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回警务处赴任的轿车上,何许人眼角眉梢都是掩饰不住的笑。刚才在领事官邸,爱棠领事那番充满赞扬和鼓励的话语言犹在耳,他已经开始兴奋地设想江汉清站长把一枚三等“云麾勋章”挂在自己胸前的场景了。打入了法租界警务处,对军统上海站来说,他是头功一件。这就等于把一棵钉子楔入了法国人的心脏,下一步要如何行动,他早已打好了如意算盘。都说法国人比狐狸还狡猾,在他看来也不过如此。让我略施小计,就把那个姓雷的“菜鸟”弄进了英租界监狱。贩毒?嘿嘿,这个罪名非同小可,尤其是在英国人的地盘上,弄得不好这回脑壳就该挪位置了。
一路上,脑子天马行空,眼前金光闪烁,车子很快到了卢家湾薛华立路警务处,何许人赶紧下了车,直奔一楼总监办公室而去。
安东尼热情地接待了他,告诉他说,法租界六个巡捕房中,共有20名探长,其中十七名是法籍探长,只有三名是华人探长,强调他责任重大,使命光荣,又说了一大通勉励的话,交待了一大堆有关职责范围、工作重心、部门协调等等注意事项,“菊子案”连提都没提。
何许人知道,这个“菊子凶杀案”就算寿终正寝了。接下来,什么“办案不力”、“玩忽职守”、“执法犯法”等一系列大帽子很快就会栽到雷鸣远头上。这些罪名够这小子喝一壶的。而且,今天上海滩上各大中、英文报纸都会连篇累牍地刊载雷鸣远昨晚“贩毒”被抓的现场报道和被捕照片,这下子,菜鸟变成了死鸟,变成了一摊臭狗屎,嘿嘿嘿嘿,活该,真是活该呀。跟我玩,你还嫩了点儿。
安东尼立即派来了叶知秋给何许人当助理。叶知秋这小年轻一贯办事认真,头脑精明,既敬业又听话,而且是个上海通,是个不错的助手,何许人挺满意,二人边说边聊,走进了二楼一科办公室。
刚进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稳,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何许人一抖擞袖子,摆了个大谱,慢悠悠地拿起电话。本想打两句官腔,趁机抖一抖威风,没想到电话是安东尼打来的,声音很急切,说“巴黎贴现银行”发生一起爆炸案,叫他立刻带人赶到现场,负责调查破案。
何许人一听慌了神,赶紧带着叶知秋,跑步下楼,跳上汽车就赶往了现场。
巴黎贴现银行是法国在上海的三家银行之一,就位于黄浦江路上,他们的车用不了半个小时就开到了银行。
银行是一栋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门脸朝西,面向黄浦江,楼高六层,门前有两个石雕貔貅。一大群手持照相机的记者已经把大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上百位路人也伸头探脑、指手划脚地围观着、议论着。几十个法国巡捕挥舞着警棍正在维持秩序。
何许人一身探长号衣,端着架子,拨开众人,挤进了银行大厅。
“现场谁负责?”何探长吊长了脸问,以掩饰自己的紧张。
一个中队长上前敬了个礼道:“您是新来的何探长吧,我是二中队长,爆炸发生在上午九点半,正是银行人最多的时候,请跟我来。”
何探长踩着满地玻璃碴子,跟着中队长来到大堂左侧的一个立柱旁,中队长说:“探长您看,立柱被炸掉一大块墙皮,柜台被炸了一个豁口,左面三个柜台玻璃全被震碎。”
何许人蹲下仔细地观察着立柱、柜台和上面的框子,半晌抬头问道:“有人员伤亡吗?”
“噢,银行职员没有伤亡。只是有两个顾客被爆炸的气浪掀倒在地,头、脸部有点皮外伤,不过没大碍,已经送医院了。”中队长说道。
“嗯。”何探长站起身,“发现什么嫌疑人了吗?”
