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上海滩交际花唐瑛比作一朵浓烈盛放的玫瑰,那么与她南北齐名的陆小曼,则是一枝料峭寒梅。她曾经拥有令世人羡慕的家庭和婚姻,却又为了追求自由和个性而放弃;她终于跟浪漫结缘,却又尝够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她满心欢喜地守候自己的最爱,却又等来了一纸噩耗。她的生命,历经了繁华,同样也饱尝了沧桑,可以说繁华落尽是沧桑。
在民国那些争相竞艳的名媛里面,陆小曼是绝对的名门闺秀。她的父亲陆定,是北洋军阀政府财政部的赋税司司长。当陆小曼1903年出生于江苏武进时,陆家无论在社会地位上,还是经济实力上,都如日中天。
系出名门的陆小曼,自然受到很好的中西文化教育。她12岁时就读法国圣心学堂,18岁就精通英文和法文这两门最重要的社交语言,为她以后进入外交部当翻译并从此走红社交圈打下了良好基础。陆小曼不仅富有语言天赋,而且颇有艺术才华。她曾跟从刘海粟、陈半丁、贺天健等名画家学习中西绘画。1941年,在上海举办的陆小曼个人画展曾轰动一时。加上她敏于文辞,无论现代诗还是散文,都写得典雅、精致。因此,可以说,陆小曼才是民国名媛中真正称得上诗画双绝的奇女子。倘若再说到陆小曼绝佳的戏剧创作功力(曾与徐志摩合作创作《卞昆冈》五幕话剧),那就更让她充满传奇色彩了。
按理来说,这样一位大家闺秀,在婚姻上应该同样美满。确实,在世人的眼中,陆小曼的第一段婚姻是相当幸福的。可是,就在这幸福背后,却隐藏着她深深的忧伤。
在她的《爱眉小札》中,陆小曼这样评价自己的第一次婚姻:“……我是早已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同别人结婚了,虽然当时也痴长了十几岁的年龄,可是性灵的迷糊竟和稚童一般。婚后一年多才稍微懂人事,明白两性的结合不是可以随便听凭别人安排的,在性情和思想上不能相谋而勉强结合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一件事。当时因为家庭间不能得着安慰,我就改变了常态,埋没了自己的意志,葬身在热闹生活中去忘记我内心的痛苦。又因为我娇慢的天性不允许我吐露真情,于是直着脖子在人面前唱戏似的唱着,绝对不肯让一个人知道我是一个失意者,是一个不快乐的人。”
陆小曼的第一次婚姻究竟怎样?怎么会使得她如此失意、不快乐呢?她说,只由于两人“在性情和思想上不能相谋”。那么,这个人是谁?他又是怎样跟陆小曼结缘的呢?还是让我们回到历史中去一探究竟吧。
1922年,19岁的陆小曼已经出落得婀娜娉婷。很自然,前来陆家提亲的人是络绎不绝。然而,陆定夫妇在女儿的亲事上可一点都不含糊。像他们这种显赫的家族,加上女儿无论气质还是才华的非凡,如果不是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又怎么能够让他做成陆家的东床快婿?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陆家好友唐在礼夫妇介绍的一个英俊、挺拔的青年,让陆定夫妇顿时喜上眉梢。这个青年就是陆小曼后来的第一任丈夫王赓。
王赓出生于1895年,1911年毕业于清华大学,接着赴美留学。到美国后,他先入密歇根大学,不久又改进哥伦比亚大学,然后又到普林斯顿大学读哲学并于1915年获得文学学士学位。最后,他进入西点军校学习军事,曾与艾森豪威尔同学。1918年6月,王赓以第十名的优异成绩毕业回国。
回国后,王赓供职于陆军部。1918年,巴黎和会召开。为了在会上给中国多争取一些权利,政府需要一些有过留学经历的军事专家出席会议。王赓自然是绝佳人选,很快他就以上校武官的身份来到巴黎,担任外交部的翻译。这次出国,还让他偶遇梁启超。梁启超相当赏识王赓的才学和人品,将他收为弟子。1918年秋,王赓被任命为任航空局委员。由于工作出色,1921年,年仅26岁的他升为陆军上校。
无疑,在那样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有过西点军校背景的王赓,其前途是无可限量的。唐在礼夫妇正是看上了他这一点,便主动做媒,到陆家提亲来了。
