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朝内宦官弄权,没有不外结藩镇的。代宗又优柔寡断,事事姑息,边疆守将推经略使朱泚为元帅,代宗就也顺了部下的意思,任朱泚任为节度使。相、卫二州的节度使薛嵩病死,将士推他兄弟薛萼接任,代宗只是听其自然。在诸节度使中,魏博节度使田承嗣最跋扈,上表求为宰相,代宗遣使慰谕,授他同平章事。
田承嗣的儿子田华依仗父亲的权势,在魏、博两州不知奸淫了多少良家妇女。被奸污的女子有含羞自尽的,也有吵闹到节度衙门里去的。田承嗣一见有这样的女子来衙门哭吵,就吩咐守卫兵乱棍打死。可怜这群女子,白白受了糟蹋,又白白送了性命,她们家里的父兄吓得缩着头,躲在家里,谁也不敢说出一个不字。田华的色胆愈闹愈大,渐渐开始强霸部下将士的妻小,也是同样没人敢说个不字。
代宗皇帝的幼女永乐公主妩媚十分,田华曾随父亲田承嗣进宫见过一面,一直念念不忘,于是田承嗣上表,替他儿子田华求婚。代宗皇帝为收服田承嗣,只好徘徊再三,疼之痛之地把心爱的女儿永乐公主,下嫁与田承嗣之子高大丑陋的田华为妻。
田华性格粗暴,对公主也是大声呼叱任意作践,可怜这位金枝玉叶,天天受着莽夫的欺凌,忍气吞声地过日子。
而田承嗣却借此成了皇亲国戚,也就更加骄横起来,竟强行逐去薛萼,占了卫州,然后兵袭相州,代宗下旨阻止,田承嗣不仅抗不奉诏,反而进陷了洛州。代宗忍无可忍,就下诏河东节度使薛兼训、成德李宝臣、幽州朱滔、昭义李承昭、淄青李正己、淮西李忠臣、永平李勉、汴宋田神玉,诸路兵马共六万人,会攻田承嗣。
不想诸路兵马都被田承嗣击败,并且他又占据了三四处州城,声势甚大甚锐甚急。很快田承嗣就攻至临洺城下,临洺是河东咽喉,临洺若失,中原必将受到大的震动。当时诸路人马都被田承嗣和他的另一个儿子田悦这父子两路强兵冲断,不通消息。临洺太守张伾死守了三个月,粮尽援绝。
张伾爱女面貌秀美,平日他视如掌上明珠,在这样的粮尽援绝的时刻,张伾将爱女妆饰得十分娇艳,坐在白玉盘中,出示众军道:“今日城中库禀将竭,愿以此女代偿饷糈!”兵士们大受感动,流着热泪,请为主将出城死战,果然一开城门,将士们鼓噪而出,锐气不可当。田悦大败,退五十里。得了粮米无数,张伾收军入城,依旧深沟高垒,死守待援。
稍后,各路援军赶来包围了田承嗣营,致使田家军一战而溃。一战而溃的田氏父子就逼迫永乐公主上书代他们求情,可怜永乐公主在蛮夫的老拳下,含泪写了一封曲尽可怜之状的家信。果然代宗皇宗念在女儿的面子上,诏复田氏父子原官,又赐铁券。不久年老的田承嗣一病身亡,他死后不久的大历十四年五月,即公元779年,代宗皇帝也崩驾了。遗诏召郭子仪入京,摄行冢宰事。立太子李适为嗣皇帝,即位于太极殿,称德宗皇帝,改年号为建中。
