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克维尔选择以美国作为研究对象,源自对于民主的探索,借由研究美国来深入理解民主。而他谈美国的民主,又是从“平等”来入手的,民主是在平等的价值与理念上长出来的。
这就牵涉到托克维尔对于法国大革命的检验检讨。法国大革命的三大口号——自由、平等、博爱,听起来很响亮,将三个人类的高贵素质放在一起。不过,三个口号个别看都很好,合在一起,仔细思考,其实不可能像表面上看来的那么美好。
自由、平等、博爱,各有吸引人之处,也各自会挑动一部分人的激情,有人为自由而来、有人为博爱而来、有人为平等而来,汇集在一起创造了革命的狂潮,成功地推翻了旧体制。然而稍微仔细想想就知道:这三个口号、这三项高贵目标,彼此间是有冲突、矛盾的。托克维尔是一个思考如此缜密的人,他不可能察觉不到这三者之间的紧张关系。经历了革命的血腥过程,托克维尔形成了明确的选择,在“自由”、“平等”、“博爱”三项之中,他选择了“平等”,认为平等才是从革命中浮现出来的坚实答案,是人类未来真正的目标,也是人类未来的命运。
《论美国的民主》下卷中,托克维尔有专章解释平等与自由之间的关系,特别说明为什么平等比自由重要,为什么平等可以在人心中刺激出比自由更高的热情。读这一章,回想大革命那么有名、那么响亮的口号,我们应该会自然生出一个大问题:“咦,自由、平等、博爱,那么博爱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在这里只剩下自由和平等,博爱连提都没有提了呢?”
一个表面的解释是:因为博爱和民主无关。不过如果读过托克维尔的另一本名著《旧体制与大革命》,我们会知道还有一个深层的解释:因为“大革命”证明了博爱是个可怕的东西。
“博爱”的法文原名是Fraternité,本意是兄弟感情,也就是鼓吹大家彼此像兄弟家人一般亲近,爱所有的人都像爱兄弟家人一样。这样的口号,背后也有一份平等精神,泯除差别,一视同仁地去爱、去善待。
然而博爱口号高喊入云的法国大革命,现实上却出现了最血腥最残酷的事情,出现了人类历史上空前有效率的杀人工具——断头台,还出现了万头攒动挤在断头台前欢呼看杀人的庞大群众,这是我们想象对待兄弟家人的方式?博爱的问题,就在背后假设了一个违反人情的高蹈平等理想。视路人如兄弟,很好,很高贵,然而却是不具现实可能性的理想;落在现实上,人真正做得到的,绝对不是视路人如兄弟,而是倒过来,视兄弟如路人。
要贯彻博爱的平等,原本应该用爱兄弟家人的方式爱所有的人,但人真的就没有那么多物质和精神的资源可以如此平均分配,更重要的是,人就是有无法取消的自私动机,于是比较容易的平等,就变成了降低对待兄弟家人的爱,才有办法做到对待路人如同对待兄弟家人。
大革命的教训,托克维尔再明白不过,是让博爱,普遍的爱,扭曲变成普遍的残酷,平等的残酷。剥除掉了超过人类现实能力的部分,高高的理想掉到平地上来,骨子里就只剩下平等,就是让所有人都一样。博爱是平等的一种变形,甚至还不是好的变形,是歪曲的变形,因为这样,托克维尔在书中就只讨论自由与平等,到他写《论美国的民主》下卷时,博爱已经丧失了所有的光环,其正面价值变得可以被平等涵盖了。
“平等”比“自由”更容易受到欢迎
针对人类的前途,托克维尔明白主张:平等比自由更重要。不过关于这个比较,上卷里的说法,和下卷稍有差异。
上卷里,他将平等视为providential fact,上帝的超越意志要人成为平等的,不管人出于不相干或甚至相反的动机所做的事,最终都逃不过上帝所意欲的,都导向让人类社会愈变愈平等。
到了下卷,尤其是讨论平等与自由之间的关系时,托克维尔的论点就比上卷要来得现实。这样的差异主要源自托克维尔对上下两卷所设定的不同功能、效果。到了下卷,他不再只是要说服读者平等的重要性,宣扬平等是人类的未来,而是要更仔细地解释:除了好听的“上帝的意志”之外,究竟有什么人间理由,使得平等会是人类必然的命运趋向。
托克维尔提出了几项我们今天都应该持续思考的论点。他说:一群人获得了自由,必须花比较长的时间,才能体会到自由的好处;相对地,一群人有了自由,却会马上感受到自由带来的坏处。自由破坏了原有的秩序,使得原本不需花脑筋不用担心的事,都变成了新的威胁。自由可以开发人的潜力,让人达致更广更大的成就,也可以让人寻找到更美好的生命意义,这样的好处,却要费很久时间才能成为生活中的现实。而等到那个时候,人往往也就忘了原来没有自由的情况,无从比较了吧?
