明有情报和消息出售。

    在情报价格方面,据行家透露出的内幕来看,交易的情报分成“五类”、“二十个等级”,价格也是随行就势、水涨船高。最低价的属于“消息类”的本地情报,包括政商名流和演艺名星的艳闻、丑闻、花边趣闻等,情报价格由一千至五千元法币不等;第二类属于“国内情报”,包括国民党和共产党的动向、部队调动、战略态势等,一万元至五万元不等;第三类属于“租界情报”,包括英美租界和法租界的情报,五万元至二十万元不等;第四类属于“国际情报”,包括轴心国和同盟国等国家的情报,二十万元至五十万元不等;第五类属于“日军动向”的情报,五十万元至八十万元;如果是关乎一国命运的战略情报,甚至可以达到一百万元。

    何许人按时来到马林斯基,刚进门就被服务生领到三楼一间私密的豪华包厢。

    一张报纸掀开,露出马当先的尊容,“来啦,坐吧。”

    何许人挂好大衣和围巾,落了座,有人立刻端上了热气腾腾的高级龙井茶。

    何许人呷了口茶,抬眼看了一眼没穿警察制服,一脸莫测高深的马当先。

    马当先在桌面摆下一支鸢尾花。

    何许人摆下的是月季花。

    两人都冷笑着盯着对方的眼睛。

    马当先随口吟道:“风有风的情,雨有雨的意,倦鸟只恋秋江冷,远客最恨月衔山。”

    何许人不耐烦,“什么风啊雨呀的,老马,有话请直说,我没兴趣跟你打机锋。明说吧,今天开什么盘口?”

    “跟你开个玩笑,”马当先收起了调侃的调门儿,缩回了撂在桌边的脚,换了副正经面孔,“我手头儿有一件你最想要的东西。”

    “哦,我最想要的……是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倒要请教了?不过,干我们这行的有个铁律,别相信任何人。”

    “我不是任何人,我就是我。”马当先莫测高深地一笑,说:“是封信。”

    “信?什么信?谁的信?”

    “是这么回事,昨天晚上,白梅找到我,说是在菊子的房间里,发现一封寄给她姐姐的信,信是德文写的,已经翻译成中文,是雷鸣远找人翻译的,信在这里,你自己看吧。”

    马当先把那封信递给了何许人,何许人接过信迅速浏览一遍,问道:“很显然,这是封假信,是有人刻意伪造的,目的是误导破案人,但我看不出来这信有什么意义?”

    马当先诡秘一笑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为什么白梅会找我,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她是想让我帮助她鉴定信上的指纹,因为全上海只有我们英捕房才有鉴定设备。”

    “错,法捕房也有……噢,我明白啦。”何许人把那个“噢”字拖得很长,似有所悟地说:“是那个菜鸟!没错,一定是雷鸣远发现信有问题,他想根据信上的指纹,查出写信人究竟是谁,但他不敢在法租界警务处做指纹鉴定。为什么,他怕人家发现他的真实意图。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在怀疑这个写信人就是警务处的内鬼。这个内鬼是谁?根据我对案情的分析、判断,内鬼就是总监安东尼。你做梦也没想到吧,安东尼就是杀死菊子的真凶。而雷鸣远小子聪明,他不在警务处做鉴定,而找了白梅,但他马失前蹄,没想到白梅却找了你,你做了鉴定,对吧?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信上这枚指纹究竟是谁的?”

    马当先狡黠一笑,“让你猜着了,说你是神探你就是神探,指纹果然是安东尼的。”

    “可,你怎么会有安东尼的指模呢?”

    马当先笑得更加莫测高深了,“嘿嘿嘿嘿,知道我的能耐了吧,不怕告诉你,安东尼的指模编号是:S鲸鲨TU---3799,我还有全上海所有头面人物的指纹档案,包括两租界领事大人的,还有沙逊和嘉道理先生的,总之,名人的全有,嘿嘿嘿嘿,我从来不把有钱有势的人排除在嫌疑人之外,这就是我生存的秘诀。”

    何许人瞪圆了惊奇的眼睛,“马大探长阁下,我今天才知道你有多么可怕。”

    “NO,NO,NO,你应该说,我有多么‘可爱’,或者说,多么‘有料’才对。”说着,马当先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件,抖开来,上面清皙地印着鉴定结果,和比对的两枚红红的指纹。

    何许人刚想伸手接,马当先一下缩回手,诡秘一笑道:“别动,这可是钱啊!是金元宝啊!一个大金矿啊!”