德宗尊郭子仪为尚父,加职太尉,兼中书令;封朱泚为遂宁王,兼同平章事。两人位兼将相,实际上都不问朝政,惟独常兖居政事堂,每遇奏请,往往代二人署名,这样常兖就也会常常办些矫诏滥令、公报私怨、贪污受贿的事。德宗李适到底比他父亲有些魄力,很快就斥责常兖期君罔上,贬为潮州刺史。将受他陷害的崔祐甫升为代相,又下诏罢四方贡,天下毋得妄奏祥瑞,又将关在深宫里观赏的驯象放它归山林,还把很多年纪稍大些的宫女也放出了深宫大门外。德宗还设登闻鼓于朝门口,下诏谕令百姓,如有冤屈,就来击鼓鸣冤,然后就会被发下三司询问。此举更是让百姓大悦,一时间民心顺服,天下大治。
德宗皇帝因代宗的沈妃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四处寻访,扰攘经年,依然杳无消息,心中万分想念,如今一登帝位,就先下诏,封沈氏为睿真皇太后,赠沈太后的曾祖深士衡为太保,祖沈介福为太傅,父沈易直为太师,太后弟沈易良为司空,沈易良的儿子沈震为太尉。一日之间,沈家荣耀无比,得封拜的有一百二十七人。且所有诏旨皆用锦翠饰,以御马驮至沈氏家中。
德宗李适又召沈易良的妻子崔氏入宫来相见,十分尊重,后宫王美人、韦美人出来拜见时都得尊称她为舅娘。而且王、韦二美人拜见时,德宗诏示崔氏舅娘千万不必还礼,勿答拜于她们。至建中元年,德宗又册封给前皇太后沈氏上尊号。崔祐甫善画,德宗命他绘沈太后像,供奉在含元殿。举行大祭沈皇太后时,德宗全身兖冕,出自左阶,立东方,群臣立西方,德宗再拜上尊号册,唏嘘呜咽,泣不可抑,左右百官皆泣下,为德宗的孝感天动地。
6、敝屣富贵甘守清贫的才女
沈氏太后当年与代宗情爱甚深,现在的德宗皇帝在东宫时也曾爱恋一位美人,虽只与她会过一次面,心中却总不能忘却。今日身为皇帝,后宫佳丽甚众,他却始终不能释怀。
当年在朝有位大臣叫王承升,德宗在东宫时候,与他情趣相投,王承升好琴,德宗亦好琴。王承升有妹名王珠,善弹琴。那一天,王承升邀请太子到他家中听妹子王珠奏琴。
二人高坐厅堂,中围绛屏,王珠坐于屏后,叮咚的琴声,徐徐传出屏外来。日后的德宗皇帝当时的太子李适正饮酒时,听得琴声悠扬悦耳,不觉停下手中酒杯,凝神倾听。那琴声忽如百鸟和鸣,忽如风涛怒吼,忽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曲弹罢,太子李适不住地拍案,赞叹不绝口。太子李适久已听人传说,善琴才女王珠小姐还长得天姿国色,如今借着这琴声,就对王承升说,愿请令妹一见,可否?
王承升哪里敢讨价还价,他把太子李适的商量完全当成了谕旨来承领,当即就奉太子言,诺诺连声地跑进内室去,催妹妹王珠急速打扮起来,与太子李适相见。然后自己回身出来,伴着太子李适饮酒谈笑。两人浅斟低酌地饮了多时,却还不见这位王珠小姐出来。急得王承升又赶进后院去催时,只见他妹妹依旧是头发蓬乱、衣裳歪斜随意、无拘无束地躺在绣榻上,手中捧着一卷书在看,好似没事人儿一般。
王承升十分诧异,忙又上去催促快快妆饰起来出去拜见当今太子。好一个王珠小姐,她哥哥急得如在火里,她自己却悠闲安然得如在水里,见她哥哥急得满屋子乱转,不禁嫣然一笑,说:“什么太子不太子的,与我一个女孩儿家有什么相干,也值得急到这个样儿!你们男子只图功名富贵,我们做女孩儿的,却不图什么功名富贵!不见也罢了!”