相反地,平等的好处却是立即可见的。这个人原先高高在上,趾高气扬,现在我跟他平等了,就可以不用受他的气,可以对他呛声,谁感受不到这种变化?平等的另一立即好处,是使得许多事务的安排,变得简单明了了。我们不需花那么多力气去衡量对不同的人说话该要有不同的口气,不需要去计较复杂的分配原则,只要订定一个办法,所有人都一视同仁适用这个办法,多省事!你有的我也会有,我没有的你也不应该有,人群中出现了一套新的秩序,让大家都能轻易掌握,立刻显现出和之前情况的巨大差别。
而平等的坏处缺点,却需在相当长时间之后,才会在社会上浮现出来。人们才会发现平等的社会里没有了许多精致美好的东西,才会发现平等的社会没有文学……平等发展到了相当程度,会有其问题,不过既然是“发展到相当程度”,那就一定要经过很长的一段时间吧!
人生中最幸运,也是最不幸的必然,就是未来从来不会突然来,未来总是慢慢来的。如果你今天突然变成九十岁,那肯定吓得不知所措。不,你总是先变成八十九岁又三百六十四天,然后才变成九十岁;在那之前,你会先到了八十九岁又三百六十三天……未来都是这样慢慢来的,因而最恐怖和最美好的事物,往往都只存在于我们超越时空的想象中,现实里,透过缓慢的时间过程,最恐怖和最美好的事物来临时,我们都已经习惯到不会有那么强烈的感受了。
平等的问题是慢慢形成的,痛苦来时,人们已经习惯了,所以人们会倾向于爱平等多一些。托克维尔并不是说平等一定比自由好,而是平等会比自由受欢迎,比较容易激起人的热情去追求、创建一个平等的社会。
再换个角度看,自由与平等在社会上生根的难度也有差异。自由相对容易被伤害、被取消,只要有一个人或一部分的人扩大其权力,就会侵犯到别人的自由。平等要容易维持多了。用托克维尔的说法:人就算在奴隶状态中,都可以拥有平等。一个高高在上的主人,用同样的方法对待每一个奴隶,那么所有的奴隶也都是平等的。自由会跟随细微的权力变化而彻底改变,变得不自由,平等却可以在不同的范围中维持,虽然奴隶不能和主人平起平坐,但他们仍能拥有彼此之间的平等。
民主与平等的后遗症
托克维尔没有改变《论美国的民主》上卷开头提出的论点,只是不断扩张这论点的适用性。我们将他的看法整个联结起来看看:研究美国是为了研究美国的民主,美国民主的核心精神是平等,平等是人类无法抗拒、必然的未来,因而研究美国,实质上就是在探索人类的未来。透过美国,托克维尔帮我们找到了人类未来的明确答案。
托克维尔预言了平等是人类的未来,可是在探索、推论的过程中,他并没有断言在人类通向平等未来的道路上,美国、美国人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他的立场是将美国当作最早的示范,美国比其他人更早走上了这条未来道路,更早显现了平等的具体面貌。
将近两百年后,我们明白:美国不只是一个示范,美国还在提倡、传播、发扬平等价值上,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托克维尔眼中的未来,就是我们当下的现实,很大一部分是由美国经手打造的。美国在19世纪逐渐兴起,到了20世纪成为全球强权,这过程所产生的一个效果,就在于决定了我们活在一个以民主与平等为主流的世界里。
美国在20世纪强大到取代了原本的西方霸主英国,成为全世界的典范。英国称霸时,全世界的主流价值是帝国扩张;到美国称霸时,主流价值很自然就随而改成了民主与平等的政治制度。
美国的崛起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中间牵扯到许多复杂因素,更不乏历史的偶然。美国崛起不是单凭美国本身的力量,而是伴随着欧洲的纷乱、没落而来的。19世纪的欧洲列强制度,加上诸国都以英国的海洋殖民扩张为国家发展典范,注定了国与国之间经常处于高度紧张的状况,冲突、甚至战争一触即发。