“没有。爆炸发生不过十分钟我就赶到现场,立刻封锁了大门,顾客全被扣住了,正在经理室一一接受盘查。”
这时,另一个巡捕上前,递上两块巴掌大的黑色胶皮,“报告探长,这是在立柱旁边捡到的。”
何许人接过胶皮,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冲进鼻腔。他皱了下眉头,边向室内走去,叶知秋问道:“还有其他证物吗?”
“没有了。”巡捕毕恭毕敬地答道。
何探长和叶助理走进室内,看见七八个营业小姐坐在一起,有的表情木然,有的脸色煞白,惊魂未定,还有两个小姐用手帕捂住嘴,在嘤嘤抽泣。
他走进后室,看见一群顾客呆然坐在椅子上,等着叫到自己的名字,再走进经理办公室,接受询问和调查。
接下来一整天,何探长都在银行进行现场勘察。中午时分,银行总经理来到现场,和何探长一起分析和研究了案情。何探长又拿着一柄放大镜,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墙面、地板和柜台,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从捡到的两块胶皮来判断,爆炸物应该是被作案人装在一个黑色胶皮包里的,炸药应该是一种黄色炸药,炸药当量应该不超过五公斤,幸好没有伤到人。如果炸药威力再大点的话,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何探长命令叶知秋用指纹采集器给每个职员和顾客都采集了指纹,还打电话叫来了警务处的摄影师,对爆炸现场进行全面的拍照。又对几个重要的顾客单独进行了问询,并亲自作了笔录。一直忙到深夜十点,总算把口供录完了,他让中队长把现场的情况写成一份详细的书面报告交给了他。
十一点时,在离开现场前,何探长又命令中队长留下值守,又详细部署了安全保卫等事宜。他感到又乏又累,浑身酸痛,忙了一整天竟然连口水都忘了喝,这时困意又阵阵袭来,但他知道必须尽快赶到警务处,向两位长官汇报今天堪察和摸底的情况。
总之,这件案子非常古怪蹊跷,和近年频繁发生的银行爆炸案、暴窃案、抢劫案都不相同,搞得何许人一头雾水。查了一整天连一点线索也没有,既不知道凶手是谁,更不知道作案动机为何?说是抢钱吧,又没有抢;说是有意伤人吧,又没有伤到人;说是同行间为争抢顾客的恶性竞争吧,又完全不像。但作为一个老资格的侦探他知道,没有动机的案件是不存在的,问题在于你有没有本事通过一鳞片爪的线索紧紧追踪,从而挖出一点点证据,再把证据串连起来形成证据链,最后才能抓到幕后真凶。
何许人自打当侦探以来,还从没遇到过这么棘手难破的案子,让他感觉到一个头两个大,上任第一天就遇到这样的疑难案件,真是倒霉透顶了。坐在回程的汽车上,他一路后悔不迭,坐上了这狗屁探长之位,和雷鸣远争得你死我活的,他图了个啥?想想真是可笑之极,愚蠢之极,现在倒好,势成骑虎,不得不硬着头皮干下去了,巡捕这碗饭,唉,还真不是人吃的。
可马当先并不这么想。这会儿,马当先正驾驶着他的“宾利”车,吹着口哨,沉浸在立功受奖、升官发财的美梦之中。三天前天后宫桥下一役,一举抓捕了毒贩雷鸣远,一次性缉获了10公斤鸦片,破了英租界巡捕房近年来的最高纪录,让警界同仁对他刮目相看,交口称赞。英国领事已经当面承诺,英租界华人督察长之位已经非他莫属了。所以他这几天,无论走到哪儿都是满面春风,威风八面。这可真是天上掉金纸,头上砸元宝,乐得他喜滋滋一个合不拢嘴。
