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事求是地说,曾国藩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草根”。
曾国藩没有显赫的家世。他的老家在湖南省长沙府湘乡县兴乐乡荷叶塘二十四都神冲白杨坪,即今湖南省娄底市双峰县荷叶镇天坪村。在今天也还只是一个并不富裕的小山村。
曾家是一个世代务农的农民家庭,家境一般,朝中无人,没有背景,也无甚财富。直到他的祖父曾玉屏时才成为当地一个拥有一百多亩土地的小地主。
在这样的家世和背景下成长,最终能出将入相,权倾天下,并使自己的家族成为晚清最重要的家族,曾国藩付出的努力必然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有多少次是“挺”过来的,也只有曾国藩自己知道。而他的“挺”,甚至“挺经”,也是在一步一步的挫折和成长中逐渐形成的。
曾家以耕读传家,半耕半读,与当时所有的中国家庭一样,父母都期望自家的孩子能科举入仕,跳跃龙门,从此光宗耀祖,为家族争光。因而,曾家对孩子们的学业,还是相当看重的。但是世代以来,曾家并未有不世奇才,大都学业平平,曾国藩的父亲曾麟书四十三岁时才考取一个秀才。如果没有曾国藩,估计僻处于荷叶塘的曾家,也不过是中国千万个普通家庭中的一个,籍籍无名。但是,曾国藩的出生,使这个家族彻底改变了。
清嘉庆十六年(1811)农历十月十一日亥时,曾国藩出生于荷叶塘。
传说曾国藩出生的前一天晚上,其曾祖父曾竟希做了一个梦:一条巨蟒,盘旋空中,旋绕于宅之左右,接着入室庭,蹲踞良久。曾竟希百思不得其解,第二天早晨即有人告诉他:“恭喜公公,今早添了一个曾孙子。”老人一听,恍然大悟,认为这新出生的曾孙就是那条蟒蛇投的胎。
他联想起唐朝名将郭子仪出生时其祖父也梦见大蟒蛇进门,因此认为曾家将来也要出一个大贵人。很快,曾国藩是蟒蛇投胎之说就在当地传开了。
也真是巧得很,曾国藩自小就生有癣疾,全身白屑如鳞,真应了蟒蛇投胎的梦。
更奇特的是,随着曾国藩的功名官运一天一天高升,他身上的疥癣也随之一天一天地扩大,奇痒无比,痛楚异常。曾国藩在日记和家信中多有提及,苦不堪言。
还有更奇的,在曾国藩祖屋的后面,“旧有古树一株,为藤所绕,树已槁而藤却益大且茂,矫若虬龙,垂荫一亩,亦世所罕见者”。这条巨藤,活像一条巨蟒,乡人称之为蟒蛇藤。更奇的是,曾国藩在世时,藤叶藤枝,迎风摇曳,得意洋洋;待曾国藩死后,该藤就叶落枝枯,不久就死了。当地的人们更相信了曾国藩有神灵护佑,确实是大蟒传世投胎的传说。
就这样,巨蟒入梦,疥癣如鳞,祖屋藤似蟒蛇,种种异事都发生在曾国藩身上。不仅曾家人相信,这个新添的男丁绝非凡人,将来定会封侯拜相,光耀门庭;当地人更相信,曾国藩绝非池中小鱼,而是蛰伏的卧龙,终有一天会飞黄腾达,直达云端的。
然而,或许真如孟子所言:“天将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少年时代的曾国藩,并未显出多少超出常人的地方来。
最显着的就是读书。
曾家人读书,似乎都不算太聪明,都是靠的笨功夫。
曾国藩的曾祖父曾玉屏很早就希望曾家通过读书来光耀家门。曾玉屏虽然读书不多,但很有见识,非常明白对于像他们这样的“草根”人家,要想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唯一的方法就是读书。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作为家里的长子,曾国藩的父亲曾麟书自然就成了曾玉屏的希望所在。尽管老人家的期望很高,无奈曾麟书天性钝拙,书读得并不好,屡考不中。还好曾玉屏对儿子的要求是四个字——坚持到底。
曾麟书参加了十五次童子试,每次都满怀希望,最后的结果都一样,名落孙山。儿子出生后,各种异象的显示,使曾麟书也相信,儿子定非常人,一定可以超过自己。于是有意好好栽培儿子,开始开馆授徒为业,一方面为了养家糊口,另一方面则是为了督教自己的儿子读书。于是,曾国藩在五岁发蒙,曾麟书在他七岁的时候开始给他课读,一直到曾国藩十五岁。
道光四年(1824),十四岁的曾国藩平生第一次随父亲赴省城长沙应童子试,这已经是曾麟书第十六次参加童子试了。这一次,幸运之神并没有眷顾曾氏父子,父子双双落第。
未几,父子再次赴考,这次老天终于开眼,虽然曾国藩落第,但曾麟书“得补县学生员”,获得了一个俗称“秀才”的名号。有了这个名号,也算是有了一个小小的功名。有这个名号就可以进入士大夫阶层,同时享有免除徭役、见知县不跪、不能随便用刑等特权。这个时候,曾麟书已经四十三岁了。
此时,年少的曾国藩也已经尝到了两次不中的滋味。但有十六次不中的父亲在前面为他做好了不气馁、不抛弃、不放弃的榜样,曾国藩虽然年纪轻轻,但已经学会坦然接受这样的不顺利,学会了“挺”和“忍”。
为了能让儿子的科举之路平坦一些,道光十年(1830),曾麟书送二十岁的曾国藩离开家乡到衡阳双桂书院读书,师从汪觉庵。汪觉庵是衡阳名士,桃李无数。曾麟书相信在这位衡阳名士的教导之下,儿子一定会有一番成就的。
之后,曾国藩又拜当地另一名士欧阳凝祉为师。在汪觉庵、欧阳凝祉两位老师的着意栽培下,年轻的曾国藩学业大进,为人处世也更为稳重老成。并且立下了“做人就做圣贤人”的宏大志向。他为自己立定读书的终极目标是“效法前贤,澄清天下”,他对自己抱有很大的决心。
曾国藩经常以诗言志,在自己的一首《感春六首》中就十分自信:“莫言儒生终龌龊,万一雉卵变蛟龙。”他相信自己,终会有迎来九州岛震动的一天,他更深信自己,定能成为国家的栋梁。
然而,生活永远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曾国藩壮志在心,梦想远大,而现实却远不是那么回事,永远那么残酷。前前后后,考了五次秀才,却都未能中。这个打击也不算小了。但他还是像当年许许多多如他父亲一样执着的读书人一样,坚决地在科举的路上跋涉,不敢气馁。因为真正想要跳出“农门”,走出山村,一飞冲天,飞黄腾达,只有科举入仕这条唯一的路!也就是在这样漫长的科举路上,曾国藩对于“挺”字,有了更深的了解。
