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高照,蓝天如洗,白云轻飘,和风轻拂,百鸟鸣唱。饶州大地,万木葱茏,蓊蓊郁郁。田园里,嘉禾片片,碧波荡漾,穗长籽圆,丰收在望。城内街衢,店铺座座,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生意兴隆,秩序井然;小贩的高叫声,卖艺人的弹奏声、呼喊声,与行人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虽然喧嚣却并不聒耳。好一派祥和、繁华的景象!
这是乾元二年(759)六月四日。朝廷派遣中使来到饶州传旨:拜颜真卿为升州108刺史,充浙江西道节度使,兼江宁军使。这实在是突然的、想不到的升迁!在深为当今皇帝李亨信赖的阉宦李辅国专权恣肆、横行朝堂的今天,朝廷竟然会把令许多官员昼思夜想、垂涎欲滴、多方钻营而不得的如此要职赐给颜真卿!且不说升州西近长江,为江南重镇,物产十分富饶,素称鱼米之乡;且说浙江西道节度使,所领升、润、宣、歙、饶、江、苏、常、杭、湖十州,尽是富庶之乡,这对颜真卿实在是大宠信、大拔擢、大荣耀啊。节度使虽然是朝廷命官,实为一方诸侯,走出京城,真是山摇地动,气焰熏天,威风八面,万人惊恐。其职权威势,倾覆四方。在这叛贼未灭、安庆绪继其父安禄山自称大燕皇帝于洛阳的乱世之中,节度使更显得威重百官,开口惊风雨,抬足震河山。他们有的称雄一方,不如意之处,虽朝廷之令断然不从,天子不能不有所容忍、宽宥和退让。虽说朝廷为了抑制节度使的权力,去年在淮南东、江南、浙江西三道节度使之上加设了都统,但都统手中无兵,能不能统辖得了节度使,朝里朝外都心存疑虑。所以,当肃宗皇上派遣中使远来饶州,宣读了圣旨,并将节度使的双节双旌交给了颜真卿(正常年月是要在朝堂上由皇上面赐的)的时候,颜真卿激动地口里呼喊着万岁万岁万万岁,以谢隆恩,心里却不胜吃惊之至。看来,李辅国之流难蔽圣聪,当今天子真是天纵英明啊!但不知为什么,颜真卿总觉得惴惴不安,排遣不去萦绕心头祸福难测的担忧。他不禁想起了“行于所当行,退于所当退”的古语,自问莫非到了“所当退”的时候了?
思来想去,五天后,六月九日,颜真卿在启程之前,还是照例派遣使者进京,送呈昨夜撰写好的《谢浙西节度使表》。表文说:升州之地,乃古代吴国旧地,分享着九州重要权力。以东海之水煮盐,足以自用;凭借着自西而来的长江而可以固守。此地实为天险之地,是古代六朝帝王的都城。所以,魏文帝曹丕曾经望而嗟叹,甘愿以长江为南北界限,而放弃统一南北的企图;秦苻坚仗着他兵力雄大,欲将触角伸向江南,结果丧失了百万之师。这些胜败得失,哪一个的根源,不首先在于升州的地理形胜?犹如腹腔与心脏的密切相关,历来天子总是把此地交给亲近的贤明之臣;而这些亲近贤者镇守此地,也都觉得很难。我一向平庸、微弱,如今,却把如此重任交我担负。所以,接受这个任命的那天,我便把这种荣耀当成忧愁、忧惧、忧虑,不胜忧心如焚。我今天便启程赴任,途经都统节度观察使李峘官衙,办理好有关手续,立即就去升州。颜真卿表示,到任之后:
即当缮修甲兵,抚循将士,观察要害,以备不虞。假陛下英武之威,遵陛下平明之礼,一心戮力,上答天慈。……
肃宗李亨看见颜真卿的谢表,十分赞赏,在“批答”中盛赞颜真卿的学识、德行、才干闻名于朝,意志策略宏伟壮观,屡经艰难困苦,而不改青松翠竹般的坚强。他说,江宁——升州为古代帝王的都城,是极为重要的军事设防重地,如果不是德行高迈、久经考验之臣,岂能轻易居于此地、担任如此重要的官职?肃宗还以无比信赖的口吻写道:“委卿忠诚,俾当连帅,宜宏筹略,为朕缉熙。”明明白白地告诉颜真卿,所以把如此重要的官职委任给你,是因为看重你的忠诚和才干,希望你发扬自己的筹谋之长,为我朝创造祥和与兴旺。肃宗的批答,当然不无鼓励之意,但对于颜真卿德、才的评价,却绝非言过其实、虚意奉承的夸赞或溢美。他没有那样做的必要。
颜真卿将谢表呈上去了,决心也下定了:不管是祸是福,为了大唐社稷,为了黎民百姓安居乐业,定当“以荣为忧”,鞠躬尽瘁,恪尽职守,绝不枉负朝廷厚望。是万丈深渊,跳下去!是刀山火海,扑上去!