马当先知道,自己之所以立功受奖,并非完全靠撞大运,而是有他过人的诀窍。在上海滩当巡捕,想要混得水润光鲜,玲珑八面,得知道窍门,知道门槛,那就是:黑白同道,黑白通吃,用中医的话说就是“打通任督二脉”,不然,你屁股还没坐热就得被人撵下台。当一名好探长,你得会唱两台戏。明里一台戏,你得会表演,案子破不破得了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上司那里你得会逢迎、懂孝敬、知轻重,守乾坤。作为探长,他每天都要处理各种各样的难题:什么鸦片买卖,赌场闹事,妓院绑票,珠宝被盗,杀人放火等等等等,他会祭出雷霆手段,大刀阔斧,亮明身份,严肃执法。但暗里一台戏,他更唱得玲珑剔透,字正腔圆。对于那些三教九流、地痞流氓、高官富商们,你都要兜得转,放得开,拉得拢,摆得平。像巡捕房抓了人啦,某位富商的亲戚吃了官司啦,谁家的老公在外面包了外室啦,都需要去通融打点,四面活络。在这种时候,他一向远离暴力与恐怖,热衷于玩君子把戏。他善于使诡用诈,密室策划,宁愿使用阴谋、贿赂、腐蚀、笼络等手段,而从不诉诸武力,更不愿意手上沾血。
自从日本人来了之后,上海滩已是清一色太阳旗天下。那个桥本隆藏还傻了吧唧花重金拉他下水,没想到正中下怀,他顺势就抱上了龟井的粗腿,当了一名英捕房的密探。他深知龟井的势力比军方来头更大,背景更深,上可直通日本内阁甚至日本皇室,有了这个最硬的后台就等于王牌在手,今后在上海滩呼风唤雨,左右逢源,三面通吃,坐享厚利对他来讲都是小菜一碟啦。龟井给他的指令很明确,就是深入推行“犬工作”,像猎狗的鼻子般尽快嗅出旷世经书《赵城金藏》的下落。这不,他终于不负使命,把从何许人那儿换来的宝物登记清单双手奉上,让龟井喜出望外,一个劲儿地夸他精明能干、手段高强。原来《赵城金藏》果真藏在法国人的银行里,龟井一直以来的猜测完全得到了证实。龟井为此给的奖金是上次的三倍。日本人就这点好,在情报方面舍得下血本,赌注下得大,一出手慷慨得令人吃惊。
龟井听说雷鸣远竟会走私贩毒,被马当先亲手抓进了英租界的“九曲桥监狱”,又对他大加赞赏了一番。同时还叮嘱他,既然是人赃并获,那就要通过英租界的公审公廨尽快把罪名坐实,以防生变,如果能够从重量刑,那就再好不过。但法国人那里又有不同的想法。
昨天上午爱棠和安东尼来找过他,说了不少好话,让他高抬贵手,放雷鸣远一码。他知道爱棠和雷鸣远的父亲是多年的老友故交,为雷说情也可以理解。爱棠认为雷鸣远是被人有意栽赃陷害的,他敢打保票雷鸣远是个奉公守法、秉公执法的警员,决不是那种违法乱纪、走私贩毒之辈。为了让他笔下留情,法外容情,爱棠一出手就是十根大条,要换雷鸣远的人身自由和清白名声。
事后马当先思前想后,爱棠的账他还是得买,必须买。因为在上海警界中,两个巡捕房之间互相关照,暗通款曲,是一条心照不宣的潜规则。放人也不是不可以,作为英租界的探长,在罪犯移送司法之前,他握有甄别和释放嫌疑人的权力。但问题在于,人放了日本人那边如何交待?龟井的钱可不是那么好拿的,拿了钱办不成事可是要烧手的,如果最后对雷鸣远不给予重判,他恐怕过不了龟井这一关。而且还不仅于此,龟井另外交给他一个更加棘手的任务,就是趁机“做掉”关在九曲桥监狱的白茂堂。那个白茂堂也太不识趣,一个倒腾破烂古董的人嘛,居然敢跟日本人较劲儿,也不看看如今是谁的天下?白茂堂跟龟井的冤仇结在二十多年前,起因就是为了争夺白梅姐妹的抚养权。龟井的心思他明白,自从菊子死了之后,龟井又盯上了白梅,意图把白梅也抢回自己身边来。中间恰恰多了一个碍事的白茂堂。白茂堂成了龟井的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
但问题又来了,他早已答应白梅要出手解救白茂堂的,说出口的话他也不好反悔。而且,白梅为这事儿跟他寻死觅活地哭闹了好几回了,埋怨自己不作为。他知道,再不动手,眼看狱方要对白茂堂执行死刑,要想动手也怕来不及了。况且,不救出白茂堂,表妹白梅决不会答应嫁给他,这一点他心知肚明。从小到大他跟白梅一起长大,白梅心高气傲,最讨厌的就是自己的习气和做派,他不在这关键时刻好好表现一下,他就真的没有机会啦。