从克里米亚战争、普法战争到1914年爆发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再到1939年德国希特勒发动侵略战争,一个世纪中,欧洲经常在打仗,战争一场比一场惨烈。或者换一个方式说,在这段期间人类所进行的严重战争,破坏最大的战争,都是在欧洲打的,一次又一次,将欧洲打得愈来愈残破。
相较之下,隔着大西洋的美国,同样一段期间中只打过一场较大较长的战争——1861年到1865年的南北内战。美国从来没有成为外来势力侵略的战场。光是战争的因素,就让欧洲和美国明显一消一长。这样的变化原本和民主没有关系,但一消一长的结果,却助长了民主的普遍说服力。
民主的美国,比帝国主义的英国,比维持贵族传统制度的欧洲其他国家,都要来得更富庶、更强大。
托克维尔以降,民主和美国,就紧密联结在一起。说到美国,就想到它的民主制度;说到民主,就想到美国是民主最重要的典范。民主也成了美国自身最强而有力的国家认同。1950年代之后的冷战局势,更深化了这样的认同。美国以自由民主来抗衡苏联的集权社会主义,美国的立国精神、美国和苏联敌对的主要理由,都是卫护民主价值。
1989年,柏林围墙倒塌,接着苏联解体,当然就被美国人视为民主自由战胜集权社会主义的结果。美国成为世界唯一的强权,民主也就相应地成为唯一的政治选项了。看起来,托克维尔的预言实现了,人类愈来愈倾向民主,愈来愈多的国家采用了民主制度,给予所有的人平等的政治权力;少数保留政治权力不平等的国家,也就受到了愈来愈大的压力。
正因为现在有那么多国家采用、模仿了美国的民主,托克维尔将近两百年前写的书,非但没有过时,还变得愈来愈重要。托克维尔冷静地以自身的法国经验为对照,一方面早早洞识了民主的价值与平等的力量,另一方面却也早早就察觉了民主的后遗症与平等的问题。
他早早就告诉我们,选举活动在民主制度中再重要不过,然而每一次选举都会使得政治机器暂时停摆。在建立民主、运作民主的过程中,弄得每年几乎有半年都在选举的吵扰骚动中无法有任何作为。
他也早早就告诉我们,在选举影响下,政治领袖会变成民意的俘虏。形式上他是领袖,走在前面带路的人,然而实质上他不会有独立精神,不会有强烈意见,如果有独立精神和强烈意见他就过不了选举那关,爬到领袖的地位了。托克维尔认为三权分立架构中,行政权地位最低,就因为行政权最缺乏独立性,必须要依照民意来施政。实质上掌控行政权的,是popular majority,放在今天的现实情况下,那就是民粹。受到民粹的影响,民主制度的选举中,一般不会选出真正有主见、有魄力的人。有主见、有魄力的人,说不出可以讨好各方的话,是通不过popular majority 考验的。
托克维尔将近两百年前就告诉我们,一个民主的社会,会将各个不同领域打平,使得它们丧失了原本的高下区分,于是旧社会中看来高高在上的政治领域,就陵夷向下变得和商业、工业制造、教育等工作没有明显地位差别,产生的效应就是政治领域失去了获取人才的优势。本来一个社会里特别有才能,成就表现特别高的,会优先选择进入政治领域,用才能换得较高的地位;到了民主的状态下,这种诱因消失了,政治就不再能够这样吸引好的人才。
托克维尔在将近两百年前就点出了:处理经济事务的人,会很快在才能与品格上面超过进入政治领域的人。他的说法挺恶毒的:“在一个民主的社会里,通常是无能处理自己财产的人,才去处理国家的财产。”如果有能力处理自己的财产,可以把自己的财产处理得很好,你就可以从处理自己的财产获得极高的成就,既然处理自己的财产都忙不过来了,哪有余裕,又干吗需要去关心、去管理别人的财产?