按照大唐礼仪,节度使行则建节竖纛,前呼后拥,仪仗前导,高张朝廷赐予的旌节,威风八面,浩浩荡荡;所到达州县,当地官员须建筑节楼,吹奏鼓角,列开仪仗,隆礼相迎。这般威势,这等礼遇,高居人上,光耀无比,对于颜真卿来说,恐也是向往、倾慕已久的事。但在这兵祸未息的乱世之中,在这百姓不堪劳役赋税重压、啼饥号寒之时,若如此劳民伤财,大肆挥霍,心中怎不负疚,怎得安宁?颜真卿不愿让百姓指着脊梁骨骂自己。思来想去,他决定免去一切可免的礼仪,掩了旌纛,免竖杖节,悄悄然离开饶州,无声无息地踏上征途,赴升州上任去了。
枉遭谗谤
颜真卿冒着六月的暑热,晓行夜宿,趱步驰驱,不日即来到升州。
赴任升州大不同于被贬蒲州,颜真卿却同样以股肱大臣——如今更是“亲贤”自居,拳拳然“以荣为忧”,一派忠诚,一派勤谨,诚惶诚恐,雄心勃勃,竭尽全力地履行自己写在“让”表中的承诺。未雨绸缪,修甲兵,抚将士,视察要津,不敢稍有懈怠。
时过不久,在夜以继日、励精图治的履职之中,颜真卿就感觉到了一种仿佛当年来到平原时的威胁、一种愈来愈明朗的隐忧。似乎又有一个心怀叵测、蠢蠢欲动的“安禄山”据守于不远处的宋州109。不过,这个据守宋州的“安禄山”,不像当年范阳的安禄山那样深深地得宠于朝廷,也没有那个安禄山那样身兼三镇节度使,权重位显,兵力雄大,但其阴谋叛乱的勃勃野心却没有不同。这个人就是河南宋州刺史刘展。他桀骜不驯,漠视朝廷,私自征兵买马,打造甲兵,囤积粮草,紧张地训练着攻占包剿、布阵破阵。面对刘展即将反叛的鲜明迹象,颜真卿没有像当年在平原那样,将其日益显明的反叛征兆写就表章,密送进京。因为,当年密奏安禄山将叛的表章送进京去,即被扣压,不得御览;如今若重蹈旧辙,被扣压事小,如消息泄露,还会打草惊蛇,说不定还会引火烧身,大祸临头。不若未雨绸缪,预以为计,不动声色地做防范准备为好。于是,颜真卿整顿军政,令刺史衙门各曹参军、将校,分别整修城池,暗中选将募勇,缮修甲兵,设防关隘要津,并抓紧做水陆战阵演练。而他自己则访求贤士,赋诗讲书,研练书法,以蒙蔽刘展。
没有想到,颜真卿为维护社稷安宁、百姓安居的苦心和努力,却为驻扎扬州的都统淮南、浙西、江西节度使李峘所不容。李峘,是大唐宗室子弟,安禄山叛逆以来,以其对肃宗李亨的亲近和效忠而首得“亲贤重寄”,手握都统大权,成为大唐历史上的第一个统率、引领节度使的都统节度使。其所统三镇节度使的辖区,尽是富庶之地,为朝廷财用之源。当年,安禄山虽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官名仍是节度使,而李峘为浙西、淮南、江西三镇节度使的都统,凌驾于节度使之上。但都统怎么当?节度使怎么“统”?对于李峘来说,并不很明白,他只想的是要让三镇节度使接受被“统”,折服于自己,对自己言听计从、服服帖帖。颜真卿虽然新从刺史擢升节度使,但肃宗皇帝在对其历次表章的“批答”中,不乏“才推翰苑,望重朝廷”110,“德重才博,久而益彰”111,“学行有闻,谋猷克壮”112……一类词语。今上青睐、宠誉如此,朝野也颇多褒扬、赞颂之词。我这个都统要“统”住三镇节度使,就得先“统”住这个浙西节度使颜真卿!统住了浙西节度使颜真卿,不怕统不住淮南、江西两镇节度使!