现在的问题是三方面他都得罪不起。法国人他“不能”得罪,日本人他“不敢”得罪,白梅这边他万万“不可”得罪。这么一个大美人眼看着因为自己的愚蠢而进了别人的怀抱,想想都能把他气疯掉。怎么办?有没有一个左右逢源、两全其美之计,让他把三方面都摆平,既救出了白茂堂,又谁也不得罪,而且能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马当先开着宾利车,绞尽脑汁一路琢磨着,忽然灵光一闪,计上心头,他猛然想到了一个地方,一个神秘而又诡魅的地方,他为什么就不能大加利用呢?整个上海滩没人知道这个古怪、诡异的地方,他如果不当探长,没有接触和破获过一宗大户人家杀了佣人后藏尸的案件,他也不会知道有这个隐秘的所在,看来一切都在于机缘哪。
马当先从心底里发出一阵得意的狂笑,他主意已定,一脚油门蹬到底,车子如利箭一般向前飞驰而去。
九曲桥监狱位于英美租界的厦门路和源昌东里交汇处,北面紧濒苏州河。
监狱里有八栋青砖楼房,楼高六层,每栋分为一区,共有八个大监区,以忠、孝、仁、义、爱、信、和、平八个字来命名,其中义斋为女监,其余七斋皆为男监。监狱外面有三围高墙,墙高六米,外面有两道双层铁丝网,上面还通了高压电。
到底是英美人在进行管理,监狱秩序井然,门禁森严。犯人都穿着统一的狱服,吃饭、出操、劳动都排着队。管理人员都穿着黑色的警服,腰戴手枪,胸前挂着哨子,手里拿着一个花名册登记薄。
这里面关押着三类人,一类是政治犯,是不幸被捕的中共党员、民主人士和爱国进步青年。第二类普通刑事罪犯。第三类是重案犯。
雷鸣远就属于重案犯,被关在“信”字监区1208室。他的牢房位于一楼,是个单间,地面是水门汀的,地板严重反潮,散发出阵阵腐臭、刺鼻的气味。
雷鸣远闭上了眼睛,用手指揉着自己的左右太阳穴。他回想自从接手菊子案这一周以来,自己一门心思投入战斗,心情一直处于亢奋和冲动的状态中,想要赢得胜利的心情太过迫切,甚至可以说是无法克制,才会落入了奸人的圈套。三天来,他一直陷入一种失望、焦灼、屈辱的心绪之中而无法自拔。自打他从警以来,从没有输得这么惨过,不但菊子案功败垂成,而且自己还背上了一个走私毒品的可怕罪名。现如今身陷囹圄,镣铐加身,有冤难诉,有苦难言,这关头,有谁能够证明自己,洗清自己,解救自己?他感觉又回到了初回上海时的处境之中,甚至还不如当初,自己的前路仍像个黑洞,像一道深渊,像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他不知道下一步还有什么更凶险、更悲惨的命运在等待自己。
作为一个警务人员,他知道监狱和地狱只有一字只差和一步之遥。他清楚贩毒的罪名有多么可怕,更何况是“人赃并获”。如果在法租界,贩毒根本不算什么事,有些地方甚至还可以半公开地经营毒品。但在英美租界,禁贩、禁制、禁种和禁运毒品已是公开化的法律条文,谁触犯了这一条,谁就恶名加身,大祸临头,一辈子难以翻身,有时还会因此而丢命。
会不会重判他不知道,他已经见过了律师,律师正在认真地准备应诉书。他本不指望有太多外援来帮助化解危难,一切都得靠自力来拯救。今天上午,爱棠领事来看过自己,但安东尼总监连面都没有露。不过这样也好,他刚好有机会把侦破菊子案的进展情况翔实地汇报给了爱棠。雷鸣远将如何得到冯·施特雷的信件和请白梅帮忙做指纹鉴定,以及后来白梅托马当先在英租界巡捕房做的指纹鉴定的事情也汇报了。