对于托克维尔的恶毒说法,我们会心一笑。因为这的确是民主、平等社会在现实里出现的情况。同时我们应该要感到惊心,毕竟写下这些意见时,托克维尔手上并没有数据显现我们正在经历的民主现实,他是靠推论,而不是用观察纪录的方式,得到这些意见的。
他为什么能如此准确推论?
财富决定一个人在平等社会的地位
首先,显然在民主的基本设计上,有着强烈的因果逻辑,环环相扣,因而使得民主在不同的环境里,都会有固定的发展模式,可以用逻辑思考的方式推论出来。这是民主的特色。民主的共同性、一致性,远超过其他政治制度。
民主的固定发展模式源于民主不只是一个政治制度。托克维尔最了不起的眼光,就在于没有将民主单纯视为一个政治制度。他把民主放在更广大的社会环境、社会变量中,一方面看怎样的社会变量有利于培养民主,另一方面换相反方向看民主的建立与实施又是巨大、决定性的社会变量,改变、改造了整体社会面貌。
当然,托克维尔的分析,还没有办法做得很细腻。毕竟几个重要的分析理念工具,例如经济学、政治经济学,更不用说社会学,这时候都还未出现,或还未成熟。亚当·斯密的《国富论》(The Wealth of Nations )在1776年,美国独立革命的那年出版,开创了总体经济学的思考,但掌握国家经济活动的种种实证计算方式,到了1830年代,还在摸索中。马克思的《资本论》(Capital )就要更晚才问世了。所以托克维尔行文时,不会分开来去谈经济效应、社会变迁等等,他没有用这种语汇,但实际上他已经在碰触这样一个复杂连锁的人类集体经验图像了。
在下卷的第二部,他甚至触及了集体心理学。他的说法是要讨论“民主的感情效果”。在民主政治体制中、在平等的社会里,人们会倾向于创造、开发、扩展哪一方面的价值,相对地,又有哪些价值会萎缩、压抑乃至于消失?
托克维尔特别重视人对于物质的追求,这是他看到的平等、民主社会的特质。他先用一章跟我们解释:为什么一个民主社会中,物质追求的冲动会升高,为什么物质追求变得愈来愈重要。接着再用一章推断:物质追求到了一定程度后,会出现反动逆转,非物质性的乃至于宗教性的满足会被特别提出来。然后下一章就说明:太过于关心世俗的财富、福祉,有时不见得就会增加财富、福祉,反而会倒过来伤害了财富与福祉。
这样的探讨,既是心理学的,也是经济学的。民主会有连带经济效应,源自高涨的物质追求心理。民主社会中,机会是平等的,没有什么框架限制你的机会,每个人都有权利、都有机会去增加财富、累积财富。再者,平等的社会中,身份高下消失了,人与人之间的身份差别变得不重要了,贵族、非贵族、僧侣、工匠、农夫……都被拉平了。于是决定社会地位的标准,无可避免朝向财富倾斜。谁有钱,谁就吸引比较多的羡慕眼光,就得到较高的尊重,这成了一个平等社会最醒目的不平等。
在民主社会中,人还是有不同身份,但身份的基本原则是difference(差异区别),而不是hierarchy(高下区别)。每个人有不同身份,但我们无法靠身份来决定彼此之间的高下。身份还在,但身份不再决定地位。然而,在形式上的平等底下,人与人间毕竟无法完全泯除地位高下的区分,无法去除人与人之间的种种忌妒羡慕情绪,也无法去除差别待遇。于是财富就取代了身份成为社会上决定地位高下的关键因素。