于是,李峘虽身在扬州,却目不转睛、虎视眈眈地盯视着升州。真是鸡蛋里面挑骨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峘用尽心机,从颜真卿励精悉力的修缮甲兵、抚恤将士、观察并设防关隘要津的行为中,终于找到了可以使之折服于自己的“把柄”。这个“把柄”就是:无事生非,捕风捉影,为所不当为,扰乱人心。李峘抓住这个“把柄”,便颠倒是非,加油添醋,密奏朝廷。他腹有定心丸:以殿中监、太仆丞而总揽朝政的大宦官李辅国,与我李峘素来心气相通,自然会在肃宗皇帝面前认定我李峘所奏有理。今上肃宗李亨,虽然曾在对颜真卿表章的“批答”中,称颜真卿为“股肱”113,视以为“亲贤”114,赞美他的行为“深副朕望”115,但他颜真卿毕竟不是宗室血亲,不是皇亲国戚,而我李峘既是宗亲,且早就成为今上的心腹“亲贤”,在我李峘与颜真卿之间,今上无论如何更信赖的是我!
李峘上表密奏,李辅国顺风扬尘。肃宗李亨当时忧心、焦心的是:杀其父安禄山以自代的伪大燕皇帝安庆绪,仍窃据范阳,贼心不死,四方侵凌,伸展着手足;史思明虽已归顺,但那贼并不服服帖帖地死心效忠。安禄山余孽不除,天下难宁!刘展虽桀骜不驯,但毕竟没有举旗造反;颜真卿这么兴兵动武,磨刀霍霍,如果激怒了刘展,真的造起反来,与安庆绪那贼——可能还会有贼心不死的史思明,一伙儿南在宋州,一伙儿北在范阳、魏州,将大唐天下南北都推入战火之中,我李亨还算什么中兴之君?还会有好日子过吗?被颜真卿认为天纵英明的天子李亨,如此想着,连连地无声自语:罢了,罢了,朕不能不准了李峘的密奏,贬谪颜真卿了——即使委屈了他!
就这样,又一道圣旨降临,朝廷派员替代颜真卿在升州的职务,本人免官回朝,任刑部侍郎。颜真卿赴任升州刺史、浙江西道节度使兼江宁军使于乾元二年(759)六月九日,至当日——上元元年116正月十九日,时光不过半年,昙花一现的升迁史便告了结!他的心头不能不萦绕着对奸佞乱政的愤恨,对升州以至整个神州前景的牵挂,对烽烟起南国、九州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的忧虑……如同几条看不见的绳索,一齐撕扯着他的灵魂,使他揪心、忧心、焦心,使他痛苦,使他失望,使他眼前昏黑。真是黄粱一枕,大梦一场!
阖家糊口
颜真卿志未酬,功未成,忧未消,便迫不得已,不得不心情沉重、满腹悒郁地离开升州,北归长安。然而,打点启程,却没有路途盘费,当时,“阖门百口,几至糊口”。幸亏有自己任饶州刺史时的僚属蔡明远,“不远数千里,冒涉江湖”,以钱粮相济,才解除了路途盘费之忧。蔡明远又沿江相送,入古邗沟,直至扬州以北数十里的邵伯埭,才与颜真卿挥手告别。
当蔡明远行将告别之际,颜真卿于船上,在风涛颠簸之中,手书《与蔡明远帖》117,聊表感谢。其大意是:蔡明远是鄱阳人。我在饶州任刺史时,我们常常因事相见,直到我赴任江右升州,没有中断频繁的联系。平心静气地回想往事,其心意确实可堪称赞。有这样一件事:近日,我的职务被替代,要回到长安去,却困于金陵而不得动身,全家上百口人,几乎到了无以糊口饱腹的地步。蔡明远和夏镇不远数千里,冒着风险,经江湖走水路,夜以继日驱舟而来,准时准刻,略无拖延,直到秦淮河与我相见。其后,又不知疲倦地一路追赶,跟随我到达邗沟以东,到了邵伯南埭。从始至终,其言其行,令人感动,太值得赞颂了!今日,既然我的困难已圆满解决,他就要按预定日期回归饶州。颜真卿深情地嘱咐:“江路悠缅,风涛浩然,行李之间,深宜尚慎。”
《与蔡明远帖》写于船上,风摇浪激,命笔匆促,却熔铸友谊之情、感激之情和行色匆促的惜别之情于笔底,用笔沉着却笔意纵横,迅缓流荡,自然情溢;稳健中见洒脱,沉着中显笔蕴,意境疏淡,气韵脱俗,浑然一体,堪称难得的传世行书珍品。
瞻仰这一书帖,我们在欣赏其无与伦比的书法之美的同时,不能不深思:一位堂堂刺史,一位可以号令十州的节度使、封疆大吏,身处鱼米之乡、朝廷财源所系的富庶之地,居然困窘到阖家糊口、出门无盘费的地步,这说明了什么呢?
