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二年(761)二月以来,天气总是沉闷的。天色黯淡,黑云块块,没有惊雷,没有暴雨,很少有风,连小雨也很少,树木无力地耷拉着枝叶。颜真卿进入朝堂,似乎总有人背后指指戳戳,窃窃私语,有人侧目以视;当然也有人投以同情、敬佩的目光,有人则忧心忡忡、惴惴不安,那神情似乎在祈愿着平安。颜真卿在无形的压抑、沉闷中,依然恭谨竭诚、勤勤恳恳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直到八月间,才在沉闷中忽地飘来一股清风,感觉到一种渴待已久的清凉、慰藉。这清凉和慰藉,来自当年赴试进士时的座师——尚书省知贡举的考功员外郎孙逖的儿子,邀请颜真卿为他父亲的文集作序。孙逖已病故四年,当时,颜真卿在蓬州长史任上,噩耗传来,曾悲痛失声。
孙逖为官清正,慧眼识才,知人善任;颇善诗文,辞理精妙,意趣横生。玄宗李隆基曾赞称其文墨超凡。孙逖于中书舍人任上,起草诏令,文辞之精炼妥帖,至于一字不可更改。颜真卿还依稀记得其二十岁时的大作《宿云门寺阁》:
香阁东山下,烟花象外幽。
悬灯千嶂夕,卷幔五湖秋。
画壁馀鸿雁,纱窗宿斗牛。
更疑天路近,梦与白云游。
这首诗,格调何等夐远,情韵何等悠长啊!绍兴之南,东山之下,云门寺内香烟袅袅,于云雾缭绕、山花烂漫之中显得那么清幽。今夜,我就投宿于此了!千峰昏暗,油灯高点;卷起窗帷,遥想那浩渺的太湖,该是一片秋色啊!——这颔联真是异想天开,描绘了一幅多么优美的如画美景!对仗又是何等工稳、何等绝妙啊!古老的云门寺,阁内的壁画已经脱落,只剩下高飞的鸿雁;它又是多么高峻啊,纱窗之外,斗牛星似乎伸手可触!睡梦之中,恍恍惚惚,登天之路已近,长空苍茫似镜,我驾着白云凌空翱翔。诗人逸兴遄飞,奇思异构,放笔天地,而密合无间,环环相衔,瑰丽蕴藉。
颜真卿欣然应诺为座师作序。他认为孙逖不仅诗文清正,理达辞华,而且为官正直、正道、正派。而这种正直、正道、正派,正是他所敬仰、追慕的。有感于朝堂上李辅国之流的奸佞之气、邪曲之气、秽恶之气,他不能不抓住这个歌颂清正和正直、正道、正派的机会,而一吐胸中块垒。
这天,从官衙回来,匆匆地吃了晚饭,迷茫夜色中,颜真卿便来到书房,点亮油灯,握笔在手,却不知如何写起。
忽地,颜真卿脑际浮现出了长安老宅家中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此刻,它还是那么神采盎然,身姿端正,正襟挺立吗?会的,它仍然会是那么正气……未及“一派”二字蹦出脑际,这个“正气一派”的“正”字,使颜真卿顿时灵感勃发。对!这篇序,就写孙逖公的“正”——为文的正气,为官的正气;而从为文的正气着笔。
颜真卿挥笔写道:“古之为文者,所以导达心志,发挥性灵,本乎咏歌,终乎雅颂。”127 诚如五世祖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所说:“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意为皮肤,华丽为冠冕。”诗文之道——或称理与气,如心肾、筋骨一般,是诗文的质,是其生命所在;其所叙之事,以及华美的语言、巧妙的结构等,都是文,像是穿在身上的衣服、戴在头上的帽子一般。诗文不可理胜文薄,当质文兼备,谐和适中。但历来文章或重文轻质,文多道寡,或重质轻文,道不及文,而近世文苑,重质轻文之风甚盛,无不失之于文质失宜,“莫能适中”128。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129 中和乃万事万物的基本原则、普遍规律。诗文中的质与文也不例外。那么,为文者能否做到质文谐和、相契适中呢?颜真卿从此切入,转向对座师孙逖诗文的评论:
其或斌斌彪炳,郁郁相宣,膺期运以挺生,奄寰瀛而首出者,其惟仆射孙公乎?……
公风裁征明,天才杰出。学穷百氏,不好非圣之书;文统三变,特深稽古之道。故逸气上跻,而高情四达。
说到诗文的既重文又重质,文质彬彬,光华四射,应和着时运而昂然降生,在四海之内特立独出,当非孙逖公而莫属了。孙逖公风范明达,天赋才气,杰出于众。他学贯百家,遵守正道,不屑于一睹违背圣贤之道的那些歪书邪论;他的诗文,兼容了天下变化着的文风之长,非常善于从古人的遗产中汲取营养。所以,总是蒸腾着一种超越凡常的奇光异彩,其高尚的情思,远远地四面弥散。
颜真卿赞同、尊重座师孙逖公文风的正气,更崇拜、仰慕其清正、清廉、清明的官风。
孙逖才华非凡,不足十岁便能写文章,十五岁时,相国齐公试着让他作赋,孙逖“雅思遒丽,援翰立成”。不但写得快,抓起笔立地成篇,而且意蕴高雅,辞采绮丽。齐公很吃惊,相约为忘年之交。此后,孙逖名声大振,“年未弱冠而三擅甲科”,吏部侍郎破例地给予了重礼相待。为文以运思精密享有盛名的宰相张说,更欣赏其所撰策文,诵读之余,常常心醉神驰。孙公的文章,真是“卓立千古,传于宇中”;其诗“必有逸韵佳对,冠绝当时,布在人口”。名儒、辞采超群的宰相张九龄,曾经想从他的诗文中找出些毛病,但阅读、沉吟许久,竟不能改一个字。
最让颜真卿崇拜、敬仰的,是孙逖的为官正气。
公文雅有清鉴,典考功时精核进士,虽权要不能逼。……夫然,可谓人文之宗师,国风之哲匠者矣。
孙逖公可谓高人雅士,学问渊博,有着明察秋毫的辨识贤才的眼力和睿智。记得开元二十二年(734),尚书省主持进士科考试,他以考功员外郎之职主考,公平地、公正无私地、一丝不苟地、洞烛幽微地严格审核,分辨优劣,评判庸隽贤愚,不受任何权高位显的达官贵人的威逼、胁迫,更无视于他们的暗示或授意。他所奖掖、拔擢的二十七人,几年之内于鸿词科判入甲等的就有十六人,官授校书郎的九人,其余的都在当时很有名望,以后都当了高官。第二年负责贡举,也是这样。所以,凡进士及第的,莫不感激、赞颂孙逖公的公正、公平。正是因为如此,可以称他是塑造人文的一代宗师、创造诗文的国风哲匠——此言也许不无溢美之嫌,但却分明透显着颜真卿对清廉、清正、清明的为官正气的憧憬、向往和祈愿。
时已深夜,颜真卿完成了孙逖公文集序言的撰写,放下笔来,舒展腰肢。窗外,天高云淡,秋月高挂,星辰点点,恍如白昼。老槐送来习习秋风,其树冠之中的秋蝉爽心地唧唧鸣叫。颜真卿一时觉得不胜清爽。这感觉,固然来自于秋月、秋风、秋蝉,却似乎还来自于别的什么。是来自一吐久已郁积胸中的情思吗?是来自对座师为文、为官正气的赞美吗?……
进退频仍
仅仅过了半年多,宝应元年(762)四月,上皇玄宗李隆基、皇帝肃宗李亨父子相继去世,太子李豫——原名李俶即位,他便是代宗。代宗李豫初登帝位,慑于太监、开府仪同三司、兵部尚书李辅国的骄纵专横,更忧惧其手握禁兵之权,也由衷感激他在父皇肃宗病重之时,与内射生使三原人程元振一起,以其重兵在握,平息了张皇后与越王李系密谋策划的萧墙之祸,保护并且拥立自己登基。委曲求全与感激交织一体,代宗李豫竟于朝堂之上,以帝王之尊,敬称李辅国为“尚父”而不称其名;事无巨细,都征询李辅国的意见,唯其言是听。群臣出入宫中,也都要先去谒见这位早被阉割了的天子“尚父”;不得李辅国的批准,你就躲在一边待着吧。