道光十二年(1832),是农历的壬辰年。二十一岁的曾国藩又一次参加秀才考试。这一次,曾国藩考前下了苦功准备,考后也自觉发挥不错。结果发榜之日,却被学台(即湖南省学政,相当于今天的省教育厅长)悬牌(发布公告),责其“文理太浅”,以佾生注册。
“佾生”是指考秀才虽未入围但成绩尚好者,选取充任孔庙中祭礼乐舞的人员。获“佾生”资格则下次考试可免县试、府试,只参加院试即可,故称“半个秀才”。
在一般人看来,获得“佾生”资格也算是小有收获,值得祝贺。曾国藩却视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悬牌批责为奇耻大辱,一生耿耿于怀,并且在晚年回顾自己的一生时,还把这一次当作是平生“四堑”之一,引为平生之耻。可见这一次的“学台悬牌”对于年轻的曾国藩来说,打击很大。
但是,已经成人的曾国藩不再如年少时的幼稚和懵懂无知。虽然他把这一次“悬牌”引为平生奇耻大辱,却没有把这种耻辱放在脸上,而是强压在了心底,靠自己的顽强心劲“挺”了过去。不过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发愤努力,以雪此耻。他回到家塾“利见斋”后,闭门不出,咬牙发愤。
令人想不到的是,这一次“悬牌批责”,居然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学了十六年也没有学通的曾国藩居然豁然贯通,突破了父亲刻板教育下形成的僵化文笔思路,文理大进,转过年来的1834年,曾国藩第七次参加考试,终于中了秀才。这平生第一大辱居然成了曾国藩一生功名的开场锣。1835年,他就中了举人,到1838年,中进士,点翰林,从此飞黄腾达。
七次投考,才最终考中!七次的失败经历,在曾国藩年轻的心中划下了深深的刻痕,但这不是伤,而是让自己一步一步走出失败的台阶,是自己懂得“挺”对人生意义的开始。他在道光二十四年(1844)给四位弟弟的信中总结说:“余平生科名,极为顺遂;唯小考七次始售。然每次不进,未尝敢出一怨言,但深愧自己试场之诗文太丑而已。”
七次投考不中,却很少灰心丧气,也不怨天尤人,而是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挺住压力,力图精进,终于得以成功。这让曾国藩开始真正懂得,很多事只要“挺一挺”,就会改变,就会发展,就会完全不同,那么,为什么不能挺一挺呢?有什么事是不能“挺”的呢?又有什么困厄险阻是“挺”不过去的呢?
2.入仕京城,“撑起两根穷骨头”硬挺
自从经历七次投考才中的磨砺之后,初懂挺经的曾国藩开始慢慢懂得了挺的意义,也开始学会了凡事都先“挺一挺”。
因为他知道,好多时候,不论多难,“挺一挺”,就会由逆而顺,由难而易,让一切都变得不同。并且在不断的强撑和硬挺之中,他不仅对“挺”有了更深的了悟,也使自己在不断的“挺立”中意志更加顽强,信念更加坚定,并且通过“挺”的磨炼,让自己离“内圣外王”的理想更近。
这在他做京官期间,因为经济困窘而不得不“撑起两根穷骨头”,硬挺住一切困难时,表现得尤为明显。
1838年4月,道光皇帝在保和殿举行殿试,二十八岁的曾国藩中了进士,并点了翰林,不仅改写了曾氏家族六百年没有出一个进士的历史,也是荷叶塘的农家小子正式入仕成为京官的开始。
然而,“长安居,大不易”,虽然贵为京官,但曾国藩的生活却全然不是想象中的锦衣玉食,财大气粗,反倒经常是囊中羞涩,疲于应付,甚至靠借债度日,借贷和哭穷一直是他在翰林院中经济生活的主旋律。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他的京官生活状态的话,那肯定是“窘”。窘到什么程度?不仅没有能力为荷叶塘的父母兄弟、亲戚朋友提供半点帮助,甚至连自己的生活都不得不依靠借贷度日!虽说不至于穷困潦倒,大多数时间也总处于捉襟见肘、左支右绌的境地。
清代官员的俸禄原本就很低,像曾国藩这样的新进翰林的七品京官年俸不过四十五两。从乾隆元年起,京员例支双俸,有九十两,再加上“每正俸银一两兼支米一斛”,还有四十五斛(二十二点五石)“禄米”。全部相加,一年总薪不过一百二十四两六钱五分。而翰林院更是举世皆知的清水衙门,基本没有什么灰色收入。作为清水衙门里的一个官场新人,自然只会更“清水”了。但是,工资虽少,派头却不能少,各项人情往来、应酬开销以及租房、服装、饭食、请客,固不可与平常百姓一般,务必要与地位相符,因而入不敷出就理所当然了。
其实对于做翰林这样的京官要忍受清贫,曾国藩不是没有准备的。进京为官前,曾有一年时间专门“拜客”,这有点类似于今天的寒门学子们考上大学之后的“摆酒席”,其目的就是收受贺礼,接受捐赠,筹措费用,以备进京之后的用度。
曾国藩通过“拜客”从亲戚朋友、地方官员及各种店铺中大概收受贺礼近两千两银子,算是很大的一笔了。但进京的头两年便已将收受的两千两白银全部花光,此后借钱便成为曾国藩弥补财政赤字的主要手段。
道光二十一年(1841)底,曾国藩找人借了五十两银子,才勉强闯过年关。到第二年年关时,欠债已经有四百两。而且这种情况一直到他离京时都未有改观。曾国藩升上二品大员后俸禄提高了好几倍,达到了年俸银一百五十五两,禄米一百五十五斛,也丝毫未能改变他的困窘之状,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道光三十年(1850)底,欠债更是高达一千两白银。日子越过越穷困,家书中多次提到“借”、“欠”、“窘”等字眼,其捉襟见肘的艰难情状,跃然纸上。
在这一时期,曾国藩的经济状况确实相当窘迫,常因无能寄钱回家尽赡养家中大人之责而“愧悚”,却又无可奈何。再穷再难,也不能失了京官的排场,更不能失了曾家的尊严,曾国藩只能咬牙硬挺。
没钱寄回给祖父及父母大人以作仰事之资,心中愧悚,就多写家书,多祈求祖父及父母的原谅和理解,而且想尽千方百计,能寄一分就寄一分。对于自己的那些亲戚,特别是有大恩于自己的几个舅舅,虽有心相报,却无力提携,除了硬挺着忍受内心的愧疚,暗暗期许以后厚报,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这些苦楚和愧疚,也只有曾国藩自己知道。人前的风光,永远不及人后的硬撑更让人刻骨铭心。
其实曾国藩非常看重亲情,对家乡的人和事也关心尤甚。但他任职京官后,从未回过家乡。虽然“梦寐之中,时时想念堂上老人”,虽然说了几次,但一直没有行动,而原因竟然是筹不起路费!