说明颜真卿一身系于政务,全心奉公,而无顾于家计;
说明他清白、清正、清廉,绝不营私,绝不贪腐,绝不受贿,绝不聚财!
除此之外,岂有他哉?
可叹的穷困,可敬的廉洁!令人刻骨铭心的“阖家糊口”!
远黜蓬州
颜真卿带着对升州水路战备中辍的憾恨,对升州以至整个南国前景的担忧,对黎民百姓生命安危的牵肠挂肚,心中不无被戏弄、被勒着缰绳行走的感觉,怅然地、悲愤地告别升州,贬官回朝,居官刑部侍郎。虽然这对颜真卿是一次沉重的心理打击,却并未摧毁他的朗朗忠魂和磊落正气。
仍然出于对社稷安宁、百姓安居的祈求,颜真卿诚心所至,接连做了两件事:
一是上表乞御书。此事源于上年冬,颜真卿还在升州之时,肃宗李亨遣使宣旨,从山南西道的洋州兴道县118,至升州江宁县119秦淮太平桥,于各州县临江近城处,各置放生池,共八十一处。意在以释放水生动物于池,而保全其生命之举,广施仁爱,惠及虫鱼。颜真卿为此撰文,并以自己的俸钱采石镌刻,名曰《天下放生池碑铭》,颂扬肃宗皇帝的仁德。碑文又用绢帛抄写了一本,交朝廷使臣奉进,乞肃宗皇帝御书碑额,但未得回复。回到京城后,颜真卿再一次上表乞求御书,却觉得去年所书碑文笔画稍细,担心不能经久,又擘窠大书一本,随表奉进,终于如愿以偿,得到肃宗应诺。
放生来源于佛教,碑铭中将儒家仁道融入佛教放生之举,不乏弘扬儒家仁德思想之意。其大意说,有着古人的聪明睿智、天神般的伟力,却并不杀生的人,不是陛下你还能是谁呢?过去,殷商的首领商汤很仁善,打鱼时总是网开一面;汉武帝施恩惠于困窘的游鱼,得到了受恩的鱼儿口衔宝珠相赠的报答。流水拯救了干涸待毙的鱼,宝珠以其价值连城获得美名。事情发生于当时,但其创造的福祉却将传袭永远。这些逸闻旧事,“岂若我今日动者植者、水居陆居,举天下以为池,罄域中而蒙福”——哪里比得上我们今日豢养、栽植那些或生长于水中、或生长于陆上的有生之物,把整个天下都当作放生之池,让整个天下万类都能够享受到福分?颜真卿感叹道:置放生池,这种借助于佛教陀罗尼加持的功效,断除烦恼不断产生的根源,当然只是佛教徒心中的美好愿望的举措,与古圣前贤的行为相比照,何其相似啊!