其实爱棠早已心中有数,那张指纹鉴定书并不能让安东尼背上罪名,因为安东尼的一切行为都是他在幕后指使的。但他对雷鸣远克尽职守的敬业精神和高超的破案能力印象深刻,只不过他不说出来而已。一个根本不可能侦破的案件,一大堆错综复杂的假证据盘根错节地纠缠在一起,他居然不到十天就侦破了,这样的一个人简直就是魔鬼的化身嘛。爱棠安慰他,并且告诉他,租界警方正在设法营救他出狱,菊子案未能破解的罪名暂时还得由他背一阵子,不然社会公众那里无法交待。他的职位也暂时由何许人顶替着,巡捕房也确实需要人手,让他为了大局做出必要忍让和牺牲。
爱棠的意思他明白。
领事走了之后,白梅也来探过监,告诉他另一些他还不知道的情况。她当天被马当先抓获后,当晚就得到了释放。白梅曾指责马当先设局害人,马当先当然不会承认这一切。白梅还告诉雷鸣远,她的养父白茂堂也和他关在同一所监狱,并将养父如何被人陷害的经过从头到尾细说了一遍。当然,到此刻她还不知道,这一切都是那个龟井在幕后指使的。
雷鸣远对白梅能来监狱看望他,感到十分欣慰,一时心潮难平。每次见到白梅,雷鸣远心里就有种异样的激动和愉悦,白梅离去时又有一种茫然和失落,这种强烈的感情折磨着他。他和白菊看上去只是好朋友,其实,他对她的感情,要比这种关系深得多,强烈得多。开始时对异性的好奇心和萌动的欲望,以及保护这位女子,并通过侦破她姐姐的案子给她安慰,使她快乐,使她对生活产生热爱的那种热情已变成了爱情。他们俩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他们只在需要的时刻才见面,在这段时间里他们操心的是别人的事而不是自己的事,更无暇顾及自己感情上的微妙变化。不过,第一次遇到危险,雷鸣远就发现了白梅在他生活中的位置,一段时间交往下来,她甚至成了他感情上的灯塔。有句老话说得好,危难之际见真情。但现在严酷的现实提醒了他,他只能把这段珍贵的感情埋藏在心底,也许永远都等不到向她坦露心迹的那一天了。不过他坚信,那一天终会到来。
监狱里响起了哨子声,吃晚饭的时候到了。雷鸣远跟着从各个监室里走出的犯人排着队向饭堂走去。
饭堂很大,足够坐三千人。犯人们排着队依次打了饭回到自己固定位置上坐好,再开始吃饭。雷鸣远打了一碗糙米饭,一盘西红柿炒茄子,刚回到自己位置上,就听得远处响起一阵骚动,接着传来一阵叫骂声,声音越来越高,引得其他犯人都回头张望。
在食堂那一头,好像是因为什么事起了争执,几个犯人扭住一个青年男犯在吵架,不一会,动起手来,另外一伙犯人冲上去,两伙人大打出手,菜盘子满天飞,对骂声不绝于耳,场面混乱不堪。
雷鸣远站在围观的犯人中间,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上去劝架,那伙人更火了,对着老者就是几拳,突然,老者双手捂肚倒在地上,有股浓浓的鲜血从他厚厚的棉袄中流了下来。围观的犯人们一看快要出人命了,“哄”地发声喊,都跑到饭堂外面去了。
受伤的老者一个人躺在地上,嘴里吐着血泡,已经奄奄一息了。
雷鸣远不忍离去,俯下身察看老者腹部的伤口,只见地上有一片血塘,旁边丢着一把削果皮的小刀,刀子是老者自己拔出来的,雷鸣远急忙扶起老者,急切地叫道:“大伯,大伯,坚持住,管理员一会就来。”
话音未落,几个管理员闻声赶来,看见老者伤重,一时惊果了,束手无策。不一会儿,副典狱长跑了过来,问明情况后,气呼呼地向管理员吼道:“他妈的,翻了天啦,你去,把全体犯人集合到食堂来,一定要查明是谁干的!八格牙鲁,胆敢在老子眼皮底下杀人,看我不抽他的筋才怪!”几名管理员立即吹响了哨子,去门外集合犯人了。
雷鸣远望着副典狱长,大着胆子建议道:“副典狱长先生,他失血过多,恐怕得立即送医院哪。”
“送什么院?你少放屁!”副典狱长瞪起眼睛吼道:“你是谁,这种事你也敢管,我看凶手是你吧?”