道光二十八年(1848),曾国藩在家书中说:“余自去岁以来,日日想归家省亲。所以不能者,一则京账将近一千,归家途费又须数百,甚难措办。”还是因为太穷了,攒不够回家的路费,才不得不一次次收回回家的脚步!
不仅没钱寄回家奉养大人,接济亲戚,没钱回家,甚至连自己的生活也是困窘有加,艰难度日。甚至连买件像样的衣服的钱都没有,经常穿的都是带补丁的衣服。据说有一次还被道光皇帝发现了,以为曾国藩故意装穷,其实皇帝哪里知道,曾国藩哪是装穷,那是真穷。他做京官时添置过的最贵重最奢侈的衣服不过是一件天青缎的马褂,轻易舍不得穿,唯遇庆贺及新年时偶尔穿一下。一直到他去世,这件马褂都还和新的一样。
对于爱书成痴的曾国藩来说,没钱买书也是一大折磨。读书人没有不爱书的,这似乎没有特例。
曾国藩也是一样,标准的书痴。在他进京应试回乡时,经济上十分窘困,没办法只好借路费回家。但是船到金陵,曾国藩却在书坊书市间发现了一套《二十三史》,爱不释手,但如果买了书他就没有盘缠回家了,可是不买这套书又实在心有不甘,怎么办?权衡来权衡去,最终他还是买了这套书,一路上随舱而卧,以衣服顶补勉强吃饭,这才回到家。可见他是相当爱书的。在京城时也是这样,不管多么没钱,但碰上心仪的好书,他还是要买的,而且高兴不已。
要说没钱寄给家中,没钱回家,没钱买奢侈衣服,没钱买书,都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京城里各种各样的应酬和各种各样的“随礼”,对于靠借钱度日的曾国藩来说,这才真是要了命了!
京城仕林当时酬酢成风,应酬频繁,聚宴欢饮,是时尚更是潮流。清人张宸的《平圃遗稿》说,当时京官聚宴习以为常,“若不赴席、不宴客,即不列于人数”。也就是说,要是别人请客你不去,你也不宴请别人的话,你就根本算不上这个京官圈子里的人,也就没人把你当回事。
这对于前程来说肯定不妙。因为对于新晋的京官而言,往来酬酢、人情支应正是结交人脉、扩大势力和影响的重要途径。因而,应酬、人情必不可少,而且非常必要。但繁重的人情开支和各种应酬,着实让曾国藩不堪其累,不堪其扰。
曾国藩在这个时期的应酬可谓五花八门,简直可以概括为“多、滥、杂”。老乡、同僚、上司、下属、外官、京官、友朋、亲戚、师长、名流……凡是能攀上关系的,基本上都有往来。有的是主动找曾国藩的,有的是曾国藩主动找的,往来酬酢,打点送礼,白天陪玩,中午陪喝,晚上陪谈,有时还通过“交流”、“慰问”、“看望”等方式小聚,不醉不归。必要的应酬、不必要的应酬、装点门面的应酬、真心诚意的应酬、随心所欲的应酬,多不胜数。
比如,根据曾国藩的日记统计,仅在道光二十一年的二月,从初一到二十三日,共应酬了七十五次,平均每天超过三次;而这一年的十一月,曾国藩在二十九天里共应酬了一百零九次,平均每天近四次,每天喝酒吃肉、吃饭闲聊,不是请别人,就是别人请,用一句时髦些的话来说,就是“每天不是在应酬中,就是在去应酬的路上”。
尝过应酬滋味的人想必都知道这种滋味不好受。不仅费时、费力、费钱,还伤害身体!大酒大肉、大吃大喝、胡聊海侃,什么正事也干不了。
要是仅仅吃吃喝喝也就算了,更让人头痛的是各种各样的人情。民间有谚语说“人情是个债,头顶锅儿卖”。人情往来,再没钱,卖了锅也得充这个面子,这就是中国人的人情理念。最重传统的曾国藩当然不会例外。但是,庞大的人情开支只会让他的经济状况窘上加窘。
道光二十一年,是曾国藩进京的第三年,拿的工资是一年四十五两年薪,补双薪再加杂七杂八,不超过一百二十五两,而应酬支出就花去一百一十两,差不多九成的工资被吃了喝了送了,他不差钱才怪,不借账才稀奇!
之后虽然曾国藩经过七次升迁补为内阁大学士、礼部右侍郎,署理兵部左侍郎享受“副部”待遇,“跻身卿贰”,但其俸银也不过一百五十五两。加以恩俸和禄米等补贴,年收入一共可达六百二十两,此外还有一些公开的灰色收入,收入和以前相比很不错了。但是,随着官位的升高,交际更多,档次更高,排场更大,开支自然也水涨船高。人情应酬开支一年早已远超一百两,再加上雇车马的交通费用、租房费用、仆从费用、文房书籍购置费用、生活费用、养家费用等开支,对于曾国藩而言,还是“赚的没有花的多”,经常“月光”,经济困境并未缓解多少,还是只能天天在为钱操心之中,还是时时在到处借钱,以支应人情,奉养老人。从这期间的家书中,大多依然还是困窘、借钱之说。
如道光二十九年七月十五日(1849年9月1日)与诸弟书中说“今年我在京用度较大,借账不少”,十一月份与诸弟信中又说,弟弟想买鹿茸,虽然有人到了长沙,这回买不了了,因为没钱!等我手头稍宽松点,就马上买了带回来。到1850年底,他已经借银高达上千两!
1852年,他终于赢得一个任江西乡试主考官的肥差,正常所得估计也足够还清所有欠款的,但还未到江西即惊闻母逝,不及回京就从安徽直赴湖南奔丧。京城中事,让儿子纪泽署理。从他1852年9月9日给儿子的信中可以看出,这个时候,他依然欠债很多,而且因为全家要回家奔丧,却苦无路费,只能教儿子“不得不开吊收赙仪,以作家眷回南之路费。开吊所得,大抵不过三百金,路费以人口太多之故,计须四五百金,其不足者,可求寄云年伯张罗”!十多年京官当下来,居然连回乡奔丧的路费都没能攒下,不得不开吊筹措,而且筹措不齐还得借!估计在清朝的京官中,这样的委实不多。
这好像有些难以理解。为什么官越做越大,钱还会越借越多呢?按我们当前的思维来说,这样大的京官还能差得了钱?送钱的不知有多少上赶着来哩。随便收点,不违规不违法不违纪,做个清廉京官,也不至于要借钱度日啊?