肃宗李亨广置放生池之举,其实不过是无足称道的煦煦小仁,不过是为自己戴上仁爱面具的欺蒙人心之术而已。颜真卿又是自己撰文、两番书写,又是两次上表祈求御书碑额,又是自以俸钱采石镌刻,予以歌颂。似乎是阿谀,是拍马,是谄媚,是取媚,更是深笃的愚忠,其实,归根结底出于一种信奉佛教的心理,是封建士大夫爱国和仁德心理的曲折表达——心里萦回着对国家、对百姓的隐忧,期待着“举天下以为池,罄域中而蒙福”的仁政、善政的实现,渴望着朝廷能够把对水生之物的仁善放生,推而广之到天下百姓,使他们普遍得到安居乐业,都能够摆脱生命之忧,摆脱贪官污吏、豪强恶绅的盘剥、敲诈、鱼肉等诸般苛政,自由自在地终其天年。颜真卿撰文并采石镌刻《天下放生池碑铭》的意义几乎是无足道的,然其书却工笔擘窠,端方雍容,筋力劲健,丰腴饱满,气势磅礴,挺然奇伟,堪称颜体楷书的炉火纯青之作。
二是率百僚上表,请问上皇起居。事情的发生是这样的:上皇玄宗李隆基从蜀地回到长安以后,一直居住在兴庆宫——他喜欢兴庆宫,从长安出逃蜀地前就住在兴庆宫。左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内侍太监高力士侍卫于身旁。肃宗李亨又命玉真公主、梨园弟子等相伴娱乐。玄宗李隆基于此闲居无事,常常登临兴庆宫内长庆楼,路人经过楼下,往往瞻仰、下拜,高呼万岁,玄宗也便在楼下设酒食相待。他还曾经召见某将军上楼宴饮。总管太监李辅国虽然深得肃宗李亨青睐,大权在握,但玄宗李隆基身边的人都瞧不起他。李辅国怀恨在心,更想立个大功,巩固肃宗皇帝对自己的宠信,于是抓住这些事在肃宗李亨耳边极力煽惑,说上皇居住在兴庆宫,经常与外面的人来往。上皇身边的陈玄礼、高力士,暗自策划着不利于陛下的事。六军将士对此心中很不安。李辅国说他劝说过他们,但也无济于事。于是,肃宗李亨开始对父皇李隆基是否企图东山再起心怀疑虑。李辅国出主意说:皇上应该为国家前途、命运着想,不必像凡夫俗子一般遵奉孝道,听任太上皇住在兴庆宫。兴庆宫与百姓居住的街坊相近,墙垣低矮,是不适于太上皇居住的。大明宫内高墙深院,戒备森严,将太上皇迎来居住,可以杜绝小人蛊惑太上皇的视听。肃宗李亨忧心忡忡,未予同意。兴庆宫养马三千匹,李辅国假称肃宗之命,将马赶走,只剩了十匹。李辅国又让六军将士在肃宗面前哭号叩头,请求将太上皇迁居。肃宗仍然犹豫不决,未予答应。上元元年(760)秋,七月十九日,李辅国假托肃宗的话,迎接太上皇玄宗去游赏太极宫。到达睿武门时,李辅国率领五百骑马的弓箭手,于马上拔刀出鞘,拦在当路,上奏玄宗:皇帝因兴庆宫低洼狭小,迎接太上皇迁居宫内。玄宗李隆基大为惊恐,几乎摔下马来。高力士斥责李辅国无礼,喝令他下马,李辅国无奈地下了马。高力士又喝令李辅国与自己共同牵住玄宗的马勒,护卫玄宗前往太极宫,在甘露殿住下来。李辅国率领将士退出,留下侍卫的只有几十名老弱兵士。陈玄礼、高力士以及以前伴驾的公主、宫女等,都被远拒;任玄宗一人形影相吊,孤独愁闷。当天,李辅国与六军大将向肃宗请罪,肃宗李亨为李辅国之举而窃喜,反而安慰他们,赞许他们意在遏止小人蛊惑太上皇,防微杜渐,维护国家安宁。
时任刑部尚书的颜真卿,一向对李辅国的专横耿耿于怀,却又十分无奈,目睹了此事的发生,便率领百官呈上表文,请问太上皇玄宗的起居饮食。此举无异于向肃宗的孝道质疑,并狠狠地打了李辅国一记耳光。肃宗李亨心中忿忿然不快,勾起了对颜真卿的桩桩旧恨夙怨;李辅国怒火燃胸,哪里忍受得了?适逢有酷吏之名的御史中丞敬羽上表毁谤颜真卿,一纸表章,与肃宗李亨此拍彼合;加上李辅国一而再地落井下石,便铸定了颜真卿的被贬黜。诏书很快下达,刑部侍郎颜真卿出贬蓬州120长史。
