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则臣

    听到过两个关于买火车票的段子，照录如下：

    1．某年春运期间，公交车在离北京西站还有三站路时停下，司机提醒车里乘客，要买火车票的同志请下车了，在此排队。

    2．你要是爱一个人，就帮他买火车票；恨一个人，就让他去买火车票。

    后一个段子表达方式不新鲜，但有了第一个段子垫底，再想想春运时那人山人海、大海捞针一样壮观的买票场面，可以发现，爱和恨以车票作比还是很有表现力的；假如你就在北京站和北京西站的现场，你一定会深刻体会到何为爱之深，何为恨之切。

    ——你看出来了，我要说的不是关于苦大仇深的火车票，而是爱与恨，是爱情。

    这是门大学问，我来说肯定说不清楚。这也是我朋友的评价：男人哪懂什么叫爱情。我这朋友是女的，一个可爱的五岁男孩的妈，讲起爱情来很有一套。我把以上段子夹缠在爱情理论里介绍给她，她颇为不屑，反问一句：如果既爱又恨怎么办？是啊，我一下子就晕了，这火车票该谁负责呢？正确答案是什么？她手一挥，说，自己去买。

    我们都知道她有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起码在外人看来是如此，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遵循两个传统的美学原则：郎才女貌，忠贞不渝。若干年前，她还在南方某城市念大学，和高一个年级的师兄谈上了恋爱。该师兄很是优秀，学校招到这样的学生就是为了留校用的，但他心有旁骛，不为留校所动，立志要到北京干一番大事业。赴京之前依依惜别的深情，相约女朋友毕业之后立马北上，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前半年鸿雁传书，互致缠绵，邮政和电信系统都给他们弄烦了；到后半年，强度总算降了下来，恢复到正常人的水平。但这个强度对他们来说，至少对我这朋友来说，差了不少火候。她敏感地意识到，北边可能有了敌情。这是大事，她买了车票就去了北京（那时候没到春运，排了队基本都能买到票）。师兄有点疲惫，面对质疑低下头，长发遮住仓皇迷离的眼睛，师兄说：“一个人奋斗，有点儿孤单。”

    我朋友看着那颗颓废的脑袋越垂越低，原谅了他，说：“去给我买火车票！”

    车票不难买，就是火车站有点远。作为惩罚，不许在代售点买。

    我朋友毕业之后，放弃了本校的保研机会，拿着毕业证到了北京。她就想，能让师兄少孤单一天就少孤单一天，都不容易。郎才女貌，其乐融融，师兄不再孤单了。就是这时候我认识了他们俩。在朋友圈里他们堪称恩爱的典范，怎么看怎么顺眼，师兄的事业像绑定了火箭，一日千里地往上蹿。作为公司副总，师兄要交际和应酬，年轻有为，才华横溢，而且时时处处关心人，状态非常好，朋友们一有难处他就像及时雨宋江一样出现：“要火车票？没问题，我找人帮你买。”

    他们过了几年好日子，在我们看来就是神仙眷侣。你没法想象比那再好的了。常在河边走，师兄免不了要湿回鞋。有一天，一个陌生的女人给我朋友打来电话，上来第一句就雷人：“你是某某老婆吗？你得把老公让给我。”我朋友刚生完孩子，正在想办法节食、锻炼，以图早日恢复师兄喜欢的魔鬼身材，接完电话觉得自己虚弱得不行，仿佛节食和锻炼过了头。

    “你们多久了？”我朋友问。

    “跟你没关系。”对方说，“你该做的事就是退位。”

    孩子在摇篮里哭，我朋友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直到把孩子和自己一起摇到不哭了才说：“你让他亲自跟我说。”

    事情的结果是，师兄没和她就这个话题说过一个字。一看见孩子她就觉得心里长出了乱糟糟的灌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如果没有爱，如果没有这孩子，她会怎样？这个复杂纠结的心理活动她没有告诉我。限于此文篇幅，她决定把细节跳过去。经过几天的连续失眠，她决意一声不吭，因为她想不出既爱又恨的解决办法。她一声不吭地去做事情，包括过去一直做的，也包括很久没做过的；不再每天晚上到了十点就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不再告诉他明天她要去哪里要干什么，她把他们的关系搞得像合租的房客。她把他晾在一边。凭她的观察，师兄的脸上已经逐渐现出被晾着的空白表情，尽管他努力制造各种表情，那空白还是越来越大。

    有一天我朋友决定回娘家，抱着孩子去北京站排队买了车票。那天不是春运，但买票的队伍在售票窗口还是甩出了很远。她抱着孩子，胳膊都快累脱臼了。回到家看到师兄的脸像张麻将牌里的白皮。

    “去哪了？”

    “买火车票。”

    “为什么不坐飞机？”

    “想坐火车。”

    “那你可以跟我说。让保姆去也行啊。还带着孩子！”

    “我乐意。”

    对话简短。

    她在娘家过了半个月，师兄从北京赶过来了，那张脸已经从白皮变成了五饼，红彤彤的有了内容。这次他把头抬起来，说：“老婆，回家吧。都过去了。”

    所以，到现在，我们看到的依然是两个美好的成语：郎才女貌，忠贞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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