雷鸣远苦笑道:“副典狱长先生,要是我,早跑得没影了,我是好心来救他的。我是3201号,我住在1208室。”
副典狱长不理他,转头看了看地上的血迹,又看看老者煞白的脸色,转头下令道:“3201号,把他先抬到你的监室去,送院的事我去请示典狱长。”
雷鸣远目送副典狱长远去的背影,弯腰抱起老者,穿过又长又暗的一楼走廊,进了1208室。他把老者平放在自己铺上,又把棉袄扣子解开,从床单上撕下一块布,替老者把伤口紧紧扎起。老者已经昏迷,不醒人事。雷鸣远听见食堂那面传来几声严厉的呵斥声,接着传来“嗡嗡”一片叫喊声。那应该是管理员在询问和盘查刺伤老者的犯人们。
雷鸣远低头看着老者,他知道,老者已经生命垂危,再不送院治疗,恐惧支撑不了多久。可是,漫长的一个多小时过去了,犯人们陆续回到各自的监室,他听见一阵又一阵铁门关闭和上锁的声音,但是,没有一个管理员过来询问老者的伤情。
雷鸣远觉得再等下去老者肯定没命了,他知道干着急是没用的,于是走到监室门前,大声敲着铁门,“咚咚咚咚”的声音在空洞走廊里传得很远,但是没有人来回应他。
又是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老者的呼吸已经十分微弱,雷鸣远号了一下脉,感觉脉搏跳动已经很弱,体温也很低,他知道这是失血过多造成的。他又查看了一下伤口,血倒是止住了,这也许可以让老者多支撑一些时间?
雷鸣远透过窗户看见夜色已经降临,四周弥漫着死一般恐怖的气息。又过了一会儿,突然,老者的手动了一下,雷鸣远急忙俯下身子,老者的眼皮动了动,忽然一下睁开眼睛,雷鸣远安慰道:“老伯,再坚持一下,医生就会来了。”
一丝苦笑浮现在老者的脸上,他挣扎着,用嘶哑的声音说道:“你……你……你是个好人……别管我……我就要死了……”老者突然爆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雷鸣远拍着老者的背说:“老伯,挺住。”老者苦笑着摇了摇头,伸出一只手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怀表递给雷,“好人……你帮我看……看……现在几点了?”
“哪儿来的表?”雷鸣远接过怀表,看了看时间道:“现在是八点差五分。”
“很好。”老者的神智似乎清醒了一些,他用平静、低沉的声音说道:“好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雷鸣远。”
“哦……我叫白……茂堂……”
“白茂堂……这个名字很熟啊……啊,你就是白梅的父亲?”
老者点点头道:“对,你怎么知道?”
“我认识你女儿白梅。我原来是法租界的华人探长,负责侦破你另一个女儿白菊的凶杀案。”
“哦,你是雷探长?”白茂堂有些激动,想抬起身子,但他已经没有丝毫力气了,只是时断时续地说道:“白菊……是被人陷害的……我也是……被人陷害的……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雷鸣远一怔,立即俯下身子,贴近老者的嘴。
老者的声音已近乎耳语了,“……这房间下面……有条地道……八点整的时候……地板下面会传来……两短三长的敲击声……我们回以……三长两短……有人会挖开地面……你就从地道逃出去……”
雷鸣远愕然道:“啊,地道?逃跑?你……你怎么知道有地道的,老伯?”