但事实却当真是在京十四年间,曾国藩一直在靠借钱苦苦支撑,强力硬挺。也许要摆脱窘境,富裕起来,对于已是二品大员的他来说,确实不是难事。但“当官发财”,绝非他的志向,“当官不要钱”才是。
三十岁时,曾国藩就发下誓言,他在家书中说“予自三十岁,即以做官发财为可耻,以官囊积金遗子孙为可羞可恨。故私心立誓:总不靠做官发财以遗后人。章明鉴林,予不食言”,所以,无论经济多么困难,手头多么紧,多么为一文钱为难,为自己不能寄钱回家尽孝心而难过,他宁愿硬挺强撑,也绝不放纵自己的私心,违背自己的誓言,而是不管多难,都硬挺强挺。
这种“挺”劲儿,也许从外表看,没有什么了不起,但实际上,却是最难的。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十几年如一日,天天为钱发愁,为柴米油盐养家糊口操心,这困心横虑的日子,要挺过来,着实不易。要是一般人,早就缴械投降了,什么理想,什么道德,什么誓言,统统丢一边,且先想尽办法捞钱,让日子红火起来再说,最起码不至于长年借贷。
但是曾国藩没有这样,虽然天天处于窘境,但从未食言以官位谋私利,从未因困窘而纵容过自己的贪心,从未放弃过自律自省,再穷再难也咬牙挺着,坚守底线,恪守廉洁。甚至对于自己做梦梦到别人得利而有艳羡之心也招来他自己的痛骂——“何以卑鄙若此,真可谓下流矣”。情愿十几年在缺钱、拮据中硬“挺”,从来不让金钱腐蚀自己的内心。
这不仅使他养成了一生都节俭自律、不贪不污的品行,更使他在这种硬“挺”的过程中磨炼了自己的意志,砥砺了自己的精神,靠自己强大的意志和信念硬是挺过了经济上的这一段最大的艰难,也正是在这种日日为金钱发愁,却又绝不允许自己被金钱左右的斗争中,曾国藩挺过了人性的贪欲,挺过了内心的挣扎,为后来成为“内圣外王”一完人和成就“匡济天下”的理想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很多年以后,在咸丰九年(1859)的十月,曾国藩自撰一联:“养活一团春意思,撑起两根穷骨头”,或许是对自己那一段京官生涯中的拮据和强挺最真实的总结和感慨。
3.无兵无饷办团练,咬牙坚挺
一说到曾国藩,就必然会说到湘军,因为湘军是曾国藩一手所创,也是曾国藩一手而兴,可以说无曾国藩就无湘军。但其实,也是湘军成就了曾国藩,要是没有湘军,也就不会有后来那个建绝世奇功、立不朽威名的曾国藩。
然而,湘军从无到有,从弱到强,从无规无矩的乡勇到所向披靡的劲旅,经历了多少困境,挺过了多少危难,也只有曾国藩最为清楚。
1852年6月,曾国藩被任命为江西乡试的主考官,离京赴任。刚抵达安徽还未到江西就任就惊闻母逝,曾国藩匆忙卸任回湖南为母守制。而此时,正是洪秀全和杨秀清率领的太平军日渐壮大,节节胜利之时。
从1851年1月11日在广西金田村举起义旗以来,太平军攻城略地,势如破竹,越战越勇,越战越强,一直从广西打到了湖南。而当时清廷的主力绿营兵却因为多年养尊处优,早已失却战斗力,除了节节败退,毫无招架之力。
1852年6月,太平军闯进了湖南的南大门。绿营兵节节败退,州县连失,两个月时间,太平军已相继攻克永州、道州、江华、永明、宁远、蓝山、嘉禾、桂阳州、郴州等府州县,8月16日,太平军攻占郴州,杀死知州孙恩保,已经逼近长沙城下,眼看长沙即将不保。朝廷震怒,下诏罢免湖南巡抚骆秉章、提督余万清,任命江苏人张亮基为湖南巡抚,鲍起豹为提督,重新布置长沙防务,务必守住长沙。
此时,长沙城中除了湖南新宁人江忠源带出的五百楚勇堪称劲旅之外,八千绿营兵如同乌合之众,根本不足以抵挡势如破竹的太平军。但江忠源却非泛泛之辈,虽属布衣,却熟知兵法,心怀天下,且为人任侠仗义,为保卫家乡不惜带勇出广西与太平军作战,并屡建奇功。新巡抚张亮基又请来时称“今亮”的左宗棠入幕筹谋,定下守城大计。激战之后,终于太平军退走,长沙城保住了。
此役以后,不仅新巡抚张亮基觉得乡勇比绿营兵更勇猛更可靠更能打仗,连朝廷也觉得利用乡勇剿匪御敌、保境安民,实在是好处多多,因而开始筹划在湖南练乡勇,以剿匪御敌,保境安民。可是,谁来当此大任?
说也奇怪,此时上自朝廷重臣、下至湘乡本地的乡绅士子,以及湖南巡抚、州县郡官,居然都把目光齐齐地投向了一个人——那就是正回到老家为母丧守制的曾国藩!于是,张亮基诚心相邀,左宗棠鼎力推荐,郭嵩焘极力劝说,京城更是有曾国藩恩师唐鉴的密荐,大臣肃顺的引荐以及恭亲王的力荐,朝廷经过多方考察,也觉得从资历、地位、才干和威望等多方面衡量,曾国藩的确是上上之选。
1853年1月21日,咸丰皇帝下旨,命令曾国藩“帮同办理本省团练乡民、搜查土匪诸事务”。为酬君恩,为兴家族,为匡时政,为展大志,曾国藩决定“墨绖出山”,创办团练。
然而,赤手空拳、一无所有,想要练兵御敌,谈何容易!这当中的种种艰难,也只有像曾国藩这样具有“打落牙和血吞”的意志,不屈不挠、坚忍有恒的人,才能咬牙挺住一切困难,终得成功!
当时的曾国藩,可以说是一无所有,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是此时曾国藩的真实写照。
一是无官无职。当时的曾国藩,自己就是个“三无人员”——无名分、无官职、无地方。皇帝下旨只说让他“帮办”,怎么帮、怎么办,无一字明示,却又不好去问。
二是无名无分。由于长期以来得到皇上的命令,“皆系接奉廷寄,未经明降谕旨”,因此,对于曾国藩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帮办”,外界讥嘲者多,不服者众。
三无经验。招募乡勇,抗敌保民,无经验可借,无教训可鉴,无先例可循,更无榜样可效,全部都要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做一步定一步。
四无人才。凡做大事,人为第一,这是谁都知道的道理。“一个好汉三个帮”,没有一班有能、有才的人鼎力相助,如何能成大事?