其实,颜真卿此前并未被肃宗李亨真心视作股肱、亲贤,也并未诚意地委任以要职。肃宗李亨在对颜真卿此前的《谢浙西节度使表》等几份“谢表”的“批答”中的话,原不过封建帝王羁縻臣下之辞而已。颜真卿却以其愚忠,信以为真,感激涕零!颜真卿搅和在肃宗李亨与玄宗李隆基父子间的派系斗争之中,向玄宗请问起居饮食,只是出于儒家根深蒂固的忠孝、仁善观念,绝非识见高明之举。但他被贬黜而并不后悔,并不沮丧,并不悲观,贬黜就贬黜,仍然一如既往,痴心不改。
上元元年(760)八月十六日,秋高气爽,万木蓊郁。颜真卿忠魂耿耿,正气浩然,乘舟沿嘉陵江而下,前赴蓬州上任。
书颂鲜于
颜真卿怅然前赴蓬州,途经阆州新政县121,与成都兵曹鲜于昱相遇。鲜于昱请颜真卿为其父鲜于仲通撰、书《鲜于氏离堆记》。离堆者,新政城南数千步外、嘉陵江边不与众山相连的一座山,笔直向上几百尺,壮美瘦削,或倾斜或壁立,雄伟肃穆,上有峻美奇石,下有回旋激流。鲜于仲通曾于其上开凿石堂,移栽花木,以为风景名胜。颜真卿所以欣然答应撰、书《鲜于氏离堆记》,原因在于:
第一,天宝年间,颜真卿居官御史台,鲜于仲通曾兼御史之职,二人算是同僚。颜真卿堂兄春卿之子颜纮曾官阆中县尉,得到过鲜于仲通的关照。到了肃宗李亨朝,鲜于仲通之弟叔明又与颜真卿二兄允南、弟允臧为台省同僚。颜氏、鲜于氏两家,可谓通家之好。
第二,在颜真卿看来,鲜于仲通是忠于社稷的,且也有忠而遭贬的经历,与自己心有戚戚焉。鲜于氏家族原在北方,唐初因仕宦而定居新政。鲜于仲通不但轻财尚义,果于然诺,“以财雄招徕贤豪,施舍不倦”,而且“慷慨发愤”,“养蒙学文,忘寝与食”122。当杨国忠任新都县尉、尚未飞黄腾达之时,鲜于仲通曾经给予过资助。唐玄宗李隆基尚武开边,欲征伐南诏,深得唐玄宗宠幸的杨国忠感恩图报,举荐了鲜于仲通。鲜于仲通率领大兵出征,几乎全军覆没,随后,迁任京兆尹。杨国忠以宰相掌管铨选,获选者求媚,请求立碑于尚书省门前,以颂扬“圣主得贤臣”。朝廷“敕京兆尹鲜于仲通撰文,玄宗亲改数字,镌毕,以金填改字处”。123所谓“贤臣”,自然指杨国忠。立碑为杨国忠歌功颂德,鲜于仲通系奉旨而为。鲜于仲通曾经与杨国忠有过瓜葛,但毕竟不是同党,任京兆尹,“威名素重,处理刚严”,十二年后“以忤杨国忠,贬邵阳郡司马”。124人们误以为鲜于仲通乃杨国忠党羽,且对其征伐南诏之败颇多斥责。颜真卿因触怒李辅国,又遭酷吏毁谤,再次被贬,远去蓬州,想起鲜于仲通因忤杨国忠而遭贬谪的经历,不能不产生惺惺相惜之感。提笔撰、书《鲜于氏离堆记》,不但深寓为其正名之意,也便自自然然,不无借着他人灵堂以哭自己恓惶的意味了。
第三,乾元元年(758)六月,归降大唐不过半年的史思明再次叛变。当时,伪大燕皇帝安庆绪据有邺城125附近的七郡六十多座城池,郭子仪、李光弼二将军于九月间会同多路兵马进军讨伐,安庆绪连连大败,四面楚歌,走投无路,向史思明求救,并表示愿意让出皇位。次年正月初一,史思明在魏州126举行大典,自称大圣燕王。颜真卿前赴蓬州之时,正是郭子仪、李光弼二将军会同回纥兵马,奉旨将进击安庆绪、史思明之时。安、史二贼的末日即将来临,不能不令颜真卿精神振奋,满怀着社稷中兴的憧憬。
正是缘于昔日同僚的情谊、鲜于氏对社稷的忠贞和被贬黜的经历,以及当时颜真卿心头在怅然中增长着的振奋和憧憬,营造了颜真卿接受请求,撰、书《鲜于氏离堆记》的欣然心态。远贬蓬州,颜真卿虽然不无怅然,但比之于身在平原的军政倥偬、居于凤翔行在的替君解忧、贬官蒲、饶和移任升州的安抚一方,心中少了些焦灼而多了些平和,少了些急迫而多了些从容。这便使其笔势刚健雄厚,结体宽博劲挺,观之古雅秀拔,斩金截铁,气势磅礴,震撼人心,展现着“颜体”楷书的独特风格,也折射着自己的忠贞和正气。
此后,颜真卿还为鲜于仲通撰、书了“神道碑铭”。后世有人误以为鲜于仲通为杨国忠的党羽,也因之对颜真卿撰、书《鲜于氏离堆记》和鲜于仲通“神道碑铭”颇有微词,笔者不能不为高风亮节、忠魂正气的颜真卿而惋惜,而呼号冤屈!