王承升一听他妹妹王珠说出“不见”两字,急得忙向他妹妹打恭作揖:“好妹妹,你就看在哥哥的面上,胡乱出去见一见吧!”王珠这才慢慢地站起身来,淡淡地对着镜子,略拢了一拢鬓,也不施粉脂,也不换衣裙,扶住丫鬟的肩儿,袅袅婷婷地向外院走去。
王承升急急抢出去,赶在他妹妹王珠前面,向太子李适报着名儿介绍说:“舍妹王珠,拜见千岁。”太子李适一看盈盈地拜了下去的珠小姐素面淡然,一点脂粉也不曾施,却绝美妙极,容光焕发耀人眼花,果然天生丽质,脂粉反污其颜色,一时间,不觉痴呆呆地望直了眼。直到在一旁看得心中暗喜的王承升提示了一句,太子李适才回过神来,连忙站起身,客气之极殷勤连声地唤着小姐请起。太子李适才要上前伸过手去扶时,王珠已如释重负地站起身来,翩若惊鸿,转身就进去了,撇下太子李适在那里犹依依不舍,痴痴地立着呆呆地望着,而她头也不回一下,王承升不禁急得暗中直跺脚。
太子李适从此眠思梦想,饮食懒进,贤德的独孤皇后春英听了这事就告诉了代宗皇帝。于是宗室大臣李晟夫妇受帝后命,被先行遣到王家传谕,欲纳王珠为太子贵嫔。李夫人陈氏还奉独孤皇后的懿命,带领宫中保姆在王家内宅,服侍王珠香汤沐浴。又在暖室里,解开她的上下的衣裳,只见她肤如凝脂,细腰颀长腿,玉肩润泽臂,乳峰高耸;又看她面色娇艳,朱唇玉秀,发长委地,宛转光润。李夫人陈氏一边看着一边赞叹道:“这女孩儿真是天地间的尤物,我见犹怜,何况太子!”
王珠是一个女孩儿,平日里拿自己的身体万分娇羞珍贵,如今被一群蠢妇人拿她翻转观看捏弄品鉴着,早不觉羞得涔涔泪下。后来听说宣召她进宫去,封她做太子贵嫔,就再也忍不住委屈,娇声啼哭了起来,说死也不肯进宫去!又说自古以来,帝王全是薄幸男子。女孩儿家一进宫去,准没有好结果。
王承升再三安慰劝说:“今日的千岁,便是将来的万岁;妹子一进宫去,得了千岁的宠爱,将来必做个娘娘,一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而且我们这个家也就有了大出头之日,连带九族祖宗都能得高官厚禄大封赏,这是何其荣耀!”看妹妹不肯依,王承升又再三地以兄父以家族来逼迫。王珠被哥哥逼得无法,就推托说:“我如今年纪还小,不懂得什么礼节,倘若到东宫去,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岂不连累了哥哥?既承千岁青眼,那就请哥哥去转求着太子,待太子登了大位,册立我为贵妃时,再进宫去未迟。今日若要我进宫去,我也只好冒着犯上违旨大罪的风险,拼着被碎尸万段也不能进东宫服伺太子!”
王承升素知他妹妹生性刚烈,也怕太违拗了她,会真的闹出人命来。只好当即到东宫去,把他妹妹的话奏明太子李适。太子李适果然是个多情种,就甘心情愿地耐着性子等着王珠做他的贵妃。
一转眼,太子李适登了大位,成为了德宗皇帝,他原有的一位贵嫔王氏,自贞元三年,得了一病,终年卧床不起。在病中只掂念她亲生的皇子,求德宗皇帝立他为太子;德宗为安王贵嫔的心,就立了这个皇子为太子,又册立王贵嫔为皇后。这一天,在坤德宫举行册立的典礼。大礼才毕,可怜的王皇后早已气力不支,双目一闭,就气绝而死了。德宗十分悲伤,直至举殡立庙,诸事已毕,德宗还是想念着皇后,每日愁眉泪眼。
宗室王公大臣李晟、浑瑊等为解皇帝的悲怀,又提起王家的那个美人,德宗果然高兴起来,令翰林学士吴通玄,捧皇帝册文,到王承升家中宣读,立王珠为懿贵妃。