    何许人苦笑道:“都说我是神探,现在看来,你是我师傅。”

    “嘿嘿嘿嘿,知道我厉害了吧?不要和我比阴招,会很累的。”

    何许人感到被人捏住了七寸,按住了命门。这个刁钻狠辣的马探长一定想狠敲自己一笔竹杠,而且数目绝不会少。但何许人没办法,谁让人家脉准了你的心理呢。对方一定算准了他非常想得到这份指纹鉴定书,而且知道何许人可以用它做许多事:比如把这份鉴定书献给安东尼总监和法租界总领事爱棠,以此向上邀功,并激怒他们,这样一来雷鸣远就会为此事丢掉饭碗,他何许人就会坐上那把朝思暮想的探长胶椅;再比如,何可以在报纸上把此事捅出来,哗众取宠,以显示他高超过人的破案能力,雷鸣远会为此而颜面无存,以致主动辞职,而他就可名利双收,反败为胜。再比如,何还可以用此信狠敲安东尼一笔竹杠,等等等等。

    马探长这个小九九算计得很不错,可他也太小看何许人了。何许人也有一等一的头脑,他手中不也有一份捏住对方命门的东西吗?想到此处,他也诡谲一笑,神神秘秘地说道:“马探长,你想要钱,我不是没有,但我也有一样东西,也是你最想要的,既然都是对方急切想要的,那么好吧,让我们来个等价交换吧,怎么样?”

    这下该轮到马探长吃惊了,“什么什么,你说什么?你也有我想要的东西?开什么国际玩笑,老何,你说说看,到底什么东西?”

    “嘿嘿,情报圈最近最烫嘴的话题是什么?”

    “最烫嘴的话题嘛……?这个……”马当先低头寻思半晌,挠着后脑勺,试探性地问道:“你是说……法国人……银行里的……那批宝物吗?”

    “聪明,真聪明,我何某自愧不如啊。”何许人故作钦佩状地笑道:“不过,这可是个大秘密呀,上海滩最大的秘密,说出来准会吓你一跳。”

    “咳,快说吧,跟自己人别玩‘吊胃口、抬价码’那一套啦。”

    “好吧,看在你刚才特够朋友的份儿上,我实话实说。我手里,攥有一张法兰西银行的表格,是张宝物登记清单,上面全是‘法兰西银行’金库里的珍宝和古董。而且,这些天一直在小道上盛传的那部神秘的佛经也在上边,你想想,这要值多少钱啊?半个故宫?”

    “啊?”马当先倒吸一口凉气,诈傻扮懵地问:“宝物清单,上面真有佛经的下落?”

    “对喽。”何许人笑道:“嘿嘿嘿嘿,看你惊得那个样子,没尿裤子吧?”

    马当先定了定神,想想,疑惑地反问道:“你你你……你真有那个清单?还是成心拿我开涮。”

    “我有那个闲情逸致吗?”何许人的脸板了起来,“这种事儿也开得了玩笑,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亲眼看看,这可是我伪造的哟。”说着,何许人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抖开来,是一张完整的清单。上面还有法兰西银行的各种法文标记和归档编号。

    马当先接过清单,举起又放下,正面又反面地看了半天,惊奇地抬头道:“是真的哎!何大探长,你本事可真够大呀,这种东西居然都能搞到,说你是上海滩第一神探,的确不假。能告诉我是怎么搞到手的吗?”

    何许人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叙述了一遍。

    马当先正发愁龟井交给他的搜寻佛经的任务无法完成呢,这下好了,一个馅儿饼砸头上,这下有得差交了,真是应了那句古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马当先把那张指纹鉴定书大大方方递给了何许人,抹了把脸说:“等价交换,各取所需。”

    何许人接过指纹鉴定书,大喜过望,像宝贝似地揣进怀中。

    一桩交易顺利完成:马当先得到了宝物清单,何许人得到了指纹鉴定书。

    “谢了谢了。喂,马兄,我突发奇想,有了一个好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

    马当先笑得眼睛眯成条缝,揣起了宝物清单,仿佛已经看见大把大把的美钞和金条从龟井的手中捧给了自己,他慷慨地说道:“有何高见,愿闻其详。”

    “我们给姓雷的小子做个‘局’怎么样?我已经准备下了一个完整的套路。”

