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海寻踪:戴逸传-名校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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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初进交大

    珍珠港事件后,戴家回到常熟避难。当时的汪伪江苏省政府官员逼迫戴良耜捐献钱财,由于无力承担,父亲便被抓去关押在苏州,时间长达两年之久。戴家族人向来耿直正义,面对日伪伤天害理的行径,个个义愤填膺,有的便奋起反抗,加入新四军,当然免不了流血牺牲。那年正值日伪残酷“清乡”,有位新四军领导因事来不及撤退,便躲藏在戴家的小楼上。小楼既是秉衡的卧室,也是夜间秉读之处,不想成了小小避难所。窝藏新四军如被发现,必定大难临头。但是正直的戴家人心向新四军,用善良的胸膛遮挡起敌人的搜索。秉衡很喜欢这位新四军叔叔,天天上小楼给他送水送饭,门口放哨的姐弟们佯装做游戏,他们早已商量好一旦敌人到来的暗语。所幸的是宪兵队每次来搜查都化险为夷,一月之后这位新四军叔叔满怀对戴家的感激之情,乘着夜色安全撤离常熟。

    秉衡曾亲眼目睹日本军机轰炸常熟城,战争的残酷让他迅速成长,立志读书的心愿早已在胸,将来为疮痍满目的祖国贡献自身力量。面对残酷的现实,秉衡所在学校的师生同心协力,白色恐怖之中琅琅书声传遍校园。当时,班上有位叫黄复初的同学,暗中参加新四军,与敌人展开斗争。有天正在上课,突然校园里一阵骚乱,一支全副武装的宪兵队闯进教室,在一个汉奸的指认下,黄复初被五花大绑地押走了,原来他的行径被人告密了。面对触目惊心的现实,秉衡愈加发愤图强,弱小的他暗暗握紧拳头,期待有一天投笔从戎,报效祖国。

    中学时代的秉衡酷爱历史和语文,正值青春年少的他面对艰难世事,万籁俱寂时独坐小楼,在青灯黄卷中领略无数文史名著。得益于杨毅庵老师的辅导,他贪婪地汲取各种史籍诗文名篇的养分,同时不断尝试练笔。每当灵感涌动或有所领悟,秉衡便用笔一一记在本子上。他常把自己的习作拿给杨毅庵老师看,在老师的指导下,他开始给《常熟日报》等报刊投稿。15岁那年,秉衡便发表了人生第一篇散文——《春》,赢得学校师生的赞美。从此,他一发而不可收,《谈扇》《爱山篇》《送毕业同学序》等篇章显露了出众的才华,堪称“少年才子”,在当地传为美谈。秉衡的点滴长进仿佛是暗夜中一盏明灯,也给家人带来无尽的慰藉。

    1944年高中毕业前夕,秉衡面临抉择。当时班里很多同学都报考理科,因为当时社会的风气是重理轻文,读理工科较容易找到饭碗;读文科在当时毫无出路,毕业就等于失业。秉衡原本铁了心要考文科,他最向往文史专业,国家越是穷困落后,他越加感到祖国历史、文化的重要性。几千年来的文粹深藏于字里行间,它独特的魅力让秉衡更加热爱祖国。在上海的初中生活让他念念难忘,再加上上海离常熟近,所以去上海深造是必然的。但是由于上海沦陷,许多名校都迁往内地办学,没有理想的文科大学,秉衡又不甘心在二三流的大学就读,面对现实他在最后一刻,狠狠心填报了上海著名的交通大学。

    但是交大并不是那么好考的,所以家人也替秉衡捏了一把汗,这个举动看似有点铤而走险。秉衡虽然喜欢文科,但他并不完全偏科,他的理工科成绩也算过得去。有了这点底,他便挥汗如雨地恶补功课。交大以理工科闻名,但对国文也有较高的要求。那年考交大的高考作文题目是“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需要考生自断标点行文,如果没有古文基础根本无从下手;英文考试是将《桃花源记》翻译成英文,难度更加大。拿到试卷,秉衡非常自信,他从容挥笔。1944年夏,秉衡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上海交通大学铁路管理系,也算是当时吃香的专业。