这时的王珠已出落得愈加美丽了,德宗李适把她宣进宫去,简直不知如何宠爱才好,终日陪伴着王贵妃起坐玩笑,甚至把坐朝都忘了,至于后宫的三千粉黛,也早都丢到脑后了。德宗见王贵妃的肌肤白净如玉,就拿宝库中收藏着的珠玉串成衣裳赐与王贵妃穿,粉面脂香衬着珠光宝气,更觉美若天仙。王贵妃素有洁癖,每日须沐浴三次,梳洗三次,更衣三次;每一起坐,都有宫女挟着帔垫,在一旁伺候更换。每一饮食,必有八个宫女,在左右检看着酒饭。所以王贵妃每一行动,必有宫女数百人前拥后护。
德宗李适又为贵妃王珠起造一座水晶楼,楼中以水晶为壁,人行室中,影在四壁。水晶楼落成的那一天,德宗在楼下置酒高会,宣召大臣命妇和六宫嫔嫱到楼下游玩,一时笙歌畅悠,舞袖联翩。众人都在欢笑,却忽然不见了王贵妃。德宗忙找,宫女回奏说:“娘娘上楼休息去了。”
德宗是一刻也不能离开王贵妃的,急令宫女上楼宣召,可宫女去了半天,却不见王贵妃下楼来。德宗忍不住了,就亲自上楼去,只见王贵妃坐在牙床上,低头抹泪。德宗一看,心中又是痛惜又是诧异。
说也奇怪,王贵妃自进宫以来,从不曾开过笑口。任德宗皇帝百般呵护哄说劝慰,她总是低着头双眉微颦默默不语。德宗皇帝见如此美人不开笑口,真是平生第一恨事,以至于他常自言自语道:“朕若得见王贵妃一笑,就是抛弃了皇位也甘心愿意。”谁知王贵妃非但不笑,愈是见皇帝恩宠疼爱,她却愈就是蛾眉紧锁。德宗错认做是自己的恩情有欠缺的地方,就格外在美人身上用工夫,轻怜热爱,千依百顺,谁知愈弄愈坏,终日只听得王贵妃长吁短叹双眉紧颦。德宗穷极华丽特为了她建了这座水晶楼,满指望水晶楼落成之日,美人必会开口一笑,谁知贵妃王珠竟痛哭起来,她见德宗皇帝站在跟前,愈是哭得凄凉。
德宗皇帝还想上前去抚慰她,忽见王贵妃哭拜在地,口口声声求着:“万岁爷就饶放了我吧!贱奴自知命薄,受不住万岁爷天一般大的恩宠,更受不住宫廷中这般拘束,贱奴自入宫以来,因想念家中,心如刀割。又因宫中礼节繁琐,行动受监视,宛如狱中囚犯。万岁爷的百般宠爱,在贱妾受之,则如芒刺在背,针毡在股,所以终日饮食无味,魂梦不安。万岁爷如可怜贱妾命小福薄,务求放妾出宫,还我自然;则世世生生,感万岁爷天高地厚之恩!”德宗皇帝万不料王贵妃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气得正要训斥她几句,又看美人哭成了带雨梨花,可怜十分,就默然不语地下楼去饮酒了。
眼前不见了最宠爱的王贵妃,德宗顿觉举眼凄凉,满目黯淡,酒也懒得吃,歌也懒得听,舞也懒得看。
当时有李夫人和左贵嫔在德宗跟前伺候着,她们巴不得王贵妃失了宠,自己可以爬上高枝儿去。李夫人做作出千娇百媚来劝酒,又挑拨说:“万岁爷也太宠爱王贵妃了,人都说恃宠而骄,所以也就别怪王贵妃会这样无礼了。”
左贵嫔也接着说道:“这也怪不得王贵妃当不起万岁爷天大的深恩,从来生成贱骨的人,决不能当富贵荣华之福。我在母家的时候,有一个婢女名叫香英,被赠与我姨父为妾。我姨父正值断弦,见香英面貌姣好,就要扶为正室。谁知香英贱骨天生成,百般推让,我姨父只好另娶继妻。可到底香英年少可爱,我姨父还是经常给她些绮罗珠玉,不想香英都扔在一边从不肯戴,终日蓬头粗服,杂入婢妪群中,井臼操作,嬉笑自若。这岂不是天生成的贱骨吗?”