对于这样一位女婿人选,陆定夫妇自然相当喜爱。自己的女儿,就需要这样一位将来能够给她带来荣华富贵生活的丈夫。年龄上的差距(王赓大陆小曼七岁),已经不是什么大问题。重要的是,在陆定夫妇眼中,王赓和陆小曼的结合,是绝对匹配的绅士淑女婚姻,这是十分符合当时上流社会婚姻观念的。
一开始,王赓对于这门亲事就极为满意。他正处于事业上升期,需要的便是陆小曼这种温柔娴淑,娘家社会交际极广、地位颇高、财力丰足的夫人。因此,唐在礼夫妇一提这事,他便答应了。
于是,这桩婚事,从陆小曼与王赓由第一次见面到订婚、结婚,还不到一个月便完成了。婚礼自然隆重异常,道贺的全是政界、军界的达官贵人。据当时的报纸记载:“光女傧相就有九位之多,除曹汝霖的女儿、章宗祥的女儿、叶恭绰的女儿、赵椿年的女儿外,还有英国小姐数位。这些小姐的衣服,也都由陆家订制。婚礼的当天,中外来宾数百人,几乎把‘海军联欢社’的大门给挤破了。”
陆小曼的婚礼虽然办得风光,然而,这场婚姻,从一开始陆小曼就是一个被线拉着的木偶人,根本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这就为这场婚姻的最终失败埋下了伏笔。
果然,很快,陆小曼就发现,自己表面幸福的婚姻,其实一点都不幸福。
确实,从外表看来,陆小曼婚后过得相当舒适。她不再需要去外交部上班了,整天就只能休闲度日。她同一些千金小姐、太太们一样,没事就出去吃饭、喝酒、打牌、捧戏子、跳舞、唱戏,热闹无比。回到家中,她不用为家务操心,自然有佣人们打点一切。她唯一需要做的,便是当好王赓的贤妻,乖乖地做个好太太。因为,有本事的男人当然要让妻子待在家中、受着供养。
可是,陆小曼毕竟是陆小曼,她可是受过现代西化教育的新女性,不是什么传统、古旧的太太小姐。性格中的温婉,并不代表她逆来顺受。在骨子里,陆小曼是充满了浪漫激情的。她又怎能受得了一味依从丈夫的生活呢?婚前经常出入社交圈的陆小曼所需要的,是众星捧月般的快乐,是自我的挥洒自如,是个性的凸显。所以,敏感的她很快就在日记中倾诉了自己的苦楚:“她们(母亲)看来夫荣子贵是女子的莫大幸福,个人的喜、乐、哀、怒是不成问题的,所以也难怪她不能明了我的苦楚。”
陆小曼所需要的这些,王赓是不能也给不了她的。王赓虽然也受过西式教育,但他的军校经历,让他的生活方式显得过为刻板。什么时间做什么事,安排得条理分明、一毫不差:他就是一个为了工作、为了事业而生的男人。据说,王赓一周只有周六日才休息娱乐,其他时间全都一心扑在工作上。在所有人的眼中,他都是一个尽职的军官,人们对他的印象都十分的好,尤其是他的上司和同事。
然而,对于妻子,王赓真的就没有尽职了。或许,他的性情也让他无法对陆小曼“尽职”。王赓需要的,只是一个理解支持他、为他的事业成功感到骄傲自豪的太太,而不是一个需要他陪着一起浪漫的新女性。
这便是陆小曼的苦楚了。
正如陆小曼自己所说,人世间最痛苦的一件事,就是性情不同的人结合在一起。不幸的是,她就遇到了这种事情。在这场婚姻中,没有人真正关心她的需要和感受。大家都要求她做一个好太太,却似乎从没理过她的要求。陆小曼的苦楚正是没有真正的爱情,没有自由恋爱的权利。为了这个权利,她可以与任何人冲突。
于是,她在日记中开始有些怒火地写道:“从前多少女子,为了怕人骂,怕人背后批评,甘愿自己牺牲自己的快乐与身体,怨死闺中,要不然就是终身得了不死不活的病,呻吟到死。这一类的可怜女子,我敢说十个里面有九个是自己明知故犯的,她们可怜,至死不明白是什么害了她们。”
陆小曼不愿意做这样的可怜女子。她确实已经不是自己母亲那种传统女性,她已经看透了那种生活的无奈。假如不幸福,那为何还要硬撑呢?与其躲在虚假幸福的背后哭泣,还不如笑着挣脱出来!陆小曼渴望爱情、渴望被男人呵护,渴望陶醉其中。她是那样的任性,那样的追求真自由。最终,她从虚假幸福的背后,勇敢地闯了出来。
当才子遇见佳人(上):神仙眷侣
陆小曼的第一次婚姻是不幸福的。这或许是她们那一代女人所面临的最大生活问题。爱情的不自由,婚姻家庭对女人的禁锢,这几乎可以说是那一代人最强烈的感受。只是,作为新女性,陆小曼明白自己的不自由后,她开始反抗了,一种摆脱苦楚的反抗!