追求财富是为了成为上帝的选民
可以用数字来衡量的财富成就,在美国就和清教信仰结合在一起,产生了更大的影响。托克维尔在书中稍微提到了这点,将近一个世纪后,德国社会学家韦伯(Max Weber)在他的名著《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做了透彻、精彩的分析。
在新教徒,尤其是清教徒的概念中,勤劳、努力具有根本的信仰意义。在宗教上,他们相信“预选说”,人是上帝的创造物,渺小的人不可能影响、改变全知全能的上帝,全知全能的上帝怎么可能看你在俗世间有什么表现,再来决定该让你获得救赎还是把你打入地狱呢?如果只能评判却无法操控你的行为,那么上帝就不是全知全能的了。
所以人都只能按照上帝的计划,在人间扮演他要我们扮演的角色。我们甚至无法去猜测上帝究竟给我们写了什么样的脚本,更别说要以世间的行为影响他了。在这样的预选说中,谁会上天堂谁会下地狱,早就决定好了。如此一来,在人心中产生的,却是更大的焦虑。谁不想先知道上帝给自己设定的命运呢?尤其是,谁不想先知道这人生戏剧的关键结局呢?谁不希望找到线索推论自己入围了,是可以上天堂的选民呢?
线索在哪里?在你生活的方式,与生活上的成就。上帝青睐的选民不可能活得糜烂堕落,也不会浑浑噩噩一事无成。你活得愈努力、愈正直,在世间累积了愈多成就,显然你具备选民身份的概率就愈高。所以相信预选说的人,生命中有一份强烈的内在动力,要靠持续不懈的勤劳努力,以及始终坚忍节俭的习惯,来证明自己值得作为选民。因为要对自己证明、要说服自己,而不是迎合、应付外界的眼光,所以这份驱力无时无刻不在,使他们活在焦虑中,一方面要不断努力创造成就,另一方面却又不能松懈下来享受成就带来的奢华。
韦伯告诉我们,这正就是西方资本主义的精神根底。拼命努力,有了财富,却不会、不能将财富化成生活享受,就只能将财富拿去换取更大的成就、累积更多的财富,因这种集体信仰动力,而产生了人类历史上前所未见的资本累积。
资本主义精神,肇始于德国、荷兰等新教区,之后在美国大幅扩张。托克维尔已经观察到,在平等的环境下,美国并没有成为一个被动的社会。平等、民主的原则,拿掉了身份的特权、优势,让每个人的基本条件、人生出发原点大致相同。靠着自己的勤劳努力,你创造了愈多的成就,也就证明了你有愈高的价值,在上帝的预选表上,应该有愈高的排名。而财富,是成就最好甚至是唯一的衡量。
在这样的社会,开头出发时,我们两个人都差不多等于零。二十年后,我拥有五千,你只有两千,这就证明了二十年间我比你更辛苦、更努力,上帝会赋予我较多的努力成分,显然他原来就把我放在天堂名单中的概率高于你。
财富以更深刻更根本的精神形式嵌入在美国人的感情结构里。他们不是从世俗现实的层面来看待、追求财富的。
愈民主平等的社会,经济发展动机就愈强大?