德宗听了,也不觉大笑。当夜席散,德宗皇帝就临幸左贵嫔宫中。次日一起身,又跑到水晶楼,果然看见王贵妃也蓬头粗服,杂入宫女群中嬉笑操作,一改在他面前的幽怨悲戚。德宗不禁想起昨日左贵嫔的话,不觉哑然失笑。而王贵妃一见了万岁爷,依旧求放她出宫去,并且还是痛哭不止。
德宗李适顿时火冒三丈,冷笑一声:“真是天生贱骨,无可救药。”当下就传总管太监下旨,除了王珠的贵妃名号,令王珠穿着入宫时的衣裳,用一辆小车退归王家去,并传谕王承升道:“汝妹真穷相女子,朕不可违天意而强留。彼命中注定寒乞,将来必不能安享富贵,可择一军校配之,不可仍令其嫁与仕宦之家。”
王承升领了皇帝的谕旨,郁郁不乐,不想他妹妹王珠一回家,就如平日一样笑逐颜开,娇憨可怜爱,满心想埋怨她几句,可一看她又如从前那样天真烂漫地赶着王承升,哥哥长哥哥短地唤着说笑着,就也不忍心再说她。
王珠在家中终日拉着府中婢媪,在后花园中嬉戏,有时在花前月下,奏琴一曲,引得那群婢媪听了,一个个兴奋得手舞足蹈,而当初在皇宫里,任德宗百般哄万种求,她却就是不肯拨一下琴弦。
中书舍人元士会也深通音律,和王承升一向是好友,因年龄比王承升小着三岁,所以称王承升为兄。王珠小姐做闺女的时候曾和元士会见过几次面,谈起宫商音乐,津津有味。调筝弄瑟,甚是相得。王珠曾在婢媪跟前夸元士会是当今第一才子。而元士会也常常呆坐书房中,感叹王家小姐是他的知己,他妻子钟氏听到了,夫妇间就免不了一番争执。万不料这位已被册立为贵妃的王珠小姐竟又退回家中,依然是待嫁的孤鸾。元士会一听说了这个消息,就激动得一夜无眠。
这一天,面貌清秀的元士会借口在家中闷坐无聊,到王府中来拜访王承升。恰值王承升不在家中,元士会是在王家走熟的人,任他自由进出,也没人去干预他。于是他信步就走进了王承升的书房闲坐。才坐下,忽听得玲瑽的琴声,从隔墙传来。元士会忍不住站起身来,跟着琴声寻去。书房后墙,开着一扇月洞门儿,通着后花园,元士会和王承升琴酒之会,也常涉足园亭,所以这花园中的路径,他也很熟悉。听琴声是从东面牡丹台边传来,便也从花径转去;果然见到他日思夜想的王小姐,正面花而坐,凝神鼓琴。忽然王小姐停下手,推开琴,笑着站起身来说:“琴声入徵,必有佳客。”转过身来一看,果然见元士会远远地站在荼縻架下听琴。
两下见过礼后,王珠见元士会一身缟素,不觉问道:“元君宅上不知亡过了何人,却穿如此的重孝?”