    上海交大的前身是19世纪末创办的南洋公学,学校一贯坚持“求实学,务实业”的宗旨。抗战时期,有部分教师迁往内地办学,但大部分教师都坚守在上海租界继续办学。交大不愧为名校,学风、校风严谨踏实,强调一年级新生需要接受各种名师思想的熏陶,因此给新生上基础课的都是名教授。名誉校长唐文治先生是国学大师,秉衡的国文老师陈柱尊教授是他的得意门生;教授物理的是物理学家裘维裕教授;还有教微积分的胡敦复教授、教化学的张怀义教授等等。班上按成绩排座位,成绩好的坐在前面。状元戴秉衡自然坐在第一排,同时担任班长,同学们都心服口服。当时授课除国文课和第二外语课,其他课程上课及考试全部使用英文。每堂课都要点名,如缺课到一定程度便被取消考试资格。试卷题目难度大,不易得到高分,并张榜公布每次成绩,不及格分数的红色给所有学生敲响警钟。在如此严格的校风及苛刻的考试制度面前,同学们都非常勤奋,你追我赶。每次考试前夕,同学互帮互助,自然形成学习小组。

    虽然秉衡每门功课的成绩都不赖,但是对所学的铁路管理毫无兴趣,对此他深感苦闷。他心里最喜欢的仍是文科,每次国文课他都听得入神,课后都会找老师切磋感想。他几乎每天都到学校图书馆查资料、看书、借书,节假日去旧书摊淘书,仍在一心营造自己的文史梦。想到前途两字,秉衡深感无奈,或许硬着头皮直到毕业,好歹能在铁路部门混个饭碗,也能接济家庭,此生似乎能看到头了。

    就在秉衡上交大的第二年,抗日战争胜利的消息传遍全世界,沦陷区的人民欢呼雀跃,迎接胜利。秉衡和同学们走上街头,与普天下人民分享胜利的果实。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来年暑假。这年夏天,秉衡没有回常熟,他想呆在宿舍里做点事情。同学们大都回去了,只有极少的学生留在校园。在夏蝉无休无止的叫声中,偌大的校园变得空旷而令人静思。秉衡有自己的读书计划,简陋的桌前堆满砖头般的书籍,读书笔记本端端正正地记录着他的思考轨迹。

    这天上午,秉衡正在看书,忽然宿舍楼下一阵喧闹。中午出去吃饭时,看见墙上张贴着告示,近前一看,原来是北京大学从昆明迁回北京,准备暑假在上海招生,考场就借用交大,更巧的是正好设在秉衡住的宿舍的楼下。只见有不少人正在布置教室,鲜红的招生横幅跃入眼帘。如灵光乍现,秉衡眼前一亮,热血往头面涌上来,这个送上门的好机会让他立马报了名。在报名表上写下“北京大学历史系”时,秉衡似乎看到了蜿蜒伸向前方的道路。接下来便是考试,国文作文题目是《船》,相比两年前考交大容易多了。

    没过多久,北京大学的入学榜单便张贴出来,戴秉衡金榜题名。这一消息让他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己的才能被得到肯定,居然考上了历史系的正取生;忧的是自己在交大再读两年就可以毕业,要是上北大得从头学起,还要再读四年,似乎有点亏。秉衡把这个消息告诉家人、同学及友人,多数人劝他不要去北大,因为眼看交大就要毕业了,工作也容易找,今后文科毕业有没有着落都很难说。

    刚开始,秉衡确实很犹豫,家人及朋友的提醒确实很有道理,但思考再三,多年来对文史专业的喜爱,对北京大学历史系的仰慕,使秉衡想跨入北大。当时发生了一件事情,最终让秉衡下了前往北平的决心。原来抗战结束后,从重庆沙坪坝迁回的交大学生被承认是正牌学生,个人不用花一分钱就能享受国家公费读书。沦陷区的学生则低人一头,竟然被称为“伪学生”,还须经甄别考试,考试合格才能成为正牌学生。这一歧视性的规定对沦陷区的学生很不公平,大家进行抗议。这种屈辱让秉衡毅然决然地放弃了交大的学籍,因为北大一年级正取生名正言顺,入学就能享受公费,学习和生活都有经济保证。