陆小曼不甘心做一个花瓶一样,摆在家里供男人欣赏。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那么的喜欢时髦、喧闹和繁华,又怎能过得了无聊孤寂的家庭妇女生活呢?
可能在最初的婚后生活里,陆小曼还是有所激动和兴奋的,毕竟衣食无忧的她得到了世俗所谓的幸福。可是,当那份激动兴奋慢慢消逝,随之而来的枯燥、呆板,让多情敏感的陆小曼发现自己根本就是狂风巨浪中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一艘小舟而已,只能被动地接受事实。
倘若当年陆小曼真的安之若素了,今天我们便少了一段关于这位名媛的传奇爱情故事。陆小曼毕竟比她上一代的女性接受了更多的现代西方教育,骨子里不再认同过去女人的生活。她决意跟这段婚姻彻底决裂。
当时,毫无希望的陆小曼只是一味地消极反抗。她走出门去,过着名媛们富足而又无聊透顶的生活。反正家里有钱,在繁华都市,很多虚假的快乐都可以用钱买得到。她与其他太太小姐一起,纵情于酒宴、舞会、牌局。那段时间,她都是很晚才回家,几乎都是“日出而息,日落而欢”。
对于这段生活,陆小曼在日记中这样记述:“其实我不羡富贵,也不慕荣华,我只要一个安乐的家庭,如心的伴侣,谁知连这一点要求都不能得到,只落得终日里孤单的,有话都没有人能讲,每天只是强自欢笑的在人群里混。”
这样的生活状态,虽然表面上看起来热闹异常。可是,长期身处其中,很快就让陆小曼精神上萎靡不振,年纪轻轻就失去了生活的目标,毫无真正快乐起来的理由。她对什么都不关心,只懂得如何寻欢作乐。
实际上,那时的陆小曼更加苦恼。一方面,丈夫基本没时间陪伴她,缺少家庭的温馨、甜蜜;另一方面,她又没有真正的知己,过从甚密的都是一些虚假的面孔。丈夫虽然也在关心她,担心这样下去她会把身体搞坏。可是,那份关心背后,难道没有不愿意妻子抛头露面的含意吗?此时的陆小曼感到生活就像一个大笼子,她如同一只关锁其中的小鸟,怎么也飞不出去。
陆小曼渐渐明白,自己需要的绝非一个安定富足的家庭生活就够了。她更需要的,是一个跟她一样感情热烈奔放,理解她、关怀她、珍惜她的知己。是的,她需要的其实就是一段轰轰烈烈的真实爱情。这一点,似乎可以说是她们那一代名媛的共同特征:出于各种外在原因而草草结婚,却很快发现自己的内心在激烈地反抗着。这个时候,便只有真正甜美的爱情,才能滋润她们受伤的心灵了。
倘若不发生奇迹,或许,陆小曼的生命就会从此暗淡无光,跟许多与她一样命运的太太小姐们一样,在婚姻的折磨中彻底死了心。幸好,不久之后,一个与她性情相投、品味相仿,而且同样婚姻不如意的才子闯进了她的生活。他就是徐志摩。
陆小曼在日记中曾写道:“这样的生活一直到无意间认识了徐志摩,叫他那双放射神辉的眼睛照彻了我内心的肺腑,认明了我的隐痛。”
1924年的一场舞会上,徐志摩和陆小曼见面了,一段惊世绝恋就此拉开序幕。当晚,翩翩起舞、妩媚优雅的陆小曼,一下就吸引了刚进舞场的徐志摩。他立马找朋友引荐,彼此交谈之下,陆小曼也为徐志摩的睿智、幽默和深情所倾倒。那一刻,相见恨晚、造物弄人的感觉,在两人心中油然而生。
在那之后,恋爱一向主动的徐志摩便频频光临陆小曼和王赓的家。他的意图那么明显,可那个专注于事业前途的王赓,却毫无察觉。每当徐志摩来到家里,他总是对想出去玩的妻子说:“我没空,叫徐志摩陪你玩吧。”而徐志摩邀请他们夫妻俩出去时,他又总是答道:“我今天很忙,叫陆小曼去陪你玩吧。”
或许,在王赓心中,自己的家庭和婚姻相当牢固,根本没有任何危险。然而,这只能说明,作为丈夫王赓太失败了,因为他丝毫不了解自己的妻子,不明白她的喜好与厌恶,更不明白她的内心所需。