大约代宗李豫对颜真卿在蓬州深得民心的出色政绩有所耳闻,并很为感动,五月间,颜真卿面前忽地柳暗花明,由蓬州长史被迁为利州130刺史,从一州之副升而为正。此事肯定是征询了李辅国意见的,“尚父”不点头,代宗李豫有那么大胆子下诏吗?令人不解的是,两年前,李辅国对时任刑部尚书的颜真卿率百官上表请问上皇玄宗起居的事,恼羞在怀,怒不可遏,曾上奏肃宗李亨,将颜真卿从居于台、省的尚书贬谪外放为蓬州长史,犹自心有余火,气未尽消,如今要将颜真卿从偏僻的蓬州之副长史擢升为较近于京师长安的利州之长刺史,李辅国竟没有从中作梗。究其故,大约因颜真卿实在政绩卓著,难得弹拨,且利州刺史仍不过一介外官,在李辅国看来,无碍于大体,不值得为此而耗费唇舌,惹代宗李豫不快——毕竟他是皇上,不能不给他点儿面子。自己如果轻轻摇摇头,固然代宗李豫绝不敢再提擢升颜真卿的事,朝堂内也无人敢于非议,但终难堵住朝堂外的闲言碎语、怨声载道啊!如果还有别的缘故,可能是当时升迁、移任的官员较多,这位天子“尚父”李辅国日理万机,未能逐一细细审思,有所疏忽所致。还有可能,李辅国以为,远黜蓬州,已使颜真卿受了教训,如今略予拔擢,看看他会不会明白过来,向自己靠拢,看自己的脸色处事!——不过,这一切都是分析、猜测。李辅国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颜真卿何以能够再次擢升,已成为扑朔迷离的不解之谜、历史未知。或许,这些缘由都不是无端揣测,它们一起相互作用,因缘融会,才使代宗拔擢颜真卿的诏书能够顺利发出。
在此,还得补充一句,如果李辅国真的冀望于颜真卿有所悔悟,向自己靠拢,以后看自己的脸色行事,那实实在在是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颜真卿一颗忠魂,一派正气,怎么可能向骄纵专横的阉竖宦官低头、靠拢呢?
历史常常是捉弄人的。颜真卿接诏将赴利州,而利州的州城却为羌人团团围困,使他无法到任。这不但向颜真卿心中的喜悦泼了迎面冷水,使代宗李豫的金口玉言变而为无法兑现的空口许愿,也使李辅国的梦幻化为一枕黄粱。不过,代宗李豫并没有将颜真卿悬空起来,使他有官无职、不知所往。于是,十一月间,大约仍在利州城外,秦岭脚下,日日顶着顺嘉陵江吹来的数九天寒风,焦灼地苦苦徘徊的颜真卿,再次接到诏书,回朝待命。
长安的天气截然不同于嘉陵江畔的蓬州、秦岭南麓的利州的那种温润与和煦。数九隆冬,阴沉寒冷,河水冰封,白雪皑皑,茫茫一片,只能从行人和车马的行迹辨认道路;凛冽嘶叫的西北风似一束束看不见的长针,直刺向人的体肤,深深地砭入人的肌骨。
颜真卿走进敦化坊家门,一眼便看见了庭院中那棵老槐。严寒中,那历经岁月沧桑、裂纹道道的主干,似乎更挺拔、更苍劲、更粗壮了许多;虬枝盘绕、遮风挡雨的树冠,也更庞大了许多。老槐左右的两棵石榴树也似乎高大了许多、老成了许多。老槐、石榴虽然都光秃秃地落尽了绿叶,密集的细枝上压着白雪,挂着一根根冰柱,却傲然挺立,神色伟岸而冷峻。西北风吹过,白雪在飘散,冰柱在坠落,老槐、石榴似在如释重负地一声一声长嘘,向颜真卿表达着虽然久别重逢,但并不怎么惊喜的致意和迎候。颜真卿却顿觉亲切,不由得疾驰向前,抚摸着老槐,心中思潮翻卷……
一连几日,颜真卿与兄弟、堂兄弟们及其众子侄们相见,悲喜交并,述说不完骨肉同胞的思念,抒发不尽契阔咫尺、天涯沧桑的感慨。时任国子司业的二兄允南,病重在床,颜真卿侍奉于身侧,却未料二兄已病入膏肓,未过十日便溘然而逝。想起自己童年时期二兄对自己的关怀和“师训”,颜真卿不禁悲从中来,痛怆难忍。