五无任何供给和保障。这也可以说是最大的困难。按理说,皇帝交给曾国藩的任务是练兵,军费自然应该由国家供给。可当时国库空虚,正规军绿营的军饷都不足,朝廷哪有钱养这些乡勇?
六无靠山无背景。背景和靠山对于官场的重要性不必多说。
然而,这些在别人面前根本克服不了的困难,根本解决不了的问题,在曾国藩这里,凭借他强大的“挺”劲,居然全被一一克服!那些艰难险阻、排挤掣肘都在曾国藩的咬牙“坚挺”中一一瓦解,成功终于展开了一丝笑颜,一支必然将光耀军史的全新队伍——湘军,终于练成!
咬牙坚挺,几乎是曾国藩面对困境时最常用的方法。但也正是因为他敢挺、愿挺、能挺,敢于面对一切危局,才最终挺过艰难,挺过屈辱,挺过险厄,挺过一切波折。
也只有挺住了,才能等来机会;挺不住,就会把到手的机会拱手让给别人。
一个人如果不能挺,不能忍,成功也就不会属于他。曾国藩最明白这个道理。他曾经总结自己一生的成功“全在受辱受挫之时”,给儿子的信中,他也说,“能度过极困难之境,方是大英雄”,故而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只要“熬过此关,便可少进,再进再困,再熬再奋,自有亨通精进之日”。并把这总结为一句话:“凡事皆有极难之时,打得通的,便是好汉!”这是他传授给儿子的成功心法,更是他从磨难中得出的最有用的经验。
所以,凡遇困境危局,他总是挺字当头,不惧不畏,隐忍坚强,咬牙支撑,一直到熬过困境危局,一直到看见云开日出!
4.屡遭唾骂,顶住舆论力挺
凡读书人,名声气节高于一切。这是中国文化的传统,宁要名声不要生命的士人在中国历史上比比皆是。
曾国藩是儒学名门、理学大家,对名声的重视更重于别人。他曾说过:“然君子爱惜名声,常存水渊惴惴之心,盖古今因名望之劣而获罪者极多,不能不慎修以远罪。”可以想见,如果名声被损,于曾国藩而言,必然是痛苦至极。
然而,为了匡时济世,为了报效皇恩,施展抱负,曾国藩却屡遭唾骂,数领恶名。如“曾剃头”、“曾屠户”、“忘恩负义”、“卖国贼”等等。但素来将名声看得比生命更重的曾国藩却顽强地顶住了这些舆论,置名声于不顾,只为报朝廷隆恩,安天下黎民,顽强地挺过了那些最让人糟心的日子。
当初在长沙,除了“帮办团练”募兵练勇,曾国藩在长沙的另一个任务是“搜查土匪”维持治安。当时的湖南匪患严重,各种会党层出不穷。除太平军外,还有串子会、天地会、红黑会、半边钱会、一股香会等各路会匪,烧杀抢掠,扰乱乡里。
曾国藩对土匪毫不留情,实行严刑峻法、重典重惩的“治安严打”政策。到任伊始,即发布《与湖南各州县公正绅耆书》,宣示要严办四种人:
一、素行不法,惯为猾贼造言惑众者;由地方团练首领、宗族长老“公同处罚,轻则治以家刑,重则置之死地”。
二、逃兵、逃勇,“经过乡里劫掠扰乱者,格杀勿论”。
三、匪徒、痞棍,“聚众排饭(即吃大户),持械抄抢者,格杀勿论”。
四、聚盗成群,啸聚山谷,“小股则密告州县,迅速掩捕;大股则专人来省,或告抚院衙门,或告本处公馆。朝来告,则兵朝发;夕来告,则兵夕发,立时剿办,不逾晷刻”。
“审案局”里对于这四种人,毫不讲情,甚至不惜办成冤假错案,也以严惩为准,绝无半点姑息。凡被举报从匪、抢劫及其他严重违反治安管理条例的犯罪嫌疑人,都解到审案局听候发落。
审案局不遵循正常办案程序,一干人犯都是“闻信即提来”,并不通知各级司法部门,哪怕是有功名的举人秀才,也不给半点特殊。提来后,讯问从快,量刑从严:重的砍头,次则杖毙,再次也要抽上几百鞭。“……承审匪类,解到重则立决,轻则毙之杖下,又轻则鞭之千百。……案至实时讯供,实时正法,亦无所期待迁延”。审案局成为在司法部门之外可以随意捕人、审讯、杀人的机构,相当于后来戴笠的军统局。
因为用刑苛酷,凡被抓入审讯者,很少能够生还。而且为了立时改变当时的治安状况,曾国藩不惜破除惯例,触犯潜规则,连有功名在身、可免除责罚的秀才也让其站站笼、游街道,致使秀才屈辱而死,学政、里长俱皆愤而责斥,但曾国藩依然我行我素,并放言“宁愿错杀一百个秀才,也不放过一个衣冠败类”。
据曾国藩自己奏称,截止到咸丰三年(1853)六月,仅仅四个月,审案局就直接杀人一百三十七名,其中“立予正法”者就达一百零四名,“立毙杖下”者两名,“监毙狱中”者三十一名。鞭子抽成重伤上千人。审案局几乎每天都在杀人。
不仅自己大开杀戒,曾国藩还鼓励地方官和乡绅大力剿杀土匪。如蓝山知县张嗣康在两年任期内,仅清乡就杀戮群众数百人;自称“秉性慈善”的宁远知县刘如玉,在三年之中“实共杀匪一千二百四十七名”。不少地区的秘密会党宗教,遭到了严重破坏,骨干力量或者被杀,或者外逃,剩余的则藏匿不敢活动,一时之间倒真有了境泰民安的景象。
长沙、宁乡一带,当太平军再度入境时,回应的力量微乎其微。曾国藩的“霹雳手段”收到了成效。
滥施刑罚、动辄杀头等“严刑峻法”也为曾国藩赢得了“曾剃头”的恶名。但曾国藩不管不顾,坚持自己“治乱世,用威典”的办法,也不在乎“曾剃头”的恶名。在给朝廷的奏折中说:“既身得武健严酷之名,或有损于阴骘慈祥之说,亦不敢辞”,坚定地表明了自己要严酷到底的决心。
在曾国藩的恐怖政策下,治安大为好转,匪患渐次肃清,湖南境内竟然在半年时间内成为全国匪患最少的地方。咸丰皇帝对曾国藩的做法十分赞赏,他在曾国藩的奏折上朱批道:“办理土匪,必须从严,务期根株净尽。”但老百姓和社会舆论都激烈抨击曾国藩的屠杀政策,“曾剃头”传遍湖南全省。
后来,在湘军与太平军的战争中,屠杀更为惨烈,每一次打下城池,都会有一次残酷的屠杀。