元士会叹了口气说:“这也是寒家的不幸,拙妻钟氏已于去年亡过了。如今小生记念着她,因此把孝服穿得重了一点。”王小姐听到这儿,禁不住赞叹道:“好一个多情的相公!”转念又感觉这话说得太亲密了,止不住粉腮儿羞得通红,低着头说不出第二句话来。
元士会那晚在家中,坐立不安,又是一个一夜无眠。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他依旧借访王承升为名,跑到王府中去,却不巧王承升正在家中,更不巧的是一连到王家去了三五次,王承升总在家。饮酒谈笑间,元士会屡次想对王承升把爱慕他妹妹的话说出来,无奈他妹妹是册立过贵妃的人,如今虽说退出宫来,但碍于帝王,已视同禁脔,还有谁敢起求婚的妄想。
后来情昏意乱的元士会想了个妙计,每日一早起来,他也不去随班上朝,只在王家大门外远远地候着。一见王承升出门上朝去了,他就假意地走上门去,说拜访王承升,王家仆役自然回说主人不在家中,他就再假意地到王承升书房中俄延着,冷清清地一个人呆在书房中,直坐到王承升退朝回家和他琴酒相会。如此连着又是三五天,王承升心中虽感觉到其中必有蹊跷,却也不好意思问。
谁知王珠小姐听快嘴的丫头无意间说起,元士会天天一个人枯坐在书房中。王珠小姐自宫中出来后,早已把羞涩的性情减去了不少,当时就领着一个丫鬟,到书房中来,说是替她哥哥招呼客人。然后两人就闲聊了起来,聊着谈着,不知不觉间,这一聊两谈的,就各自把心事吐露了。
元士会觑着丫鬟不在跟前,珠小姐正转过柳腰去抚弄琴弦,元士会正坐在珠小姐身后,两情脉脉的时候,元士会忍不住站起身来,从珠小姐身后,耸身上去,把珠小姐的柳腰抱住,口中低低地说:“望小姐可怜小生孤身独影,每日想小姐快要想疯了,你就成全了我吧!”
珠小姐一任他抱住腰肢,只是拿罗帕掩住粉面,娇声呜咽起来,元士会慌得不住地小姐长小姐短地安慰着,又连连地追问:“小姐有什么伤心之处,告诉小生知道,小生若可以为小姐解忧,就是丢了小生的性命也甘心!”
珠小姐这才收住泪,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说:“想奴家原也是个玉洁冰清的女孩儿,自从被那个臭皇帝硬把奴家拉到宫中去,糟蹋了奴家的身子,害得奴家丢了廉耻,破了贞节,到如今,成了残花败柳,还有什么面目见人呢!”
元士会连连说:“小姐千万别这样说,在小生眼中,仍把小姐当作冰清玉洁的圣女天仙来看待!”接着,元士会又问,“听说小姐在宫中,深得万岁爷的怜爱,珠玉装饰,绮罗披体,为小姐又挑选数百个伶俐的宫女终日伺候着,又为小姐建造水晶楼,如此恩情,小姐也应深知万岁的好意,却为什么一定要辞退出宫来?”
珠小姐见问,不觉动了娇嗔,伸着一个纤指儿,向元士会额上轻轻的一点,说:“亏你还是个自命风雅的人,还问这个呢!你想那样庸人俗富的地方,是咱们风雅的人可以住得了的吗?好好的一个女孩儿,一入了宫廷,就把廉耻也丢了,尊严也不要了,人格也不论了。大家都作出一副妖精态,争相献媚,哄着这个臭皇帝欢喜,以讨个来临幸。有不得皇帝临幸的,就怨天尤人。就是得了皇帝临幸的,也不过是拼着她女孩儿家冰清玉洁的身体,任这淫恶的皇帝肆意玩弄罢了。做妃嫔的,除每日繁琐地打扮好了,随时听候着皇帝玩弄以外,再就是行动一步,笑谈一句,也不得自由自在的。