泪水还在不自觉地涌流,后事还没有处理告罄,心灵还在悲痛的油锅中煎熬。而回朝待命,仕途将会产生什么变化?外放天涯海角还是内任于朝堂?又时时令颜真卿惴惴不安,惶惑忧郁。却完全没有想到,开元初年的“神童”,曾以其罕有高才,为解决朝廷的财用之困而功绩卓著的户部侍郎兼京兆尹、判度支盐铁转运使刘晏,以“文学正直”,推荐颜真卿取代自己任户部侍郎。颜真卿与刘晏并不相识,大约因刘晏去年被酷吏敬羽所诬陷,颜真卿也曾遭受敬羽诬陷而被贬官远方,二人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且因其任官之地与蓬州相邻,刘晏得知颜真卿于蓬州政绩卓然,深得民心。代宗李豫以为颜真卿“忠义在躬”,“能鸣风雨之晦”——一身忠义,有着能在风雨凄凄、天地昏暗中,雄鸡般引吭高歌,为朝廷消忧解愁的杰出才能;刘晏的举荐,“殊惬朕怀”131——正合我的心意。于是,颜真卿又一次居官侍郎,不过,不是在刑部、吏部,而是在户部。回想五年之中的进退频仍——至德二年(757)十一月由宪部尚书、御史大夫贬同州刺史,迁蒲州刺史,再迁饶州刺史;上元元年(760)由升州刺史、充浙江西道节度使被贬官回朝;上元二年(761)由刑部尚书贬蓬州长史,自己的仕途实在太坎坷、太艰险了啊!于今回朝,突然身居要职,颜真卿不免又惊喜,又感激,又担心,又胆怯,“寤寐无宁”,惴惴不安,深觉“粉身糜躯,罔知攸答”132。
其实代宗李豫并不真心宠爱、信赖、敬畏李辅国。早在他被父皇肃宗立为太子之后,就对李辅国的专横无礼怀恨在心,只是因李辅国后来与心有异图的张皇后之间产生了龃龉,在父皇驾崩之后,李辅国暗自与自己的死党——宦官、内射生使三原人程元振合谋勒兵,诛杀了张皇后,平息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萧墙之祸,力保自己登上了至尊之位;且李辅国手握宫禁兵权,为了稳住阵脚,自己不得不暂时采取权宜之计,任其飞扬跋扈。但“尚父”李辅国的专横欺天,挟天子以令诸侯,使代宗李豫越来越头疼,越来越憋气在胸,成为一块横亘腹中的恶疾,他不能不暗自琢磨何以挖除这块恶疾。就在颜真卿回到长安前夕,五月间,代宗对李辅国施以明升暗降之策,拜其为司空兼中书令,即百官之首——宰相,却于六月间免除了其行军司马和兵部尚书,使他至为敬畏的“尚父”丧失了手中的兵权。到了十月间,有“大盗”进入李辅国府邸,砍去其头颅和一只胳膊。专横于朝堂的阉宦李辅国,就这样一命呜呼,九泉之下参见阎王去了。这位“大盗”的行为十分蹊跷,对李府的奇珍异宝和堆积如山的钱财,似乎毫不眼馋,分文不盗,而只取李辅国的头颅和胳膊,其身份可想而知。显见的是,代宗李豫并不为“尚父”的暴死而过于悲痛,当月,李辅国尸骨未寒,即命太子、雍王李适——即后来的德宗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率诸道节度使讨伐盘踞在洛阳的叛贼“安史”余孽史朝义。史朝义于前一年杀其父史思明而继其位,自称大燕皇帝,改年号为显圣。未过一年,大燕朝廷已分崩离析。
李适挂帅出征,史朝义众叛亲离,连战连败,于次年——广德元年(763)正月三十日,逃奔奚、契丹之地,走投无路,马缰一条,自缢于林中,又被自己的臣下、范阳节度使李怀仙追来,割去头颅,献给大唐朝廷请功。绵延七年之久的安史之乱就这样终告结束。史朝义退出洛阳后,洛阳城里十多天黑烟滚滚,大火不熄,百姓经历了长达三个多月的大掳掠、大抢劫,邑落为墟,比屋荡尽。但饥寒交迫中盼望安定生活的庶民百姓,无不欢欣雀跃、欣喜若狂。当时,居于梓州133的“诗圣”杜甫,曾为此写下《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的著名诗篇: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杜甫真是惊喜难抑,其诗有如长江放流,骏马驰坡,一往奔腾,一气如注!