如咸丰八年(1858)四月,曾国藩治下李续宾部攻破九江,将城中近两万军民全部屠杀,李续宾的上司湖广总督官文在给咸丰帝的奏折中描述“城外勇冲杀而入,该逆(城内军民)无路可奔,号叫之声惨不可闻,自卯至午,歼除净尽……尸骸堆积,流水腥红”。
咸丰十一年(1861)八月,曾国藩弟弟曾国荃部攻破安庆,数万安庆军民被屠杀。曾国藩的幕僚赵烈文目睹了这次惨祸:“杀贼凡一万余人,男子髫龄以上皆死,……妇女万余俱为掠出”,“军兴以来,荡涤未有如此之酷者矣”。曾国藩的亲信李榕也称:“通计前后杀毙援贼、城外垒贼、降贼及城中之贼实有四万余人,军兴以来,杀劫此为最重。”
屠城最甚者莫过于攻陷天京之后。1864年7月19日,湘军攻破太平天国的首都天京(古称金陵,即今南京),那更是见人就杀,见屋就烧,见财物与女子就抢。直杀得天京城内血流成河,尸体涌进长江,几乎使江水不流。屠城、焚烧城后,金陵连一棵完整的树都找不到了。
正是因为曾国藩和他的湘军杀人太多,金陵人又称他为“曾屠户”。据说,后来南京小孩夜哭,妈妈说“曾屠户来了”,小孩都不敢再哭了。可见平民百姓对曾国藩杀人如麻的恐惧和痛恨。
曾国藩也一直背着这些恶名行于世,至死都未能洗脱掉。
实际上,也是曾国藩根本就没想洗脱。早在长沙被人唤作“曾剃头”时,就有很多人为他鸣不平,说他背这样一个恶名“冤得很”。但他自己认为,能肃清匪患,上安皇上之心,下抚黎民之惧,哪怕背这样的恶名也是值得的。他曾对友人说,乱世就要用重典,只要长沙的治安、湖南的治安好了,哪怕大家说我曾国藩是“武健严酷”,我也认了。
后来曾国藩又多次得封恶名,如因剿灭太平军而被称为“刽子手”,因处理天津教案被骂为“卖国贼”,还有“忘恩负义”、“虚伪小人”等骂名。虽说他心中自觉冤屈不已,也只能不管不顾自己的名声了。
特别是“卖国贼”之骂名,千秋以下,都会为人唾骂。但以当时情形,“天津教案”一事,唯议和是完策。曾国藩也是左思右想才想出的万全之策。不在局中之人,又如何能理解他的苦心孤诣。
但众议难挡,讥骂无情,最重声名的曾国藩心中又哪能真的安如泰山?“外惭清议,内疚神明”,这件事成为他心中最大的伤痛,也成为他人生中至为屈辱和伤心的一件事。
但是,他还是挺了过来,没有被这些清议和唾骂击倒,而是不管什么样的舆论,不管有多大的压力,只要是为国为民有利的事,他就坚持做到底,坚持挺到底!至于个人名声,只能置之度外。
5.国危时艰,挺身而出
如果只是简单地把曾国藩的“挺”理解为咬牙坚持、强自支撑、不低头、不趴下的话,那就大错全错了。
曾国藩所说的“挺”,绝不只是坚持,只是咬牙,只是强撑,只是硬挺,他的挺还有傲然挺立、不屈不挠的坚毅,还有正气浩然、凛凛难犯的威重,更有挺膺负责、勇挑重担的勇气和挺身而出、舍我其谁的胆魄!
纵观曾国藩的一生,可以看出,他之所以能建奇功于当世、传美名于万代,正是因为他的那种不畏不惧、敢于担责的勇毅,使他拥有了比别人更多的机会。
咸丰登基之初,就遇到了太平天国起义,而且如火如荼,不多时东南半壁几欲不保,已安享二百多年太平的清王朝遭遇了最大的危机。
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曾国藩此时已在京城做官十多年,虽然居二品大员之位,历任五部侍郎,却并未为国出多少力。而此刻,他认为正是自己报国的机会来了,于是向皇帝上书言事,以尽臣之本分。
咸丰元年(1851)四月二十六日,曾国藩上《敬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该奏疏批评咸丰皇帝办事务于琐碎而疏于远大、徒尚文饰而不讲实效、厌薄恒俗而滋生骄矜等三大缺点。咸丰皇帝于此疏大为不快,几乎全盘予以拒绝。好在咸丰并未责怪他,只批评他“迂腐欠通”,同时也肯定他“意尚可取”。
这件事并未对曾国藩的报国热情产生影响。任兵部侍郎期间,他再次上呈《议汰兵疏》,指出对付太平天国必须得有一支强大的军队,而绿营兵是一支不能打仗的军队:“吸食鸦片、聚开赌场……无事则激乎恣睢,有事则雇无赖之人代充,见贼望风奔溃,贼去则杀民以邀功。”曾国藩主张裁兵五万,学戚继光的练兵办法,练出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以消灭太平军。
这篇奏疏闯了大祸,惹怒京中权贵,两月之后,曾国藩被皇帝由兵部侍郎调署刑部侍郎,连议军的资格都被取消了。
但是曾国藩没有就此消沉,忘记自己匡时济世的大志和为国为民的责任。凡当尽力、进言之时,则当仁不让,勇于陈疏。
咸丰二年(1852)二月十八日,又拟就一折《备陈民间疾苦疏》上奏,痛陈民间三大疾苦:一为银价太昂,钱粮难纳也;二为盗贼太多,良民难安也;三为冤狱太多,民气难伸也。
一片忧国忧民之心,清晰可见。但是,曾国藩这道《备陈民间疾苦疏》还是没有起到他希望有的作用。之后曾国藩就被派去江西主考乡试,在赴任途中闻其母丧请旨丁忧,回到湘乡荷叶塘老家。
这时候,太平军节节胜利,从广西直逼湖南,攻破道州,会攻长沙,湖南官场一片混乱。新任巡抚张亮基经左宗棠力荐,请丁忧在籍的曾国藩帮办团练,咸丰遂于1852年11月降旨曾国藩“令其帮同办理本省团练乡民,搜查土匪诸事务”。
久有治国平天下宏图大志的曾国藩接此旨后,并未多作考虑,即抛开为母守丧三年的愿望,选择了为国尽忠而不能为母尽孝,在国危时艰之时,挺身而出,墨绖出山,开始了帮办团练、组创湘军的旅程,开始真正跃身于时代的激流,自任砺柱,大干起来。
其后,不论是在与太平军十几年的对峙还是与官场旧习的不断斗争之中,又或者是在剿捻平匪之时,处理天津教案的过程中,曾国藩都是当仁不让,不计名利得失,以舍我其谁的胆识和气魄,躬身入局,挺膺负责,担起了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的重任。