    就这样,戴秉衡挥别交大,坐轮船北上,跨入心仪已久的北大史学系门槛,了却心中多年的愿望。

    2.重考北大

    戴秉衡弃工学史,当时在他人看来不合时宜。但是他无怨无悔,认为这是命运对自己的眷顾与关爱。这个重大的抉择,改变了秉衡以后的学习和生活,从此走上了一条寂寞而清贫的历史学科道路。回顾童年及青少年时期的从学路,正是由于自己执著地爱好文史,才作出这个重大抉择。从小顽劣的他,在长衫租书人的书箱里寻找到了自己的爱好,并在他幼小的心灵上打下了深深的印记。小学毕业后未考上初中,后避难逃到上海,失学一年却激发了他对读书的渴望。重新考上初中后,又遇到优秀同桌的帮助,从而脱胎换骨,学习成绩名列前茅。高中时代又幸得杨毅庵老师的引导,学业日进,毕业时还拥有了自己的一个小小书库。高中毕业时虽然狠狠心报考了上海交大,但所学终归与自己的爱好相违……

    在拥挤的北上轮船上,三教九流,嘈杂不已,唯独有位青年坐在船舷边,静默沉思。戴秉衡的眼前像放影像一样,过往的记忆潮起潮落,似乎为自己冲刷出一条前行的道路。这条路曲折而漫长,却越来越清晰,让秉衡有一种任重而道远的感念。

    戴秉衡怀着激动的心情来到北大,心仪的红楼就在眼前,简直有一种做梦的感觉。1946年10月10日,北大召开开学典礼。这天上午,秉衡和两千多名学生聚集在礼堂。讲台上,坐有胡适校长、法学院长周炳琳、文学院长汤用彤、秘书长郑天挺,还有诸多博古通今的教授们。胡适校长穿着蓝长衫和黑马褂,戴着金丝边眼镜,他对着扩音机开始讲话。戴秉衡聆听着校长语重心长的讲话,聆听着北大的历史,当听到校长希望大家把学堂当做学堂,做成功今日最高的学术研究机关,贡献个人最大的贡献,他心里默念着,牢记心间。

    北方的气候干燥,学校食堂的饮食以面食居多,刚开始秉衡在生活上很不习惯。但是,北大浓厚的学术氛围、活泼的自由风气深深地吸引着他。经历过上海交大两年的学习,其严谨踏实的校风给戴秉衡留下深刻印象,也影响了他以后治学的道路。同时,北大洋溢着民主、自由的学术气息,同样深深影响着他,这两种精神相辅相成,为他今后治学打下坚实的基础。

    在这所学术殿堂里,学生可以选修很多课程,大多是跨系科听课,完全打通学科界限。课堂上老师从不点名,老师全身心投入讲学,学生自觉自愿,在看似宽松的学习气氛下,突显出良好的自律习性。北大跟交大有一个共同的传统,就是让名教授给低年级学生开基础课。北大老校长蔡元培先生说过,“大学之大,非大楼之大,乃大师之大”,说的是大学真正的价值在于拥有一批具有创造力和学术魅力的大师,对刚刚步入大学殿堂的青年学子来说,大师的言传身教和现身说法,使学生在知识、学问和品德等方面都受到深刻的教育。

    郑天挺

    戴秉衡是史学系的学生,系主任是郑天挺先生,他开设的明清史课程非常精彩。郑先生学校事务繁忙,差不多相当于副校长,管理着偌大的北大,但他坚守在教学第一线。他日理万机,与方方面面打交道并处理公务。每天早晨,郑先生坐三轮车从家里到学校,一下车便拎着公事包快步走向孑民堂办公。当傍晚的铃声响起,学生们三三两两走向食堂,他又拎着公事包离开学校。当时解放战争正在激烈展开,很多实际困难都需要他出面解决。此前他为北大复校奔波,如今又要照管全校几千人的学习、吃饭还有人身安全,工作十分繁重。在校园里,如果与郑先生不期相遇,可以看到他脸上的笑意,无论对谁都和蔼可亲。他诚恳、亲切的样子,早已深深刻在师生们的脑海中。