老者断断续续说道:“是我女儿白梅递的消息……马当先安排的……食堂打架和我受伤……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雷鸣远心下一惊,想想,终于明白了,“也包括我会来救你,也都是事先计划好的?”
雷鸣远看见老者点头了,他不得不佩服马当先手段高强,竟然用地道救人,这是多么惊险诡谲的方法,多么大胆周密的策划呀。步步衔接得严丝合缝,甚至连雷鸣远会如何行事都事先预估好了,看样子上海滩的确是藏龙卧虎之地呀。
他正想着,就听得地下传来两短三长的敲击声,不过声音很轻,“嗒嗒,咚——咚——咚。”他心下一惊,立刻敲击地面做出回应:“咚——咚——咚,嗒嗒。”
地下面静了一会儿,就听见极其轻微的挖掘声,伴有一阵电钻的震动声,和锤子的敲击声。大概过了十几分钟,随着“咚”地一响,地面露开一个小小的裂口,一根钢钎头捅了出来,雷鸣远低头一看,水门汀地面实际只有很薄的一层,下面是一层灰渣。
钢钎来回搅动,开口不断扩大,再扩大。不久,一个满头是土的人头露了出来,那是一个年轻男子,戴着面罩,穿一身工装,从下面爬了上来。那人一见雷,用压低的声音说道:“是雷探长吗?我是来营救你们的,快,跟我下地道。”
雷鸣远激动地紧握一下那人的手,回身来抱白茂堂。
“我不行了……别管我……你自己走吧。”白茂堂躺在铺上,脸色腊白,气息奄奄。
雷鸣远知道不能耽搁了,他不由分说,一把抱起白茂堂,来到了洞口。
洞口太小,人根本进不去。
下面的人将洞口又扩大了些,一阵“嘁哩喀喳”的响动,有重物被搬开的声音。又经过一番挖掘,下面有人伸出一双手接住了白茂堂,雷鸣远和先上来那个人一起托住白茂堂的腰,慢慢把他放了下去。紧跟着,雷鸣远毫不犹豫地跳下地道,上面那人也跳了下来。
地道里黑暗狭窄,空气窒闷,有一束微弱的电筒光在前面一闪一闪地引路。洞顶很低,他们只能匍匐爬行。前面那个人自己向前爬行一段距离,再回身来拉,雷鸣远在后面推,费了很大力气才把白茂堂运进了地道的深处。
身下全是淤泥,还有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粪便,他们忍住恶心,用尽全身力气爬行了几十米,终于来到一个拐弯处。这里地道较为宽阔,三人一起用力拖拽白茂堂,又拖了几十米,终于拖到了地道出口。
他们三人终于爬出了地道。
雷鸣远长吁了一口大气,发现身处一间黑暗的小室之内。是不是已脱离了危险?雷鸣远在四处观察。这时屋门打开了,走进来一男一女,黑暗中很难看清二人的面容。突然,手电打开了,原来那男人正是马当先,而女人则是白梅。二人从雷鸣远身边经过,迳直来到老者身旁,蹲下观察着老者的面容。
“马探长,白梅,老伯晕过去了。”雷鸣远急切地说:“需要找个医生,紧急抢救,他失血太多,而且时间太久,恐怕有生命危险。”
马探长用手电筒照了照老者的脸,摇了摇头,回身去堵洞口。白梅一下扑在白茂堂身上,泪如雨下,深情地呼唤着:“父亲,父亲,是我啊,我是白梅,你睁开眼看看呀。”
“老马,这是什么地方?”雷鸣远在黑暗中轻声问道。
“这是前清遗老的一处宅院,荒废已久,经常闹鬼,人称鬼宅。东面不远处是苏州河,我的汽车就停在鬼宅门口,我们必须马上转移,这里不宜久留!”