用我们今天的话语来说,那就是民主与平等刺激出不一样的经济动机。平等背后必定附随着以个人为单位的集体评价,不是看你拥有什么,而是看你自己创造出了多少,来决定你在这个社会上的价值。
我今天有五千块,你也有五千块,并不表示我们就获得社会同样的评价。如果二十年前,我爸爸给了我一万块,而你一无所有,那么这个社会给你的尊重理所当然会比给我的高。关键的算法是二十年来,我的财富成就是负五千元,你是正五千元,相差一万块。会有这样的算法,因为我们两人,作为个人,在这个社会的普遍眼光中,是平等的,一种出发点平等的概念深植人心。
从这中间刺激出的强大经济动机,让每个人都要依靠自己的努力创造出财富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没有上帝信仰,没有了预选说带来的焦虑,取而代之的是社会的评价系统,一个社会决定个人尊严的方式,人与人之间的地位比较,持续给人带来自我奋斗的压力。
这说明了民主、平等的社会,会有相对较高的整体经济成就。而且在讲究、强调财富的社会里,用来衡量财富与成就的工具,会集中、简化为金钱、货币的数量。因为货币数字有一种无从否认的理性平等。这里的一块钱等于那里的一块钱,这里的一万块一定多于那里的一千块。清清楚楚,不需争议,很容易掌握,也很容易衡量。我今天拥有一百块,明天变成一百五十块,就表示我的人生走了对的方向;相反地,要是从一百块变成了八十块,那我就得烦恼检讨了。
过去的不平等环境,地位高低有很多错综的指标。看你的爵位高低,看你的交友范围,看你的宴客规模,看你的沙龙能否找到肖邦或李斯特来演奏,看你的酒窖里都藏了些什么样的酒……这些因素都会影响你是谁、别人如何看你、如何和你互动。美国没有这些麻烦的指标,或说这些指标在平等化的过程中失去了其原有的意义与分量,于是地位的指标也跟着平等化、单一化了,用金钱、财富统括了一切、代替了一切。
在美国,金钱取得了之前没有的重要性。并不是说金钱可以买很多东西,可以换来很多享受,不只是这个层面的重要性。而是金钱成为一股改造社会的巨大力量,将过去分属不同范畴的事物价值,涵盖在一个系统中;让许多过去无法比较、很难比较的东西,变成可以比较的了。
简单说,价值被转化为价格。价值是多元的,价格却是单一、线性、高下立判的。一场有肖邦出席的沙龙,和两瓶1857年的红酒,有办法比较吗?如果我们讲的是价值,那无法比较;但如果说的是价格,那就变得可以比较,而且很好比较了。
苹果和橘子怎么比?为什么会有《苹果橘子经济学》这种书名?就是因为现代经济学的一项功能,在于提供人们做理性选择的判断依据,把苹果、橘子和所有的东西都转化在“供给——需求——价格”的公式之下,于是苹果、橘子和所有的东西就都变成可以比较的了!
金钱如此介入后,基本上,至少在理论上,所有的东西都是可以买的。既然所有的东西都可以买,那么我们人生最重要的一件事,也就顺理成章是:努力增加自己的purchasing power(购买能力)。
托克维尔书中碰触到了这个问题,已经提出了这个讨论议题——民主社会与经济发展之间的关系,愈民主愈平等的社会,经济发展动机就愈强大吗?多年之后,这个议题仍然切近现实,值得我们持续思考。
平等社会不再讲究礼仪与规矩
《论美国的民主》下卷第三章讲的是民主所产生的manners,勉强翻译,是民主制度下人的基本对待礼仪。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对待方式,在民主、平等社会和旧贵族制社会一定大不相同。
平等具有强大的感染力。活在一个平等社会的人,会相应改变其看待自己、看待周围他人、看待社会乃至于看待世界的眼光。这种眼光、态度,表现在外,就是manners。
托克维尔写《论美国的民主》时,欧洲的manners 也正经历一段特殊变化。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在1837年即位,要到1901年,她才去世离开王位。历史上通常将她在位的这段时间,特别称作Victorian Age(维多利亚时代)。维多利亚时代的一个表征,就是格外讲究manners,有很多繁复的礼仪与规矩。