    孑民堂

    作为史学系的主任,郑先生很关心学生的学业和生活,把学生当自己的孩子来对待。在开学选课时,他主动找学生谈话,指导大家在选课时应该注意的问题。郑先生开设的《明清史》,每次上课都座无虚席。他上课从不用讲稿,把历史讲得那么的清晰,又那么的有意思,让秉衡更加坚定了自己选择的道路。郑先生非常愿意跟学生聊天,听他说话简直就是一种享受,可以拓展无穷视野。没多久,郑先生便注意到了戴秉衡,他为这位好学且有独立见解的学生开出课外阅读书单。有一天,他把秉衡叫到孑民堂,递上一本《明元清系通纪》,嘱咐他好好读读。秉衡如获至宝,挑灯夜读,并作了详细的读书笔记,课余跟老师交流。在郑先生的鼓励下,秉衡在课余时间还啃下了半部《明史》,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读厚重的历史书籍。在阅读中,秉衡记下不少心得和问题,经常去请教老师。每次,郑先生总是放下手头事务,兴致勃勃地跟秉衡谈史论古。就这样,秉衡慢慢地领悟到做好学问的方法和道理。同时,也慢慢领悟了胡适校长在开学典礼上的一番讲话。为了把北大做到最高学府,胡适校长当时针对性地提出两点希望,一是提倡学术研究,希望先生携学生多做研究,做独立的创见;二是对于学生,希望培养成能够充分利用工具,能够独立研究、独立思想的人才,这一方面是研究学问,另一面是做人。在跟郑天挺先生的接触中,秉衡深深体会到这两点要义。

    当时,史学系开设历史研究法系列讲座,不少学者都来讲课。胡适校长给学生上了系列讲座的第一讲,由于来听课的学生太多,只好移到大教室里。这个讲座深受学生的欢迎,激发了学生对历史研究的兴趣。辅仁大学校长、史学名家陈垣先生被请来讲“史源学”,他鹤发银须,超然物外地端坐在讲台前与学生讲今论古,令秉衡记忆犹新。

    沈从文

    刚入校门的秉衡有幸认识了许多文化名人,在课堂上聆听教诲,并为大师们的魅力所折服。当年教大一基础课的老师都是国内一流的教授,如国文老师沈从文,他用小说构造的“湘西世界”早已打动世人,他那带着湘西口音的低沉语音,更有着梦幻般的魔力,引领学生进入课文的意境,进入美的境界。哲学老师贺麟,学贯中西,著作等身,被尊为现代新儒学八大家之一,时任北大训导长,但对学生没有一点架子,讲课激情四溢,富有浓郁的哲理性,秉衡和同学常常去他家玩,在书房里无拘束地聊天。许德珩是社会学的老师,早年曾跟随居里夫人学习镭学,他在北大讲授马克思主义社会发展史,听者踊跃。朱光潜的美学课让学生耳目一新,这位美学大师以自己深湛的研究沟通了中西方美学,同时以哲理的思考以及丰富的语言来感染学生。

    每一天每一堂课,秉衡课前课后都作着笔记,沉浸于广博的知识海洋里。史学系的任课老师都是大名鼎鼎的教授,他们把历史讲解得细致入微且见解非凡,成为秉衡前行的导航灯。教授宋史的邓广铭,治学严谨,功底深厚。面对浩瀚的宋史资料,邓先生知难而上,日积月累地做着资料卡片,使得他的研究和讲课更加充实而生动。有一次,秉衡听他讲辽史的“四时捺钵”,有些问题弄不清楚,课后便写了一封长信请教。没过几天,邓先生在课堂上用了半个多小时讲解秉衡信中提出的问题,给了秉衡无穷的勉励。讲授元史的邵循正是从清华大学请来的教授,在蒙古史研究方面有着杰出的贡献。元史是一门艰深的课程,经他一讲解,却魅力无穷。西洋史老师杨人楩,学识精深,每讲一课,先将课文内容娓娓道来,随后抑扬顿挫地念出一段精辟的总结,讲课带着手势,富有个性而有幽默感。他对古希腊特有感情,所讲的“希腊精神”具有真知灼见。赵万里先生是从北京图书馆请来讲目录学的,他精于版本、目录、校勘、辑佚之学,是国学大师王国维的同乡兼门生。他的博大精深令秉衡深深佩服。

    1947年,北京大学留影(自左至右:王雨若、裘祖逖、戴逸、周大昕)

    这些名师专业不同,讲课风格各异,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注重启发、教育学生,从不照本宣科。他们鼓励学生独立思考,课堂内外师生们可以自由交流,各抒己见。他们不辞辛劳,用心血浇灌着学术园地中的禾苗,更以自身的人格魅力感染学生、激励学生。