时势的风云变幻,也证明了颜真卿此前在升州为着社稷安宁、百姓安居,而忠魂一颗、正气一腔,未雨绸缪,“缮修甲兵,抚循将士,观察要害,以备不虞”举措的睿智和正确。颜真卿贬黜蓬州不到三个月后,江淮一带即战火陡起。宋州刺史刘展带着宋州全部兵众七千余人突袭广陵,并向各州县发出公文,声称驻守扬州的淮南、浙西、江西节度使都统李峘造反;李峘发兵南渡长江抵抗,也向各州县发出公文,声言刘展造反。各州县不明究竟,不知谁真谁假、何去何从。刘展麾下兵伍的凶猛恶狠素有威名,江淮一带官民无不听其名而丧胆。朝廷欲除刘展,下诏命刘展接替李峘为都统,密令李峘在刘展解除宋州兵权、赴任扬州途中乘机捉拿。狡猾的刘展接诏,表示乐于升任都统,但却不愿放弃宋州兵权,率领着宋州的全部兵将七千渡过淮河,前往扬州。李峘哪里是他的对手,阻截惨遭失败是注定了的。刘展大获全胜,并乘胜攻伐,几天之内连得扬州、润州、升州,攻克宣州、湖州,接着占领了淮南、浙西大部,聚兵万人,骁骑三千,狼奔豕突于吴越江淮,濠、楚、舒、和、滁、卢诸州,尽为所陷。这场叛乱直到第二年正月才被朝廷兵马平灭。当日毁谤颜真卿的防备不虞为无事生非的宗室“亲贤”——都统李峘,自己制造了自己贬谪袁州的前程,不久即抑郁病死,实在活该!令人痛惜的是,在此之前,江淮一带未受兵燹之害,此次刘展叛乱,使这一带惨遭劫掠荼毒,不知多少百姓因此而颠沛流离,饱腹不得,甚至丧身旷野!
朝野内外的有识之士谈及此事,没有不赞赏颜真卿的未雨绸缪,而斥责李峘的鼠目寸光和心术不正的。有人出主意,要颜真卿上表,质问李辅国,当日到底是他捕风捉影,还是李峘有眼无珠、不察刘展的腹中祸心?或者是李辅国与刘展沆瀣一气,有意打击忠良、庇护奸邪?还有人出主意说,如今你若找李辅国讨公平,他不敢不给你加官晋爵的;他若敢支吾,你就奏他个荫庇叛贼、陷害忠良。当时,肃宗李亨龙体恹恹,生命垂危,也许已无力问政,但新帝一旦登基,是不会有他好果子吃的。颜真卿婉言推拒。他想,当此国难迭起之时,为官者不能替朝廷分忧,安定社稷,而营营于一己之冤屈,求取一己之腾达,非良臣之所为也。
正是由于时刻心忧天下,颜真卿并不因刘展的果真反叛而自视高明、自恃正确,也并不上书朝廷,为自己的升州被贬而鸣冤叫屈。他仍然无怨无悔、平心静气地以长史之职,屈居于蓬州刺史之下,不摆老资格,不盛气凌人,更不大事不能做、小事不愿做。不但为了一州百业、千万百姓而任劳任怨,料理政事,恤贫救灾,兢兢业业,孜孜不倦,而且为国家的安危、百姓的疾苦而千忧百虑,心劳日拙。如此忠魂,这般正气,怎能不深得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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