这种不计得失、挺身而出、甘赴国难的“挺”字精神,正是曾国藩之所以被人称为“完人”的关键所在。在天津教案的处理中,这种挺身而出的“挺”表现得尤为突出。
同治九年(1870)六月二十一日,天津数千名群众因怀疑天主教堂以育婴堂为幌子拐骗人口、虐杀婴儿,群集在法国天主教堂前面。
法国领事丰大业认为官方没有认真弹压,持枪在街上碰到天津知县刘杰,因发生争执开枪射击,当场击死刘杰仆人一人,民众激愤之下先杀死了法国驻天津领事丰大业及其秘书西门,之后又杀死了十名修女、两名神父、另外两名法国领事馆人员、两名法国侨民、三名俄国侨民和三十多名中国信徒,焚毁了法国领事馆、天津望海楼天主堂以及当地英美传教士开办的四座基督教堂,此为当年震惊全国的“天津教案”。
事件发生后,英、美、法等国联合提出抗议,并出动军舰逞威,大有一触即发、宣战开战之势。天津乃至全国的民众,对外国人在中国的无法无天和欺压人民早已忍无可忍,这件事又触及了文化和道德的底线,是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天津民众群情激愤,聚集不散,大有不雪前耻、不惩洋人誓不罢休之势。
而以当时当情而言,这种局面无疑是相当危险的。因为一旦双方闹僵,真的开战,只会让已经积弱积贫的大清朝和人民陷入更加水深火热的灾难之中。
也正是在此国危时艰之时,曾国藩再次临危受命,从直隶总督任上直赴天津,处理教案一事。
这个时候,已经五十九岁的曾国藩由于长年辛劳,沙场征战,加之癣疾在身,日夜不能安睡,衰老得非常明显。右眼此时已经失明、肝病也日重一日,眩晕病症又进一步地折磨着他。五月十六日,他在日记中记载,“床若旋转,脚若朝天,首若坠水,如是者四次,不能起坐”;五月二十一日,他上折向皇上乞假一月,开始卧床调养。
然而,六月二十一日即发“天津教案”,朝廷环顾无人,只能又派他去应对时艰。六月二十三日,就是他续假一月的奏折刚刚抵达北京时,朝廷以“曾国藩精神如可支持”的婉转口气,让他前赴天津,处理教案,要他“务当体察情形,迅速持平办理,以顺舆情而维大局”。
按说,如果曾国藩有意不去的话,是完全可以的。他年岁既大,又有病在身,推托的理由很多。如果从个人名利来说,他已经成就了平定太平天国的绝世奇功,声名显赫,而且官至极顶,荣宠当时,已经不再需要任何功劳来锦上添花。而且曾国藩以及所有的人都明白,处理天津教案,哪里会有功勋可建?不管怎么来处理,只怕都会毁掉一世英名,背上千秋骂名。
因为当时上层媚外,下层排外,讨好上层,下层骂,讨好下层,上层怒,谁去都是背黑锅。当时外国人正想找借口开战,以便在中国得到更大的利益,民众正期望官府能伸张正义,打击洋人,扬眉吐气。不管怎么处理,骂名终归是自己的。
然而,即便如此,曾国藩还是挺身而出,在国危时艰之时,当仁不让地把这个最难处理的烫手山芋接在了手里。
当时清廷积弱积贫,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从国家利益而言,他是不得不忍辱求全而勉为其难地去与洋人周旋,与民众使心计,以使达到西太后所希望的“以顺舆情而维大局”。最后,他不得不考虑当时局势和国力,为避免更大的民族悲剧而不愿与法国开战,“但冀和局之速成,不问情罪之一当否”,在法国的要求下,商议决定最后处死为首杀人的十八人,充军流放二十五人,并将天津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革职充军发配到黑龙江,赔偿外国人的损失四十六万两银,并由崇厚派使团至法国道歉。
这个交涉结果,朝廷人士及民众舆论均甚为不满,使曾国藩的声誉大受影响,几近身败名裂。他的《查明天津教案大概情形折》,不仅在天津激起了口诛笔伐,并且使全国舆论为之哗然。一时之间,引起全国朝野的唾骂。“自京师及各省皆斥为谬论,坚不肯信”,在“谤讥纷纷、举国欲杀”的氛围中,“诟詈之声大作,卖国贼之徽号,竟加于国藩”。(《清史稿》)原本以他为荣的湖南同乡,视他为奇耻大辱。
在北京的湖南会馆,不仅他的“官爵匾额……悉被击毁”,就连他的名籍也被削去。一个举子写了一副对联:“杀贼功高,百战余生真福将;和戎罪大,早死三年是完人。”
曾国藩自己也深为苦恼,“内疚神明,外惭清议”,声名尽毁,抬不起头来。但又有多少人明白曾国藩这种忧国忧民之心呢?曾国藩对于“天津教案”自己身败名裂一事,并不多作辩解。只在后来与人信中,说到此事,才剖白心迹:
……敝处所办,盖亦偏于衡势者,措施又多失宜,物论之腾,亦无足怪。吾辈身在局中,岂真愿酷虐吾民,以快敌人之欲?徒以边衅一开,则兵连祸结,累世穷年而未有已。今西南未靖,沿海战事毫未议及。各省绿营兵一无可用,勇丁唯淮勇器械较精,气势较壮。然劲者亦不满二万,能防御一国,未必能遍防各国,能保全一年,未必能力持多年,能抵敌一国,未必能应付各国,而诸国合纵之势、狼狈之情,则牢不可破。故鄙人尝谓今人外夷与汉之匈奴、宋之辽金迥别,实不敢以全局付之尝试,又安肯以津民一朝之忿,贻国家无穷之忧?唯曲全邻好而不忘防御,乃为完策。
可以看出,曾国藩委曲求全、迎合洋人,不惜身背“卖国贼”之恶名,不过是在国危时艰之时,为国分忧而已。
以当时情景、当时国势而言,“能防御一国,未必能遍防各国,能保全一年,未必能力持多年,能抵敌一国,未必能应付各国”,曾国藩的处理未尝不是上上之策!为国为民,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又何曾顾惜名声,怕担罪责?