不过早在“维多利亚时代”展开前,托克维尔就已经看出美国与英国的绝大变化,预见了在manners 上,美国和英国会愈走愈远,差别愈大。礼仪与规矩,主要是用来显现、界定人与人的关系的。人与人关系愈清楚愈固定,礼仪与规矩当然也就愈重要。
起立、立正、敬礼,这是过去学生必须遵守的礼仪、规矩,因为那时候学生和老师的关系很清楚、很确定。今天师生关系变得不那么固定,有着高度流动性、歧异性,于是“起立、立正、敬礼”就随而松动乃至于消失了。这背后,就是一个平等社会带来的效应。上下关系,明确的身份区分,人与人关系的界线,模糊消失了,当然就影响了每个人日常生活中的manners,让礼仪与规矩不再那么严格。从姿态到语言,都会改变。敬语消失了,礼貌的套语消失了,固定的礼仪姿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每个人都不太一样的互动行为与说话方式。
中国人最早去到美国,几乎没有一个不惊讶美国社会里儿子可以直接叫爸爸名字的。多么不可思议!儿子要爬到老子头上了!然而也有五四时代的新小说,年轻的儿子们以美国人能够平等像叫朋友般叫爸爸的名字,感到万分羡慕,视之为梦想,为未来理想。这里就显示了一个身份结构化社会和一个平等社会在manners 上的根本差异。
人与人之间的身份规范松动了,相对地,社会上就愈来愈重视财富的表征,这是决定人与人关系的新准绳。因而产生了前面提过的:从反复的财富想象与练习中有了对于“豪华的虚伪”的强烈追求。在外表上,对待别人的态度愈来愈没有一定的规范,但你穿挂在身上的东西却愈来愈重要。这也是民主、平等会带来的社会影响。
平等的扩张力量无法抵挡
民主是一种权力安排、一种政治关系,然而因应民主的安排,却会产生平等的向外扩张效果。平等不会停留在一个固定的范围,人在政治权力上获得了平等对待,这种平等经验就一定会蔓延扩张到其他不同生活领域里,平等不会停留在固定的范围里。
从政治上建立了平等的价值,就很难停住平等不断扩大其管辖范围的脚步。托克维尔来不及看到,但我们在历史上看得清清楚楚的例子,就是投票权的发展。美国最早发展出了不以财富来限制投票权的平等安排,不管穷人、富人,只要你属自由身份的男性,就会得到平等的一票权力。然而,投票权的平等不可能停留在这里,接下来就掀起了女性争取投票权的运动,如果财富不应该成为阻碍平等的障碍,那为什么性别可以?再进一步追问,那为什么种族、肤色可以?连带地,在这样的社会中,就必然出现发自平等原则的质疑——为什么会有自由人和奴隶的绝大不平等存在呢?一步一步,旧的不平等被打破,代之以范围愈来愈广的平等。
从这个角度看,我们突然发现,和托克维尔一起去美国的培蒙特,还真不该如此被遗忘、被忽视。培蒙特写的小说,其实比托克维尔更早、更深入处理了平等的进程。托克维尔从政治制度切入,从民主谈起,到了下卷才谈民主、平等的社会效果,培蒙特在小说中,却是先处理族群问题与性别问题,也就碰触到了平等的扩张性议题。
平等不会停下其脚步,不会依照设计停留在“我们这一屋子里的所有男人都平等”就算了。既然你主张所有的男人都该平等,平等的概念就会自动延伸:那为什么女人不能平等?如果进一步同意这一屋子里的人,不分男女,都应该平等,自然就会有下一个问题:那为什么屋里的人和屋外的人要不平等?平等的延伸扩张力量,来自它一旦成为一种正面价值,会让所有的不平等现况,变成是需要说明、需要解释的,不再是天经地义、不再是理所当然。这是平等内涵的改造与进步动能。
平等不断挑战许多过去认为不应该、不需要平等的事,平等的普遍性愈来愈高。托克维尔来不及见到,但到了我们的时代,已经建立了一种以全人类为范畴的平等主张,那就是“人权”,只要身为人,就该具备的基本权利,在“人”之外,没有任何其他资格区隔限制,“人权”之前,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
托克维尔留给我们的大哉问