    “你是不是打算下个绊儿栽他个狗吃屎?然后你堂而皇之地坐上探长之位呀?嗯,很好。这姓雷的小子的确心术不正,整日里和白梅厮混粘糊,勾三搭四,一肚子歪主意、鬼点子,前天舞会上我差点揍他,哼,我决不能让他把白梅从我手里抢走。怎么干你说吧。”

    何许人四下扫视一眼,压低声音说:“我上周查获了一批毒品,10000来克,这就是‘饵’,我让人化装成黑社会四海帮的人,再让安德列夫拿着宝物清单在船上与我雇的人进行交易,然后放条消息给白梅,说有人用菊子的遗物:宝物清单交易毒品,白梅一定会通知雷鸣远的,姓雷的傻冒儿以为立大功的机会到啦,一准会赶到现场来抓毒贩,嘿嘿,岂不知,我们黄雀在后,突然杀出,来它个一网打尽,人赃并获!怎么样?”

    “妙,真是妙啊!”马当先以手加额,连连慨叹:“一网打尽,人赃并获!乖乖,你那颗脑瓜子怎么生的,计谋胜诸葛,阴招赛魔鬼?真有你的!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下手不能早了,就恰恰在姓雷的抓住毒品口袋的当口,让你的人跳水潜逃,我们才冲上去抓他,手电一照,手铐伺候!”

    “对,抓他个正着,手铐与毒品共舞,他就是跳进黄浦江也洗不清了。地点嘛,就安排在苏州河边,在你们英租界的地盘儿上,我再事先给安东尼和爱棠打个电话,让他们也来现场看场好戏。”

    “好,很好。既有演戏的,又有看戏的,这样一来,你就是大功两件喽:一,抓住了法捕房的走私犯雷鸣远;二,寻获了失窃的宝物清单,这下子,那个探长之位就非你莫属喽。”

    “嘿嘿,你不也是大功两件嘛?第一,英租界禁毒屡无斩获,你一下来了个人赃并获,不升督察长才怪呢。第二,龟井那边不是一直在等佛经的下落吗?这下你把宝物清单献给他,他做梦都会笑醒了呢。”

    “胡说!”马当先面色一凛,拉下脸子道:“什么龟井?什么佛经?你个乌鸦嘴,‘三点水’的帽子是随便好戴的吗?”

    何许人心下骂道:“哼,谁不知道你是日本人的密探,别在这儿跟我装圣洁。”可他表面上连连陪笑,拱拱手道:“失敬失敬,算我失言了,给您陪礼了。”

    马当先想想,脸色稍霁,缓缓言道:“你看,时间安排在明晚如何?地点呢?”

    “明晚十一时整动手,地点就安排在‘天后宫桥’桥下。哎,你那个消息可别直捅捅地透给白梅呀。”

    “这个我懂,不用你教。”

    二人站起身来,挑起眉毛相视一笑,匆匆分头离去。

    夜色如晦,街上霓虹闪烁,白梅家的客厅窗户有一丝光线泄了出来。

    大客厅里,白梅和雷鸣远都脸色凝重,相对坐在沙发上。

    雷鸣远双手捧着白梅给他的那张鉴定书,紧蹙着眉头,轻声责备白梅:“……这种事儿你怎么能找马当先呢,他是英方的人,他如果出来搅局,或把消息捅出去,我们就麻烦大啦。……不过也怪我,当时太心急,忘了提醒你。”

    且慢,指纹鉴定书不是由马当先交换给了何许人吗?这里怎么会又冒出一张鉴定书来呢,原来这份鉴定书是原件,而何许人手里的是复制件。原件马当先交给了白梅。

    白梅笑着安慰道:“没事的,马当先的为人我了解,他不会干这种下作事。不管怎么说,马当先的鉴定总算是做了,安东尼的比对指纹也有了,事实俱在,证据确凿,证明菊子案的幕后黑手就是他,很可能真凶也是他,但现在的问题是,你该怎么办?”

