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迭香盛开的晚上-花开即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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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聂兰锋

    在荷兰的家里,我天天思念中国的父母。往往我的思念被七个小时的火车隔开,因为他们分居在两个城市里,一个内地一个靠海。

    来荷兰前,我每年的假期都奔跑在七个小时的火车两端,像一只鸽子传递着母亲和父亲的日常生活信息。

    常常,晃荡晃荡七个小时到母亲那儿,告诉她父亲最近酒喝得多了,话比以前更少了,偶尔也简短说一些父亲工作上的事情,又做成功大手术了,上什么报纸了,要升院长了。母亲不愿意听父亲工作上的事,总是嗤之以鼻的样子。要是我再告诉母亲父亲最近读你的诗了,母亲立马会哼一声,那南山一定倒了。

    同样地再晃荡晃荡七个小时到父亲那儿,告诉他母亲最近白头发添了不少,又出了几本诗集又烧掉了多少诗稿,还在姥姥的院子里种了牡丹、玫瑰和芍药。要是我再告诉父亲母亲在培植荷兰玫瑰,蓝色妖姬的染色剂总也调不好,父亲也会立马哼一声,那海水准是干了。

    母亲爱诗,尤爱那两句——玫瑰无因由/花开即花开,用行草隶篆楷五种字体书写了装裱在书房的不同位置,低头抬头都在视野中。

    父亲爱花。尤爱那一种叫蓝色妖姬的玫瑰。他配制了各种各样的药水和染料来染这种花,每一次都不满意。

    每一次不满意就要吵架。他们大声吵的时候,我总是躲在竹帘子后面偷偷露出一只眼睛。他们小声吵时我根本听不到。他们控制不住了才咆哮。就是那一次,小声过后父亲开始了咆哮,我要是读你那破诗,除非南山倒;母亲也不示弱,我要是养那妖精玫瑰,除非海水干。

    父亲从小生活在山里,一打赌就拿南山做赌注。母亲在海边长大,一发狠就是海枯石烂。

    父亲好几天不回家,住在医院的办公室里,医生嘛,常常值夜班。后来听说和一位同样值夜班的女护士有了私情,听说而已,属于可信可不信的那种传言。母亲知道了就一丝不苟地去信,大发雷霆,将父亲的玫瑰花和瓶瓶罐罐销毁之后,收拾行李拿着存折去了姥姥家。姥姥家很远,在七个小时的火车那端。从那一年的寒假我就有了一个人坐火车的机会,只知道晃荡晃荡的感觉真好,却不能理解大人们的烦恼。下了火车,母亲接到我,说一声狠心的爹,让这么小的女孩子家独自坐车。然后眼圈儿就红了。父亲送我上车的时候,在火车慢慢开动的刹那,眼圈儿也是红的。

    姥姥总是变着法儿地劝母亲回家,先是不让我每个假期都来,那样母亲想孩子自然就回了,结果此招不灵,她知道孩子同样想妈妈;后又让父亲装病,也不灵,母亲说他本身就是医生看着医院我回去能做什么。母亲倔强得很,说要回家除非父亲亲自来请。姥姥就托人捎话让父亲来,父亲嘴上答应了却始终没有来。直到姥姥去世,父亲才来了。办完了丧事,父亲让母亲和他一起回家,看得出父亲的态度是非常诚恳的,但母亲不肯,母亲说父亲是来奔丧的又不是专程来请她的。

    于是,每到假期我还是要坐上七个小时的火车。晃荡晃荡地来了,又去。晃荡晃荡地去了,又来。

    直到我大学毕业后去了荷兰。

    在荷兰的家里,我天天思念中国的父母。往往我的思念被七个小时的火车隔开,因为他们分居在两个城市里,一个内地一个靠海。

    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一对荷兰的花农夫妻,他们专搞玫瑰加工。在他们的玫瑰园里,卡罗拉、好莱坞、黑魔术、绿美人、蓝色妖姬姹紫嫣红地绽放着,除了蓝色妖姬,那些很洋派的花名都是花农夫妇告诉我的,他们俩争先恐后地向我介绍着,他们那么和睦。看到他们我自然想起远隔重洋的父母。一来二去就熟了,有时候也说起父母和关于他们不成功的蓝色玫瑰。

    有一次,花农夫妇让我猜他们的年龄,猜对了送一枝玫瑰,猜错了送一束!我说一个五十五,一个六十。他们俩睁大眼睛张大嘴巴哈哈哈哈地笑了,老太太说错了错了,我十岁他十五。老爷子也说错了错了,是我十岁她十五。然后又哈哈地大笑。

    其实他们一个七十,一个六十五。真真的一对老小孩儿。我被这对老小孩儿的情绪感染着,再也不能忍受对父母的思念,就买了机票飞回来。

    先见到了父亲,父亲没想到我会带来玫瑰,而且是蓝色妖姬。我说这是花农夫妇送给你和妈妈的,他们说蓝色妖姬的染色很讲究,要求做花人的性格平和,在心静的状态下将染色剂和助染剂按比例调和,等白玫瑰快到成熟期时切下放进这种调和均匀了的液体里,慢慢地让花将蓝色吸入。功夫在调和,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极致。

    “谁说玫瑰无因由?花开自有花开故!我和你母亲都不是极致之人啊。”沉默良久的父亲发出诗一般的感慨。

    终于,在玫瑰花开的季节,父亲和我一起带着他的感慨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去火车的那一端,去接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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