    秉衡在名师的影响下,更加刻苦学习,一有时间便去北大图书馆。这间宏大的藏书楼让秉衡想起家乡的铁琴铜剑楼,幼年时随父亲去那里借书看书的情景历历在目。每次借书、还书,父亲都会展开一块蓝色的棉布,仔细地把书对角包裹好,父亲这种专注而神圣的神情给秉衡印象至深。在古里村的藏书楼里,秉衡看过很多书,与长衫叔叔的书箱一起,带给他美好的童年记忆。在中学时代,用零花钱积聚的近两百册线装书、平装书,成了秉衡的至爱。当他第一次走进沙滩图书馆的大阅览室,只见馆藏满架,可以自由取阅,看到许多从前听说过但从未见过的书籍,摆放在高高的书架上,心中欢喜无比,有一种豁然开朗的境界。除了听课,秉衡从图书馆借阅大量的书籍,在这样的氛围中,他对历史有了进一步的了解,甚至充满了探究的兴趣。

    秉衡在中学时代即经常给故乡的《常熟日报》投稿,处女作《春》的发表更是激发了他的创作热情,少年才子文思泉涌,妙笔生花。到北大后,秉衡一边用功读书,一边仍坚持写文章,奇思妙想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主要在天津《大公报》上发表了《西南联大复员见闻》《故宫巡礼》《巫师娘》等散文和小说,时间均在1946年10月之后。后来,秉衡因忙于学生运动,才搁笔不写了。

    3.投身学运

    其实,复校后的北大校园并不平静。1946年底,发生了北大女学生沈崇遭美军侮辱事件。随即,北平发生了抗议美军暴行运动,北大进步师生在北大民主广场张贴罢课斗争的布告和标语,但遭到特务学生的撕毁。当时,史学系教隋唐史的向达先生挺身上前制止,义正辞严,并自报家门。向达先生学识渊博,他平时讲课声音较轻,学生们总怕听不清,常常把凳子往前挪,直到把他围成一个圈儿。因为倾听他讲课是一种享受,学生愿随他进入一个博大辉煌的盛唐时代。事后,刚正的向达先生找校长胡适以辞职抗议,直到特务学生被开除才罢。为此,向达先生后来被国民党列入黑名单。戴秉衡和同学们深受名师人格魅力的感染,不一枚举。此后,许多热血青年学生都逐渐投入到爱国民主运动的潮流,又经过“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大游行等一系列事件,北大学生运动蓬勃发展,各种进步社团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就在这种时代背景之下,孑民图书室开始筹建。

    孑民图书室的成立与北大的进步学生运动密不可分。1947年春天,学生运动正在兴起,部分文法学院的大一学生渴望读书,尤其想读到进步书籍和文艺书籍。当时的北大图书馆虽然藏书宏大,但象牙之塔只有圣贤书,却找不到具有进步色彩的新书刊,连一份普通的《文汇报》也没有订阅。对此,学生们非常气愤,多次向校方提议而无果。学生们虽然都很穷,但或多或少有几本心爱的书刊,于是集中起来互相交换阅读。这些书籍加起来大约有100册,归“大一学生会”管理。借阅手续很简单,只要在本子上登记一下就行了。暑假即将来临,戴秉衡和同学们就要升入二年级,“大一学生会”势必要解散。当时学生会的负责人名叫周桂棠(现名沙叶),是戴秉衡的同班好友,他委托戴秉衡暂时保管一下图书。平时,秉衡很钦佩周桂棠的人品和才干,在他的影响下,秉衡还参与过“大一学生会”的具体工作。于是,素爱读书的秉衡欣然答应,在沙滩红楼一个不大的房间里,清点了移交书籍。这里就是后来的孑民图书室的阅览室。暑假期间,秉衡的同学陈宗奇也来参加管理书籍,并说要办个图书馆。秉衡并未意识到这是地下党的决定,但他从心底里赞同这个建议,开始筹划、招兵买马,商议募捐书籍、筹措经费、建立机构的办法,大家分头忙乎起来。

    孑民图书室阅览室

    此时,内战已全面爆发,国民党的黑暗统治使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为使读者能够从书籍中汲取更多的养分,秉衡和同学们想尽各种办法,决定面向社会募捐图书、筹措资金。最初,秉衡负责去北大教授家募书,挨家挨户登门拜访。教授们听明来意后,都非常支持,当即赠予书籍。有的教授还多次捐书,甚至还捐款资助正在筹备中的图书室。在同学们的真诚感召下,许多作家、书店、杂志社及外国驻华机构都纷纷捐书给孑民图书室。不少北大老校友们伸出援助之手,慷慨捐资。许广平先生更是将自己珍爱的、有蔡元培先生题字的《鲁迅全集》赠予孑民图书室。在社会各界的支持下,没多久捐赠书籍达到1000多册,其中还有不少进步书刊,更有解放区出版的书刊和毛泽东的著作,这些书刊让同学们欣喜若狂。