托克维尔一方面向我们报道了将近两百年前的美国实况,却绝不仅止于“我到美国调查,看到了、听到了、了解了美国目前长这个样子”。不,他另一方面回头去整理美国的来历,解释美国为什么会变成他笔下描述的样子。这里他清楚透露出一种羡慕与庆幸的心态:啊,美国真好,因为美国还那么年轻,还来得及让我们追索它走过来的每一个脚印,在这里站起来,在那里转了弯,又在那里跌了一跤。
还不只如此,《论美国的民主》出版于1835年,但托克维尔的眼光,越过了1835年,投射到美国以及民主的未来。因为他扣紧了平等与民主的基本价值,弄清楚了其间的逻辑关系,所以他就取得了向前推论与预测的能力。他大胆却又细心地告诉我们:美国的民主继续发展下去会如何,会遇见什么问题,会扩大什么样的效果。他书中的许多分析,不是现实的,而是前瞻的、未来的。
他的推论、预测,不可能全对。然而即使是他的错误,都饶富意义。他推论上的错误,大致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逻辑上的错误,搞错或忽略了民主运作的一些环节互动。例如说,托克维尔明白,美国的州不是法国的阿尔萨斯省,州政府与联邦政府之间的关系,不是阿尔萨斯省和法国中央政府间的关系。他也在书中仔细解释了各州的权力。然而他却没有深入说明州政府的组织与运作,尤其是忽略了美国各州彼此之间的差异。他只用了短短的一章,大略地带过州议会如何、州政府如何,中间没有细节。
托克维尔这方面的疏忽,有两个可能的原因。一是,他在美国接触到的人,大部分都是intellectuals(广义的知识分子),而不是实际参与政治、政治系统的人。这些人了解自己生活环境中的地方状况,对乡镇与乡镇会议很熟悉,往往也熟读《联邦论》一类的建国文献,却相对和州政府疏离疏远,不太了解也不太关心。
还有第二个原因,或许托克维尔认为州政府是太独特的美国特色了,对于法国政治的启发、参考价值相对就低了。他不觉得法国的读者需要仔细了解法国所没有、看来也不可能形成的这种州政府形态。
然而正因为少了州政府运作的深入分析,托克维尔错估州的权力与联邦权力之间的消长变化。他没有弄清楚将有很强的力量将各州绑在联邦体系中,各州其实没有那么容易选择离开联邦。联邦很早就发挥了巨大的经济、贸易功能。联邦内的各州,形成了“自由贸易区”,彼此之间有着自由、活跃的货物进出买卖行为,创造了共荣的经济状况。一个独立出去的州,必定会遭遇其他各州订定的关税壁垒,经济立刻陷入困境。联邦政府保证了各州之间不会有不平等的贸易、商业阻碍,对各州都有极大的利益。
这是托克维尔没有在逻辑上弄清楚的部分。
另外一种错误,则源自托克维尔太专注于他的主题——论美国的民主。所以他忘记了除了民主之外,美国还有很多其他的特色,还有很多其他的美国元素。单纯从民主制度面来看美国,托克维尔也就漏掉了后来美国发展上极其重要的一个环节,那就是美国社会中具备的高度自我修正、自我修复能力。
托克维尔在书中表达了平等、民主社会的重大缺失,例如基础、无用的知识无法生根发展,也无从出现精致的文字所写成的文学,也不会有必须依赖精英品味才能支撑的艺术。这是他的推论,是他从民主的逻辑推断出来的预言。但美国有文学,托克维尔的书出版没有多久,美国开始有了霍桑、梅尔维尔这一辈的文学家及杰出的文学作品《七角楼》、《白鲸》等的出版。美国有艺术。到了20世纪美国甚至成为全世界基础科学的头号重镇。这是托克维尔的书中不可能解释的发展,却是美国在20世纪崛起的故事中,很关键、也同样精彩的一段。
换句话说,托克维尔留下了一个大问题,让今天读他书的人可以也应该认真思索的:美国是如何自我修正,躲开了平等、民主从逻辑上带来的缺陷?这份庞大的修正力量,如何产生、如何维持?
读完了《论美国的民主》,另外一条对于美国的认识与理解的思想道路,在我们眼前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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