雷鸣远知道,一旦狱方发现有逃狱者,一定会派兵追缉,他们必须得赶快离开这里。他帮着几人抬起昏迷不醒的老者离开地道口,出了院门,上了马当先的汽车后座。
“宾利”轿车迅即启动,开出院门,一路向西,沿着苏州河行驶了一会,就拐向正北方的一座大桥,进入了北西藏路。又行驶了大约半个小时,汽车停在背街里的一幢三层小楼前面。
“快,快把他抬进屋去,医生已经等在里面了。”马当先从驾驶楼跳下来,指挥着人们把白茂堂抬下汽车后座,抬进了小楼中的一间房间。
房间里亮着灯,有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那医生是个蓝眼睛、高鼻子的中年男子,他仔细地检查了一下老者的伤口,用听诊器听了听,又号了号脉,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把输液瓶架好,开始给白茂堂输液。白梅一直伺候在床前。
马当先松了口气,摸了根烟出来,转身出了门,雷鸣远跟了上去。“这地方是哪里,马探长?”
马当先点着烟,望天吐出一大口烟雾,眯着眼请盯了雷鸣远很久,最后才不情愿地说道:“北西藏路。放心,这儿很安全,是我亲戚家。喂,毒品贩子,恐怕你得隐居一段时间了,我不想你被重新抓回去,那样的话,我吃饭的口就要开在脖子上喽。”
雷鸣远交抱双臂,冷笑一声道:“马探长,谢谢你的救命之恩,也谢谢你的毒品圈套。”
马当先斜觑他一眼,知道他在冷嘲热讽,随即回敬了一句:“你以为我救的是你呀,哼,别自作多情了,我的探长阁下,我不过是利用了你的急公好义,拿你当了一回运输工具而已。”
“我知道你是为了白梅,但你的把戏好像中途出了问题。”雷鸣远也回敬了一句。
“嘁,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蠢货,叫他们把人打晕就行了,可他们居然用刀!”马当先摇着头叹息一声。
“你编剧的本领实在高强,竟然把我也设计成了你剧中的角色,让人不得不佩服啊。”
“哼,不识好歹的家伙,”马当先的脸色刹那间变得异常森冷,挑衅似的瞪着雷鸣远:“我可警告你,以后离白梅远着点儿,别再瞎粘乎了,小心别把我惹火了,我既然可以把你救出来,也自然可以把你送回去!”
“嘁!”雷鸣远不想跟他争吵,转身进了房间。看见白茂堂仍旧昏迷不醒,白梅则在床前抽泣。
马探长跟了进来,在床前站了一会儿,俯身白梅耳边,叮咛了几句就离开了。汽车引擎响了一阵,有尾灯的红光闪耀几下,楼前很快安静了下来。雷鸣远起身走进院子里,抬头望着深远的夜空。
空中冷月高悬,几颗寒星鬼眼般眨着,像是预示着某种不祥的征兆。
又过去了大约一个小时,突然,外国医生慌慌张张走出房间,招手叫雷鸣远快些进去。
雷鸣远估计情况不妙,赶紧来到白茂堂床前,只见白茂堂的头靠在白梅的臂弯里,奋力挣扎着说:“一个月前……我在鬼市买了一套经书……残卷80卷……就是大藏经《赵城金藏》……龟井的人几次陷害我……都跟这部经书有关……现在我不行了……经书被我埋在家中客厅的地板下面……你们把它挖……出来上交……上交……一定不要让它……落入日本强盗手中……”话音没落,白茂堂头一偏,气绝身亡。
白梅紧紧搂抱着养父的身体,发出了“嘤嘤”的哭泣声。雷鸣远想安慰白梅,但他实在找不到适当的话,而且自己也悲从中来,一时也忍不住泪流满面。白茂堂的身体在白梅的怀抱中渐渐冷却,白梅已经哭成了泪人。
后半夜时,马当先从电话中得知白茂堂的死讯,匆忙开车赶了过来。
雷、白、马三人核计了一下,需要立即将死者安葬。他们一起将老伯的尸体抬上了汽车,马当先将车开往了郊区,找了个偏远、荒凉的山坡墓地,草草将白茂堂下了葬。因为现在还在非常时期,日本宪兵还在四处搜捕他们,三人不敢久留,马当先又开车将白梅和雷鸣远送回了北西藏路的小楼,隐蔽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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