    图书室筹备开放前,编目问题必须要解决,同学们认为秉衡是负责此事的不二人选。为此,秉衡借来几本相关的书刊,还参考了北大图书馆的分类编目方案。为了应急,几天之内方案匆匆出炉。根据编目工作程序,同学们采用流水作业法,分门别类,每天开夜车,大家干劲十足。虽然这个编目方案很幼稚,甚至会发生乱点鸳鸯谱的笑话,又手忙脚乱地临时修改,但大家还是把一千多册书编成目录,可以开馆出借了。当然,此后又随着书籍的增加,又重新调整编目。

    在北平中共地下党的支持和推动下,孑民图书室即将开馆。图书室用北大已故校长蔡元培先生的名号“孑民”来命名,蕴含深刻。蔡元培先生是我国著名的教育家,又是国民党元老,在社会各界享有很高的威望,用“孑民”命名图书室具有很广泛的号召力。蔡元培先生当年创立北大时,倡导“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办学方针,几十年来得到社会各界人士的认可。这样,高举“兼容并包”的旗帜,既可以对外借阅革命进步刊物,又可以搜罗“反动”书籍,以避开特务分子的寻衅滋事,可以有力地保护图书室的生存和发展。

    开馆前夕,亟需办理向北大校方注册的手续,唯此孑民图书室才是合法组织,可以公开活动。秉衡和同学为此事多次找过校方,情况并不乐观。后来,秉衡找到郑天挺先生,从求学问业开始,两人就建立了师生情谊,成了忘年交。郑先生听后一口答应,还耐心听取学生要求,详细询问创办图书室的困难。由于房间阴暗,又缺少书架、桌子,还想多装几盏电灯,甚至总务科老是催着搬家等等,这些实际困难都得到了郑先生的暗中帮助。郑天挺先生当时是北大实际负责人,不好公开支持学生运动,但他对学生运动很同情,尽力保护学生不受反动派的迫害,尽可能地利用自己的地位和权力,起着暗中保护的作用。为此,秉衡和同学们深受感动。

    是年10月21日,孑民图书室在红楼一层西侧167房间正式开放,接待读者。校长胡适担任孑民图书室名誉顾问,许德珩、冯至及北大图书馆馆长毛准等30多位教授被聘为图书室导师。孑民图书室虽然规模小、藏书量少,但它的影响和作用却很大。在民主爱国运动中,它为北大师生提供了宝贵的精神食粮,被当时的学生称为“北大人的精神粮仓”。

    4.离开北大

    孑民图书室开馆前夕,秉衡突然得了急性阑尾炎,因误诊化脓,病情非常严重。郑天挺先生得知此事,便派人急送北大医院免费治疗,住院一个多月,才得以化险为夷。出院后,秉衡又回到图书室工作,看到孑民图书室蒸蒸日上,发挥着图书育人的作用,深感欣慰。不久,他被选为全校的学生自治会理事,和同学主管学艺股,学生工作重点转移,但仍兼任图书室常务干事,只是具体工作就不大参与了。

    当时北大校园有很多进步社团,大都拥有一间房子或地下室作为活动场所。此外,有一些非北大学生也住在校园里,他们大多是来自外省的思想进步青年,有的平时旁听北大的课程。进步学生经常在校园内集会,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影响力越来越大,引起了特务分子的注意。为了驱赶进步青年,打击革命力量,有一次国民党党部一箭双雕地要求北大校方清理房产和闲杂人等,既收回学生社团使用的房子,也驱逐非北大进步学生,手段非常毒辣。消息一传出,秉衡和同学们就分头进行活动,希望阻止这一活动。秉衡焦急地去孑民堂找郑天挺先生,探问校方的想法。对此,郑先生非常坦率地告诉秉衡说:学校受到外界的压力,这一行动是迫不得已的,但决不会和同学们为难,请同学们谅解。此事是学校的内部事务,由校方调查、处理,决不让校外任何机关干预。凡是同学们正当活动的用房,包括学习、社交、歌咏、座谈、办福利的用房,只要登记一下,仍可使用,不必收回。听到郑先生这般诚恳的一番话,秉衡不免松了一口气。只听得郑先生继续说道:在某天,学校要派人检查和登记房屋时,希望同学们把违禁物品转移,以免引起麻烦;并且在登记、检查房屋时,如来人有粗鲁行为,可以向学校报告,千万别和来人发生冲突。听到这里,一股暖流流过秉衡心间,忐忑不安的心情这才渐渐平复。果然,有天学校派人来看了一些房子,也是走一下形式,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也没有收回一间房子。一场风波就此消灭在萌芽状态,想必郑天挺先生和其他教授花费了不少心力和口舌。