可见,曾国藩的“挺”,不仅仅是强挺、硬挺、坚挺,还有挺身而出、挺身入局的含义。
曾国藩曾说:“天下的事,只在局外呐喊,总是无益;只有躬身入局,挺膺负责,才有成事的可能。也才能真正以全局的观点来烛照处理事情的方法,左右权衡,上下兼顾,从而找到解决问题的‘完策’,把事情处理得尽善尽美。”
只在旁边呐喊,根本解决不了问题。这是将“发一谋,举一事”的“挺”外延至察天下之势,担天下之责,躬身入局,参与进去,当仁不让,舍我其谁。这种“铁肩担道义”的精神,正是曾国藩所说的“挺”的另一层含义。而这样的“挺”,才是大丈夫的本色,真英雄的注脚,这样的“挺”,足以让任何骂名逊色。
6.一切困厄险阻,皆从“挺”字而解
曾国藩一生,着实比别人经历得更多,经受得更多,委屈困顿、惨痛绝望之时也更多。但这所有的一切他都“挺”过来了!“挺”是曾国藩一生最为重要的为人为官精髓。
凭借一个“挺”字,他在困厄中觅出路,咬牙坚挺;在逆境中求奋进,苦苦硬挺;在病痛中苦争斗,日日强挺;在诋毁中求保全,低眉曲挺……
最终,他挺过了一次又一次人生的险难,挺过了一次又一次官场的困厄,挺过了长沙之扰、武昌之困、南昌之围、祈门之险,挺过了父母弃养、兄弟去世、朋友投敌、儿女早逝,挺过了朝廷猜疑、同僚妒嫉,挺过了功高盖主、皇位诱惑,挺过了自己的“心魔”和“劣习”,最终成为“为师为将为相一完人”!
因为“挺”,不管遇到多么大的险难,遭逢多么大的变化,一切困厄不再是困厄,一切险难也不再是险难,一切困境都能无所畏惧,一切险难都随之而解。因而,有很多人都认为,曾国藩作为封建士大夫最后一位“完人”,其精神、人格和成功的精髓,都不过是一个“挺”字。
曾国藩对自己的“挺”功也颇为自得,据曾国藩的心腹幕僚、湖南同乡欧阳兆熊在《水窗春呓》中记载说:“尝自称欲着《挺经》,言其刚也。”可见曾国藩确实是想写《挺经》的。至于《挺经》的内容,则估计不仅仅是“刚”。
民国时期,黄浚在《花随人圣庵摭忆》中这样分析:“曾文正自言欲着《挺经》,世多知之,此其刚处。自作《墓铭》曰:不信书,信运气,公之言,告万世。盖晚年受尽谤毁困难,始悟以柔道行之之语,此其柔处。《挺经》之刚,亦是将欲取之必姑与之之义,虽刚实柔。”这个说法可能更为真实。
曾国藩生性刚强倔强,他刚出山的时候之所以处处碰壁,主要是因为太过刚硬,不懂得柔能制刚的道理。再次出山后,他认识到,应当变刚为柔,寓刚于柔,这样才能化解危机,顺利办事。这,可能才是他所欲写来的《挺经》的真正意蕴。
可惜的是,因为曾国藩诸事缠身,未等写出这部挺经,就仙逝而去。因而,后人对此附会很多。
一种说法是曾国藩的孙女婿吴永在所着《庚子西狩丛谈》中提到,一次李鸿章与其闲谈时说,我老师的秘传心法,有十八条“挺经”,这真是精通造化、守身用世的宝诀。我试讲一条与你听:
一家子,有老翁请了贵客,要留他在家午餐。一早就吩咐儿子,前往市上备办肴蔬果品,但时已过巳,尚未还家。老翁心慌意急,亲至村口看望,见离家不远,儿子正挑着菜担,在水田塍上与一个挑京货担子的人对峙着,彼此皆不肯让。老翁赶上前婉言曰:“老哥,我家中有客,待此就餐。请你往水田里稍避一步,待他过来,你老哥也可以过去,岂不是两便吗?”
其人曰:“你叫我下水,怎么他下不得呢?”老翁曰:“他身子矮小,站在水田里,恐怕担子会浸湿,坏了食物;你老哥身子高大些,可以不至于沾水。因为这个理由,所以请你避让的。”其人曰:“你这担内,不过是蔬菜果品,就是浸湿,也还可将就用的;但我担中是京广贵货,万一进水,便是一文不值,安能叫我让避?”老翁见劝让不过,乃挺近就曰:“来来,然则如此办理:待我老头儿下了水田,你老哥将货担交付于我,我顶在头上,请你空身从我儿旁边岔过,再将担子奉还,如何?”当即俯身解袜脱履。其人见老翁如此,过意不去,曰:“既老丈如此费事,我就下了水田,让尔担过去。”当即下田避让。他只挺了一挺,一场争执就此消解。这便是《挺经》中开宗明义第一条。
李鸿章说完,吴永觉得“意用何在,亦殊不甚明白”,后来冥思苦想,觉得这是说“大抵谓天下事在局外呐喊议论,总是无益,必须躬身入局,挺膺负责,乃有成事之可冀”之意。究竟是不是这个意思呢?后人不得而知。
不得而知的原因,是曾国藩根本就没留下这么一本书!或者是仅仅有腹稿,或者是还有草稿,但未及誊录,曾国藩便去世了,书稿就没有传下来。
不过,从欧阳兆熊在《水窗春呓》里面的记载来看,曾国藩有“挺经”心法,则是确实的,而且似乎只和他最得意的弟子李鸿章谈论过详细的内容。可惜老师未能在有生之年完成这篇巨着。李鸿章一直想完成老师的这个愿望,把老师的《挺经》整理付印,却也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完成。
另一种说法是:曾国藩自己讲自己有一部不传之秘的神奇兵书叫《挺经》,共有二十四条经文,唐浩明在《曾国藩》一书中对此有详尽描述。其第一条倒是和李鸿章讲的老翁的故事是一样的,这个故事流传甚广,以至于很多后世附会的《挺经》版本中,常将此作为《挺经》开宗明义第一条。不过可惜的是,后世《挺经》,皆为附会之语,不足为信。
不过,虽然此书未成,于后人损失严重,但对于曾国藩的一生而言,这“挺”字功夫,确实益莫大焉。一生困厄,无穷险难,无不因“挺”字而解。
“挺”,就是遇到逆境,遇到困难,遇到挫折,遭遇困厄,不低头,不趴下,不畏惧,不退缩,而是挺直腰杆,迎难而上,强力支撑,不屈不挠,并在艰难险厄中想尽一切办法扭转一切不利的局面,跳出困境险厄。他多少次抗旨不遵,多少次自杀不遂,多少次打脱牙和血吞,多少次山穷水尽,都因“挺”字而解。
挺是刚直,是勇毅,是坚忍,更是胆魄。是当仁不让的气概,也是挺身而出的勇气,是泰山压顶不弯腰的执着,更是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坚忍。“挺”字当头,一切困难都将不再是困难,一切险难都不再是障碍;“挺”字当头,胆气横生,平添气概,又何惧任何险难困厄?只要能挺住,一切都将会不一样!
这是曾国藩留给后人的最宝贵的财富,也是他一次又一次摆脱困境的第一秘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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