    雷鸣远捂着脸窝在沙发里,一言不发,客厅里静得出奇,只有落地钟的钟摆声机械地响着。

    雷鸣远的脑海里掀起了一场风暴。从接到“菊子凶杀案”起,他吃尽了苦头,熬过了难关,闯过了一道道险滩,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就在即将破案的关头,他发现自己遇上了一个哲学悖论。

    这个悖论来自于《圣经》:一个人说:“我在说谎”,如果他在说谎,那么“我在说谎”就是一个谎,因此他说的是实话;但是如果这是实话,他又在说谎。这样矛盾就不可避免。这类悖论的一个标准形式是:如果事件A发生,则推导出非A,非A发生则推导出A,这是一个自相矛盾的无限逻辑循环。菊子案正是如此,他破了案就等于没破,因为凶手是总监安东尼,做案人正是案件督办人,雷鸣远没法、也不敢指证自己的上司是真凶,这样一来,他成功了就等于失败了,案子破了就等于永远也破不了了。这不是天大的怪事吗?

    好半天,雷鸣远终于抬起头来,双眼朦胧,声沉字重地对白梅说:“案子,破了,但我的人生和前程……却失败了。最不可能做案的人正是做案者,就是这么回事。白梅,从良心上来讲,我对得起你,也对得起所有关心案件的社会大众,但是,我,准备……辞职。”

    “啊,辞职?可以……不辞职吗?”白梅怯生生地问。

    “不辞职就会……被辞职,这是人家编好的剧本。”

    沉默,一阵令人压抑的、死一般的沉默。

    沉默里充满了大难即将临头的幻灭感。

    “哇”地一声,白梅失声痛哭,一下子扑进雷鸣远的怀抱。

    雷鸣远吓了一跳,赶紧扶起白梅劝道:“白梅,白梅,别哭啦,别哭啦,案子破了,我们应该高兴才是……”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客厅的木门上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剧烈敲门声。

    二人一惊,白梅坐直身体,擦干眼泪,打开客厅门问道:“谁呀?”

    一个穿着巡捕号衣的英租界巡捕闯了进来,慌张地问道:“白小姐,你知道哪里可以找到马探长吗?”

    “谁,马探长?”白梅问道:“马探长不在我家,他不是正在查案吗?”

    来人一迭声跺着脚道:“咳!坏啦,坏啦,找不到他,要坏大事哟。”

    雷鸣远闻声起身问道:“什么事啊,这么紧张?”

    来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一伙毒品贩子,要在‘天后宫桥’下进行毒品交易,我们的人跟了半年,今晚终于可以收网了,但就是找不到马探长,我们到底抓还是不抓呢?”

    “毒品交易?”雷鸣远立刻觉得事态严重,他作为一名执法者的本能瞬间觉醒了,他果断地一挥手,“走,我是探长,有贩毒的,先抓了再说!”

    英国巡捕领着白梅和雷鸣远跳上了汽车,雷鸣远一脚油门踩到底,车子打开大灯,呼啸着向苏州河方向驶去。

    车行如风,不到二十分钟,他们的车来到“天后宫桥”桥下。雷鸣远一个急刹车,跳下车来,拔出手枪,顶上火,那个巡捕指了指江面,二人隐在暗处,趴在地上向江边窥望。

    江边停着一条小船,舱里透出一星灯光,几条黑影窜上窜下,手里拿着一个袋子,安德列夫和索菲拉出现在船上,他们正和一个瘦高个儿讨价还价,小声争论着什么。安德列夫把一张纸条要交给歹徒,歹徒们捏着一个红布包着的手电筒察看着纸条……

    突然,“瞿瞿瞿瞿”传来一阵哨子响,江边几个警察扑了上去,雷鸣远一看时机到了,一跃而起,猛扑上去。他跑得快,最先赶到江边,一步跨到船上,冲着瘦高个子一个上勾拳,对方被击倒了。几条黑影凶猛地扑了过来,雷鸣远飞起一脚,把其中一个踹进河里,另一个吓得回身要跑,雷鸣远冲上去,后背一掌,击倒了歹徒,一把把那个麻布口袋抢了过来。

    安德列夫一看“东西”被人抢走,立刻冲过来争夺麻布口袋。他和雷鸣远一人抓住口袋一边,正在撕扯间,只听得有人大喝一声:“不许动,警察!”

    大群黑衣警察围了上来,雷鸣远一看,以为是救兵到了,顿时松了一口气。

    两个英租界巡捕冲上来,“咔察”两声,把一柄手铐分别铐住了雷鸣远和安德列夫一人一只手。

    雷鸣远猛地一挣,挣不脱,急得高喊:“你们搞错了,我是来抓毒贩的!”