    1948年,北京大学南北社三人当选学生自治会理事志庆(左起施政、华惠珍、戴逸)

    1948年,随着国民党军在战场上节节败退,全国民主学生运动如火如荼,北大师生越来越多地投身进步活动。作为北大学生自治会理事,秉衡发挥着个人的才干,积极组织各种进步活动,在校园内张贴揭露国民党黑暗腐败的大字报、标语等。对此,国民党反动派掌握了详尽情况,准备发动武力镇压。4月的一个夜晚,宁静的北大校园四周突然吵吵嚷嚷,一帮杀气腾腾的特务分子闯进校园,到处乱撕壁报,乱砸师生宿舍,捣乱校园。同时,北平警备司令部下令取缔华北学联,指名逮捕进步学生,声称如不交出必将武装冲进北大进行搜捕。

    面对此情此景,北大师生紧急动员,连日集会抗议国民党的暴行。面对磨刀霍霍的敌人,为了人身安全,师生们先把桌椅叠起来,抵住宿舍和教室门窗,并分组进行警戒巡逻。同时,他们想方设法联络校外力量,进行坚决斗争。面对剑拔弩张的严峻形势,自治会同仁统一策略,既要团结全校师生,也要争取学校当局。作为自治会理事,秉衡焦急去找学校当局及许多教授进行交谈。那时胡适校长不在北京,秉衡在郑天挺先生那里得到了极大的支持。为了保护学生的安全,郑先生不顾个人安危,与北平警备司令部周旋、交涉。那几天,郑先生的眉宇之间都拧成了一个“川”字,但他的态度非常明确,决不交出一个学生,并用一切手段阻止军警入校。同时,郑先生紧急召集北大全体教授会议,共同发表宣言,决定罢课几天以示抗议,声援进步学生。北大全体教授的信念是一致的,那就是保护学生的人身安全,保卫学术自由的传统,是大家不可推诿的职责。由于北平各院校师生员工团结一致,坚决斗争,又由于社会各界的有力声援,国民党政府惮于事态扩大的后果,只得暂时退让,没有武装入校,避免了一场流血冲突。秉衡和同学们从这次斗争的成功中,深深感受到北大一代知识分子的高尚人格和对祖国后辈的爱护。后来,北大学生自治会赠给郑天挺教授一面“北大舵手”的锦旗。

    但是时隔几个月,国民党反动派伺机反扑,进行更大规模的镇压,制造了“八·一九”大逮捕事件,这也是反动派行将覆灭前夕的一次垂死挣扎。这一天,北平各报刊登了一则重大新闻:北平特别刑事法庭“奉命清除潜伏匪谍”,拘捕11所大学“职业学生”的公告,同时公布了准备拘捕的250名学生名单。随即,国民党军警、特务开始大肆进行抓捕,封锁、包围了各大校园。北大的大批学生被列上黑名单,以“共匪嫌疑”刊登在全国报刊上,指名通缉。

    这时,秉衡正在家乡常熟度暑假,对北平和学校里发生的这些事情一无所知。有一天,秉衡正翻看报纸,忽然一则新闻映入眼帘,定睛看下来,原来自己已上了被通缉的名单。隔了几天,父亲忽然收到北平来信,展开一看原来是郑天挺先生写来的,告知秉衡被通缉的消息,并说他是好学生,相信他是没有问题的,要秉衡在家乡暂时避避风头。从信中可以看出,郑先生非常关心秉衡的安危,这是秉衡在被通缉以后从北平得到的第一个信息。

    面对如此形势,秉衡拧紧眉头开始思索自己的前途命运。在北大两年里,尤其是参与了孑民图书室的筹备工作,他接触了很多进步社团,读到了很多进步书刊,在担任学生自治会理事,并经历一系列的学生运动事件后,更从思想上对党的组织有了一定的认识。作为被通缉的学生,北大定然是无法存身了。当“离开北大”四个字现于脑际时,秉衡心里已经做好了取舍,他的眼睛被琴川河夏日的流水慢慢灼热,轻声喃喃着:离开北大,离开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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