你想这种娼妓般的模样,又好似终日关锁在牢狱中的犯人一般的感觉,再去过这种苦闷羞辱的日子,是咱们冰清高洁风雅的人所能挨得过的吗?那些无知俗媚的女人只知道邀恩专宠,岂不知那不是真正的宝与贵,她们说我是贱骨,其实她们才是真正的贱骨!我绝不是什么贱骨相,我其实是一副铮铮傲骨,是敢于敝屣最大的荣华富贵、敢于蔑视最高的权威势力的铮铮傲骨!”珠小姐说着,不觉愤愤然,粉腮儿也通红了,柳眉儿也倒竖起来了。元士会顿时耸然起敬,不禁在一旁,听一句,打一个躬,而珠小姐说到这里,竟把她一向自持女儿家的羞臊也忘记了,“奴家如今是残破的身子了,只求嫁一个清贫合意的郎君,一双两好地度着光阴,就是沦为乞丐,也是甘心的。”
元士会一听,乘机上去拉住珠小姐的玉手,涎着脸,紧贴着她的身子,柔声细气地说:“那小姐看小生可勉强中得选吗?”那珠小姐一任他握住手,只是百折柔肠寸寸欲断地摇着头。
元士会如何肯舍,连连追问。王珠叹一口气说:“相公已太晚了!我当日原是好好的一位千金闺女,莫说人家羡慕,就是我自己也看得十分尊贵十分满意的。如今不但成了残花败柳,且已成了一个薄命的弃妇,谁也瞧不起我了。不要说别人,就是我亲哥哥,从前劝我进宫去的时候,对着我妹妹长妹妹短地哄着我,如今见我出宫来了,就也一样脸子拉得老长,冷冷的正眼也不愿意看我一下,现在更是把我丢在脑后不理不睬了。如今谁来亲近我,恐怕也得不到好处。”
元士会立刻就说:“我可不问什么好处不好处,我只要觉得小姐可爱值得爱,这就是一切。况且如今我妻子死了,小姐又不幸飘零一身,我不怜惜小姐,还有谁怜惜小姐呢?我不找小姐去做一个终身伴儿,还去找谁呢?”
王珠小姐又说道:“你可知道我出宫的时候,万岁爷有旨,不许我再嫁与士宦之家,只许拿我去配给军校一类的粗笨俗夫野汉,你若娶我去做继室,就要抛弃了前程,你可舍得吗?”
元士会立刻指天誓日地说:“我若得小姐为妻,不要说丢了冠带,就是穷饿而死,也不悔恨!”
王珠小姐听了他如此一番深情的话,不觉嫣然一笑道:“郎君可是真心的吗?”元士会噗地跪倒在地,又拉王珠小姐并肩儿跪下,一边叩头一边说道:“苍天在上,我元士会今日情愿抛禄弃官,以娶王珠小姐为继室,终身不相捐弃。若有食言之处,愿遭天灾而亡。”
王珠小姐听了,忙伸手去捂住元士会的嘴,两人相视一笑,手挽着手儿,齐身立起。王珠笑说:“若得郎君如此多情,真薄命人之幸!我……”
一句话不曾说完,只听得外面有人呵呵笑着进来,口中连连说道:“若得贤弟如此多情,真吾妹之幸!”王珠小姐一看,却是她哥哥王承升下朝回来了,当时羞得满面潮红,啐了哥哥一声,一转身,就惊鸿似地逃出屋子去了。
这里元士会和王承升说定了婚姻之期,然后元士会真的立刻把冠带脱卸下来,交给王承升转交皇上。王承升又拿出许多珍宝赠别。元士会的老家郑州还有几亩薄田房屋,如今夫妻二人双双回老家去住着。
生活在乡下的珠小姐,自从嫁得了元士会,终日和颜悦色,笑逐颜开,再找不见从前在宫中那样的愁眉泪眼和长吁短叹了。因此那群村妇天天来和她缠扰,她也乐于和她们周旋,觉得和这些粗俗丑陋却纯朴自然的乡妇们说笑交往,另有一种趣味。
元夫人王珠身旁只有一个小丫头,一切烹调洗漱等家务杂事,少不得要元夫人亲自动手,琐碎家务把一个脂粉美人,弄得蓬头污服,憔悴可怜。元士会看他心爱的夫人井臼辛劳,柔腰纤足,站立多时,知道她必会腰酸足痛,心中万分怜惜,就上前去给她抚一抚背,揉一揉腰。这样的时候,珠小姐总会报以她丈夫一个会心而甜蜜的微笑。
一天忙活下来,吃罢晚饭,十分恩爱的夫妻二人就在这段缠绵时光里尽情地享受着生活的温馨与生命的快乐。就这样在他们百年偕老的生活里,俩人朝弹琴一曲,暮下棋一局,日子过得虽然十分清闲又清贫,却也十分的快乐逍遥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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