杜甫的惊喜,也是普天之下庶民百姓的惊喜。此时的颜真卿何尝不惊喜如此!回想起平原的力挽狂澜、誓师结盟,堂兄杲卿的智取土门,借兵予李萼而得棠邑、魏郡大捷,以及堂兄杲卿和侄儿季明的悲惨赴难,自己于平原迫不得已的弃城出逃……历历往事,怎能不思潮狂奔,悲喜交并,热泪泉涌?似乎天更高了,地更阔了,山河新浴,阳光更灿烂了,月亮更迷人了。再过一个月就是新年,万象更新,一元复始,桃红柳绿,莺歌燕舞,蓬蓬勃勃的春色春意,就要重回大地了。
颜真卿精神焕发,神采奕奕地履职于户部。代宗李豫认为这位历经三朝、年已五十有五的老臣,“郁然词宗,雅有朝望。高标劲节,历霜霰而不渝;握镜悬衡,鉴人伦而式叙”134。他很欣赏颜真卿的文采赡富,娴于辞令,很明白他在朝堂之上的高卓名望。知道他风格高迈,坚贞刚烈,屡经历史风霜而不改其志;他像是手握着明镜和权衡,有着能够正确地判别人伦的轻重尊卑,并确定其次序、位置的非凡才能。颜真卿任户部侍郎仅四个月,到了宝应二年(763)三月间,正当日丽景和、春风骀荡、桃李争妍之时,便得到代宗诏命,改任以吏部侍郎,加银青光禄大夫。正当他上呈谢表,表示自己虽“祗惧实深”,仍“怀粉骨之诚”135——非常担心能否胜任,却愿以不惧粉身碎骨的笃诚为整饬吏治,铨选人才,而殚精竭虑、不遗余力的时候,又仅仅过了四五个月,在一个绿树蓊郁、嘉禾泛金、瓜熟枣香的日子——八月二十七日,被任命为江陵136尹兼御史大夫、加阶金紫光禄大夫,充荆南节度使。江陵又称荆州,自古为天下重镇,北依汉水、南临长江,“右控巴蜀,左联吴越,南通五岭,北走上都”137,此时已升为南都。颜真卿“祗承睿顾,伏深惭惕”138——得到了圣明天子的如此器重,在心头掠过惭愧、怯惧的微波的同时,不免惊喜难抑,如坐春风,如饮甘露,似乎仕途上平步青云的日月已经来临,立即上了谢表,并且聘任了一些僚属,开始为赴任做准备。
然而,宦海苍茫,风涛难料,尚未启程,即为代宗身边的“密近所诬”。皇帝身边的那些逢迎取悦、蜜言谄媚的亲信近臣,早就对颜真卿的正道直行侧目以视,对颜真卿的骤然“得宠”嫉妒不堪。他们为颜真卿的步步擢升而忧惧,感受到了一种悄然而至的威胁,预感到了由此可能导致的皇上给予自己的“亲幸”、“恩宠”的行将失落和大祸临头。他们岂能听之任之,不予理会?于是,他们使出了浑身解数,编织谎言,以种种莫须有的罪名对颜真卿予以诽谤和诬陷。对于代宗李豫来说,听信“密近”之语是其稳坐江山之术。听到他们对颜真卿的诽谤和诬陷,他便不惜于断然否决自己的“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只是一纸诏书,便于弹指之间收回了成命。诽谤、诬陷颜真卿的“密近”者,何许人也?不得而知,也无须追查到底。脚正不怕鞋歪,根深不怕风摆。“密近”的几句诽谤或诬陷,竟能使代宗李豫不查不问,收回成命,足见这个皇帝在历次“批答”中对颜真卿的夸赞之语——诸如“忠义在躬”139,“高标劲节”140,“明迈伟才,忠贞壮节”141云云,尽是虚伪的辞藻,是要你快快活活地替他卖命的一根糖葫芦,或者说是为着操纵臣下的心机之语。
不过,我们所关心的是,“密近”们迎面泼来的冷水、飞来的风刀霜剑,使颜真卿丧魂落魄了吗?失意彷徨了吗?心灰意冷了吗?他还是那样忠魂朗朗、正气磊落吗?
