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迭香盛开的晚上-会唱歌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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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志强

    童连长派我去守护瓜地,倒也暗合我的性格。我的性格孤僻内向。按连长的说法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

    可是,我喜欢默默地聆听大自然的声音,鸟呀、树呀、风呀、雨呀,我能听懂它们的述说,那简直是音乐。

    连队的瓜地有一棵可一人搂抱那么粗的胡杨树,独立的一棵。瓜地处在绿洲和沙漠的结合部,沙地长的哈密瓜、西瓜,很甜很沙。

    瓜棚就搭在胡杨树下,树身是个梁柱。早晨,傍晚,我听着棚顶的枝桠里的麻雀吱吱喳喳地说话,仿如在开一个没完没了的会。听久了,就像是麻雀的合唱——那是起床的序曲和催眠的晚唱。

    胡杨树有两种叶形,上边是圆叶,像杨树叶;下边是眉叶,像柳树叶。枝叶很繁盛,阳光都刺不进,落在地上,是一片偌大的阴凉。沙漠边缘热得耀眼,却凉爽,配着沙漠拂过来的风,又充入了树叶清新的气息。

    我不知道树上栖着多少只麻雀,它们什么时候飞入,什么时候离开。凭着叽叽喳喳的吟唱,可以推测像一个连队数百号职工集中开会一样。

    我接受护瓜任务时,瓜蛋子只有核桃那么大,可它们吹气球那样地在生长。我猜,它们在听麻雀的吟唱,我甚至感到瓜们幸福的样子,而且,瓜们也在哼唱,后来,我听到风拂过瓜地的声音。

    我称树上栖的麻雀是“会唱歌的果实”。胡杨树不结果,所以,它十分珍惜栖在它身体里的麻雀,护着掩着。我站在树下,看不见麻雀,只能听见麻雀的歌唱。而且,我想象着麻雀的唱词——有那么多可爱的瓜们当忠实的听众。

    甚至,我能听见瓜们发出的微笑——那是甜甜的瓜汁,我以为,只有陶醉在美妙的歌声里,它的心窝才孕育着甜蜜。第一次卸瓜,连队的职工反应是今年的瓜特别甜。

    连长认为是选对了土地。这片瓜地成熟的瓜比农场其他的瓜竟提早了半个月。我看见平时跟我交往的职工——瓜汁的甜蜜很快反映在他们的脸上,我想,那是哈密瓜、西瓜享受了“会唱歌的果实”凝结的微笑,似乎人们在听“会唱歌的果实”的原唱。

    连长说:“小伙子,看来,我派你派对了,你把瓜领导得那么甜。”

    我笑着,说:“我每天都让瓜听歌。”

    连长说:“下回,农场文艺汇演,你爆个冷门。”

    我说:“我不会唱,我这莫合烟的嗓子,唱得别人非起鸡皮疙瘩不可。我能听见唱,瓜也能听见,瓜一听,它们就老是笑,笑得一肚子蜜甜。”

    连长重重地拍了我的肩膀说:“你在编故事,一个人在那里守瓜就乱编了。”

    我的话已经多了——我察觉,我是夹在社会和自然中间的一个角色,两头都没有接纳我,可我能听懂两头的声音。连长怎能理解,再说下去,他一定以为我大脑出了毛病,连长的眼神己流露出疑惑。

    还有,连长相信胡杨树的果实吗?会唱歌的果实。胡杨树没有刻意结住果实,但那么多的果实不愿意离开胡杨树,果实会飞,它们似乎知道我不会伤害它们。

    反正,连长乐不可支,他派车向场部的首脑“进贡”,场部指定我们连里的瓜专门用来接待上边来视察的头儿。我对连长传达的场部“首脑”的微笑无所谓,我欣慰的是“会唱歌的果实”已经得到认可。

    连长说:“那是麻雀。”

    我说:“我起了个名字,会唱歌的果实。”

    连长说:“只要能叫瓜甜,使劲叫它们唱。”

    我发现,连长出现,麻雀的歌唱戛然而止,好似一个猎手潜入了鸟儿栖息的树林。我暗暗地希望它们唱起来,甚至,我心里替它们领唱。只有风经过的树叶的喧哗,像是掩护我的“会唱歌的果实”,它们不敢暴露出来。这说明我和连长的差别。

    九月,一地的瓜,像戴着头盔的伏兵,大的、小的,都匆匆地赶着去成熟,那是它们的结局——像是列车即将抵达终点站,透出无奈和仓促,而胡杨树的叶片已经泛黄,成熟的黄色。不过,它的“果实”还是那么天真、执著,照样早早晚晚地吟唱,这是我的时间,我没有钟表。

    那天晚上——沙漠涌来了浓重的乌云,蜻蜒低空忙碌着,我知道有一场暴雨将要来了。再过半个月,我又要回连队了,因为,要卸园了。

    我听着麻雀的歌唱,有点异样。其中有不祥的声音,只有我能分辨出。歌声护送我进入梦乡。雷声惊醒了我。是雨声,夹着地面滚过的雷声,还有利剑般厮杀的闪电。后来,暴雨的单调喧嚣声淹没了一切声音。

    我不安起来。暴雨冲刷着棚顶的树叶。短暂的雷阵雨过后,是宁静,静得能听见雨水珠子的滴落。床下边水在淙淙流动。

    清晨,我觉得缺少了什么。对了,没有歌唱了。我走出棚,地上躺了一片麻雀尸体,夹着落叶。我想不到枝叶中曾有过那么多的“会唱歌的果实”——它们还没有成熟,却落了一地。它们的羽毛都浆湿了。

    我收集起它们的尸体,挖了个坑,埋起来,好像把一本歌曲集藏起来。过几天,连队派一个青年班来卸园。足足装了三个拖斗。带上我的铺盖。

    连队分配最后一批瓜。那天,连队宿舍门前的垃圾堆里,丢满了剖开来的瓜,竟然都是生瓜蛋子,都弄不明白这个季节瓜咋还生?好像是我作了手脚,拖延了瓜的成熟。

    我不声不响。这些瓜,最后的那些日子,再也听不见歌声了,它们听惯了歌声,没有歌声,就没有微笑——微笑的结晶是甜蜜的汁液。我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击落了一树“会唱歌的果实”。我说出来,连里的大人小孩都不会相信。我再也没见过一棵树上藏有那么多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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