    “谁是毒贩,啊,我看看毒贩在哪儿。”话音未落,马当先从一堆巡捕中间走了出来,脸上挂着一丝狞笑。

    雷鸣远挣扎着高叫道:“马探长,快救我,你的人搞误会了,歹徒们刚才还在这里。”

    “什么歹徒?歹徒在哪里?啊,在哪里?”马当先装模作样四下张望着,巡捕们都面面相觑,根本看不见一个歹徒的影子。

    雷鸣远张口结舌,愣在原地。

    马当先狞笑着说:“雷探长,以前我还真高看了你,把你当租界警方的模范,但你忘了有条成语叫‘贼喊捉贼’,原来你以缉毒为名,从事着见不得人的勾当,你这是在执法犯法呀,老兄!”

    “不是我,是歹徒!”雷鸣远举着手分辩着,但他发现自己的手铐和安德列夫的连着。

    “手铐在你手上,歹徒却一个人毛儿都没见着,嘿嘿嘿嘿,雷探长,有句老话说得好,‘好汉做事好汉当’嘛。都这时候了,就用不着谦虚了。”马当先邪笑着说。

    雷鸣远奋力挣扎着,几个英租界的巡捕从背后拧住了他。

    “好戏,真是场好戏呀。”话音从身后传来,何许人领着一大群法租界巡捕出现在江边,人人拔枪在手,如临大敌。此时,安东尼和爱棠拨开众人,走上船来,惊诧地望着雷探长和他手上的手铐。

    “总监,领事大人,我是来抓毒贩的,可他们硬把我当成了毒贩,他们闹误会了!”雷鸣远急切地分辨道。

    “误会?但愿是场误会。”爱棠转头生气地问道:“胡闹!这是谁干的,手铐是随便戴的吗?谁能够证明雷探长是毒品贩子?!”

    早就藏在众巡捕中的何许人走上前来,从安德列夫的衣兜里掏出那张表格,亲手交给爱棠。爱棠惊讶地看了看宝物清单,虎着脸随手递给了安东尼。安东尼看了清单说:“领事先生,正是我们丢失的银行古董登记清单,”他转头问安德列夫道:“你们在做交易?是不是?!你实话实说,不要怕,你在用这张清单和雷探长交易毒品,对不对?”

    安德列夫低着头,不敢看雷鸣远,显然他事先已和何许人通好了气,他是坑害雷探长的棋局中的一粒棋子。他只是点了下头。

    “不是我,他胡说,是歹徒,我被人设计了!”雷鸣远边喊边剧烈地挣扎着。

    “好啦,雷探长,是不是你谁说了都没用,证据说了才顶用。跟我回巡捕房吧,事情总会查清楚的。”马当先说着就要挥手。

    “不行!人你不能随便就带走!”安东尼断喝一声,拔出手枪,怒视着马当先。

    “哦,我的总监大人,息怒,息怒,”马当先嬉皮笑脸地说:“请你看清楚喽,这里是我们英租界的地盘啊,我想带谁走,我是探长,我说话还算数。”

    爱棠铁青着脸,气恼地望着雷鸣远和安东尼,脸上肌肉一个劲儿地跳,那些人证物证噎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全带走,回巡捕房!”马当先耀武扬威地一挥手,巡捕们推搡着雷鸣远和安德列夫下了船,白梅也被两个巡捕押了过来。马当先暗中向她挤了挤眼睛,做了个暗示,然后转身向爱棠和安东尼耸耸肩道:“兄弟职责所在,秉公执法,还望二位长官鉴谅,并请你的人务必保持克制。”

    法国巡捕们让开一条路,马当先得意地下令:“带走!!”

    一阵汽车响,英捕房的人带走了一干人等,爱棠转头对安东尼道:“看样子,我们真的用错了人,如果不是何许人,我们至今还蒙在鼓里。”

    安东尼把手枪插回枪套,愧色满面地说:“对不起,何探长,我以前看走了眼,重用了一个骗子,险些误了大事。”

    何许人知道自己设的套子功德圆满了,故作谦虚状地笑道:“没什么,二位大人,我只是尽了一个公民的义务而已。”

    “走吧,我们回去。”爱棠背着手离开了现场,可刚走了两步,他忽然停住了脚,回头道:“何探长,你明天上午九点钟到我官邸来一下。”

    何许人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谗笑着说:“我来,我来,我一定准时来。嘿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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