冒险请命
那时,安史之乱虽然结束,但天下并不太平。在史朝义杀其父史思明而继其位、皇袍加身、头戴冕旒的时候,西边的吐蕃已伺机加大了对大唐西北的侵袭。广德元年(763)七月,吐蕃军连连攻陷兰、廓、河、鄯、洮、岷、秦、成、渭等数十州,尽取河西、陇右之地。十月间,又进击泾州142,入邠州,掠奉天、武功;凤翔以西,已非大唐朝廷所有。
早在广德元年(763)四月间,郭子仪看到吐蕃军队蠢蠢欲动的迹象,就曾几次向朝廷进言:对于吐蕃不可忽视,应提早有所防备。此后不过三个月,夏秋之交,酷暑渐退,羊肥禾熟,瓜果飘香,吐蕃军队果然开始大举入侵,守边将领频频告急。此时,宦官程元振已青云直上,官拜骠骑大将军兼元帅行军司马。其独断朝政,恣意横行,较李辅国当日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代宗李豫听之任之,凡京外官员派人奏事,都命先与程元振商议。程元振也自以为曾经与李辅国为拥立代宗而立了大功,李辅国已死,他便是功勋盖世之宦,可以一手遮天,对守边将领的频频告急,不禀不奏,一概私自压下。吐蕃军过了凤翔,京师震骇,人人惊慌,代宗李豫才得知消息,匆忙下诏,任命自己的儿子——雍王李适为关内元帅,郭子仪为副元帅,出兵镇守咸阳,准备抵抗。但郭子仪长期闲居,不任官职,部下都已离散,只召得二十名骑兵随自己赴任。而入侵的吐蕃军队足有二十余万之众,气焰熏天,从周至东南向着长安气势汹汹地推进而来。郭子仪派人入朝上奏,请求增派援兵,程元振居然肆无忌惮,仍刻意阻挠,拒绝见驾。吐蕃军很快攻陷周至,渡过了便桥,代宗李豫闻讯,仓皇不知所措,效仿其祖父玄宗李隆基,于十月初七日匆忙悄没声地离京“出幸”,不过不是西去蜀郡——敌军正在西边,而是东出潼关,逃往陕州。长安城内乱成一锅粥,官吏逃窜,六军四散。而护驾“出幸”的将军竟公然反叛,带领四百余名骑兵背离代宗,返回长安,胁迫代宗的儿子——丰王李珙等十王,西去迎接吐蕃军队。十月初九,吐蕃军队进入长安,早已投降了吐蕃的泾州刺史高晖,竟然与吐蕃大将一起,拥立已故邠王李守礼的孙子——广武王李承宏为皇帝,更改年号,设置百官。吐蕃军队手中掌握着傀儡皇帝李承宏,便肆无忌惮地在长安抢劫府库和百姓财物,放火焚烧民宅。四散的六军将士,也趁机劫掠,百姓无不扶老携幼,拖妻负子,仓皇潜逃于秦岭深山老林之中。长安城内,处处烟尘滚滚,灰烬飘飞,断壁颓垣,一派冷落、凄凉、萧杀之象。
代宗李豫“驻跸”陕州,四处逃散的官员零零散散地赶来了一些。陕州有黄河天险、函谷关之固屏障于西。代宗李豫惊魂稍定,却仍忧惧于吐蕃军引兵东向,于是下诏郭子仪来行在护驾。郭子仪却上表说,臣不收京城,无颜去见陛下。只要我出兵蓝田,敌寇军队必不敢向东进犯。代宗只好同意,改命威名远播的李光弼将军来陕州护驾。但李光弼等人因忌恨程元振的专权,也不愿前来,婉言辞谢。代宗李豫于是忧心忡忡,惶恐不胜。
当时,颜真卿是伴随代宗“出幸”、“扈跸行在”的寥寥可数的官员中的一个,被任命为尚书右丞,辅佐仆射掌钱谷之政。对安史之乱方休,而胡骑又践踏河山,百姓重陷兵燹之祸,颠沛流离,颜真卿忧心如焚,腹如汤煎。他想,当时手握重兵、距离陕州较近的将军,当数驻守汾州143的朔方节度使仆固怀恩。颜真卿相信,当此国家蒙难之时,若以忠君大义召仆固怀恩入朝,他是不会拒绝的。于是,颜真卿向代宗献策:由自己带着诏书,前往汾州召回仆固怀恩“勤王”——保卫皇上的安全。
仆固怀恩为铁勒族人,郭子仪部属,在平定安史之乱中屡立战功,尤其在剪灭史朝义之役中功勋卓著。但朝中有人说他勾结回纥可汗谋反。代宗召见,仆固怀恩因而不肯遵旨入朝;御史大夫王翊途经汾州,也被他强留了下来。于是,一些官员——主要是与仆固怀恩有宿怨的河东节度使辛云京、曾遭受仆固怀恩母亲斥责的宦官使者骆奉仙,以及与辛、骆二人沆瀣一气的李抱玉、鱼朝恩四人坚称:仆固怀恩反迹已明。颜真卿却为着朝廷的安全,为着早日消除吐蕃之乱,也为着安抚仆固怀恩,平息一场引而未发作的叛乱,甘愿赴汤蹈火,冒着被拘留、甚至被杀害的危险,向代宗毛遂自荐,去召仆固怀恩来朝“勤王”护驾。代宗李豫竟没有同意。所幸的是,宿将郭子仪以其威望、谋略,收编六军,联络官吏,激励将士,引领四千兵马于长安之南的蓝田之地发起反击。吐蕃军闻风丧胆,惊骇惶恐,仓皇逃遁,退出了京城长安。
十二月间,太阳从层层交织的、黑色的或灰色的云团里,挤出了清冷的、神色惨淡的脸庞。道路两旁灰褐色的、干枯的树木,有的已在战火中烧成焦黑的木桩,在冰凉的、凌厉的西北风中,瑟瑟地抖动着。而覆盖大地的严霜,又使大地上尚且存活着的、苟延残喘的草木的绿色,变得黑蔫蔫的没有了一丝活气。代宗李豫的车辇西入潼关,碾轧着寒凝冰封的关中大地,凄凄凉凉地返回了京师长安。
颜真卿骑马随从于代宗李豫的车辇之后。阵阵迎面而来的西北风,吹得他手足麻木,浑身瑟瑟发抖,心中百感交集:既有终于回归京师的喜悦,也有世事艰难的感慨;既有云将退、日方出的欣慰,也有阴霾犹在的忧郁;既有强虏将灭的期望,也有百姓涂炭的切肤之痛……所幸,李辅国已死,无人不切齿痛恨的程元振也终于被罢官,放归故乡。然而,朝堂多艰险,无风三尺浪;荆棘刚被剪除,乌鹊刚被驱走,新的毒草又在潜滋暗长,暗暗躲藏的鸩鸟,窥伺时机,施毒于人。颜真卿暗自告诫自己: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
不知代宗李豫出于何种考虑,驻跸陕州时不同意颜真卿去汾州召仆固怀恩前来护驾,却于次年正月,忽然诏命正在勤谨履职的颜真卿,以检校144刑部尚书,兼御史大夫,充朔方行营汾晋等六州宣慰使,往见仆固怀恩,劝说其来朝。然而,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仆固怀恩接受劝告而归朝的可能,已成为明日黄花。颜真卿恳切答道:陛下因吐蕃入侵而到陕州之时,臣如果去用忠义的道理责备他,要求他来护驾,拯救朝廷的危难,臣以为他是有前来的可能的。现在情况大不相同了,陛下已经回到长安宫中,他来这里不再是保驾、救难,又不能让他的部下将士放下心来,他怎么会奉召前来呢?况且,说仆固怀恩反叛的,只有辛云京、骆奉仙、李抱玉、鱼朝恩四人,其余群臣都说他冤枉。臣以为,陛下不如用郭子仪取代仆固怀恩,可以不用武力便使他折服。代宗李豫采纳了颜真卿的意见,以郭子仪代为朔方节度使。果如所料,仆固怀恩闻风而逃。
三月间,颜真卿晋爵鲁郡开国公——这大约是代宗李豫对他的正确意见的回馈。无论此前此后,颜真卿正色立朝,刚而有礼,非公言直道不萌于心,更不出于口。犹如家庭院子中的那棵老槐,虽然在吐蕃军队的劫掠中惨遭伤害,失去了几块树皮,露出了皮下湿漉漉的白色,几根粗壮的侧枝也已折断,像断了的胳膊垂了下来。但却忠魂一颗,正气一派,神色坚毅,向天挺立。
从此之后,朝野内外常敬称颜真卿为颜鲁公,或免去其姓而径称鲁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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