就这样,陆小曼的内心便有了徐志摩的一个位置,一个相当重要的位置。王赓既然如此“慷慨”地允许他们外出游玩,那又怎能辜负人家一片好心?于是,长城、天桥、西山等风景名胜之地,成了徐志摩和陆小曼的陶情怡性之所。他们一起画画、听戏,交谈诗文心得,彼此都深深地相信,原来眼前这个人,才是自己在茫茫人海中苦苦寻找的唯一灵魂伴侣。很快,他们相恋了。那时,徐志摩曾用一个不用标点的长句子表达了他们的亲密关系:“今晚在真光我问你记否去年第一次在剧院觉得你发鬈擦着我的脸。”
徐志摩和陆小曼的恋情,在王赓调任哈尔滨警察局长之后开始升温了。那时,文学成了两人的媒红。陆小曼爱好文艺,徐志摩的诗才卓绝,自然让她倾慕不已。她时常向徐志摩请教,而徐志摩总是能为她亲切地解答。在徜徉于字里行间之际,徐志摩细细解读出了陆小曼因苦楚而封闭的内心,他明白她的哀愁和忧郁。借助诗歌,徐志摩为陆小曼展现了一个充满浪漫、幸福的灵性挥洒的世界。陆小曼开始感到,能有这样的一个知己为伴,才是自己想要的幸福。
而此时的徐志摩,则把陆小曼当做了自己诗歌创作的源泉。他曾无比眷恋地对陆小曼说:“我的诗魂的滋养全得靠你,你得抱着我的诗魂像母亲抱孩子似的,他冷了你得给他穿,他饿了你得喂他食——有你的爱他就不愁饿不怕冻,有你的爱他就有命!”
徐志摩是聪慧的,他太能明白女人的所思所想。甜蜜的眷恋和温暖的怀抱,正是像陆小曼这类名媛最心爱之物。
不久之后,充满浪漫激情的徐志摩,大胆地对陆小曼示爱了:“我之甘冒世之不韪,乃求良心之安顿,人格之独立。在茫茫人海中,访我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后来的事实证明,徐志摩最终是“得之我幸”了。虽然在这个结果来临之前,他和陆小曼都经历了阵痛!
可以想见,当徐志摩拿出这份“爱的宣言”时,该是多么冒犯众怒!那时,徐志摩几乎众叛亲离。无论是老师,还是朋友,甚至家人都对他口诛笔伐。在跟陆小曼告别并嘱咐一定等他回来之后,惶惑不安的徐志摩,再次去了康桥,一个人享受孤独。
此时的陆小曼,已经深深地被徐志摩的柔情和勇气打动,她人生第一次尝到了爱情的甜美。
不久,徐志摩再别康桥回国。可是,他并没有直接去找陆小曼,而是到了北京,找到当时的社会名流、画家刘海粟,想请他出面调解自己和王赓、陆小曼的爱情纠纷。
刘海粟是个深受西方现代思想影响的艺术家,对徐志摩和陆小曼的恋情,他跟梁启超的不满态度不同,反而相当支持,认为婚姻就应该是在爱情基础之上的。在他看来,没有爱情,婚姻真的不该维持下去。于是,当徐志摩找到他帮忙时,他当即答应南下上海。
到上海的第二天,刘海粟在上海著名的素菜馆“功德林”请来了几位当事人。除了徐志摩、陆小曼和王赓之外,还有张歆海、唐瑛、唐腴胪、杨杏佛、李祖德等人。
见面寒喧之后,刘海粟端起酒杯说:“今天我做东请客,是纪念我的一件私事。当年我拒绝包办婚姻,从家里逃了出来,后来终于得到了幸福。来,请大家干了这一杯。”
共饮之后,刘海粟接着说:“大家都干了这杯,表明对我的举动很支持。中国正处于社会变革时期,新观念层出不穷,但是封建思想却还在禁锢着某些人的脑子。我们都是年轻人,谁不追求、渴望幸福?所以,我的婚姻观是:夫妻双方应该建立在人格平等、感情融洽、相互理解的基础上。妻子绝不是丈夫的点缀品,‘三从四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祝愿天下夫妻都拥有幸福美满的婚姻!干杯!”
刘海粟这番话,王赓已经听出了究竟。他明白,是到了放手的时候了,再这样下去,所有人的脸面都不会好看的。在这次宴会之后不久,1925年底,王赓同意了与陆小曼离婚。这次宴会,也成了民国史上著名的“最尴尬的一次饭局”。
当才子遇见佳人(下):黯然神伤
徐志摩与陆小曼,一个才子,一个佳人,他们的相遇,确实谱写了一段羡煞旁人的爱情。可是,在短暂的浪漫激情之后,随之而来的婚姻生活,尽管也充满了你侬我侬、恩爱甜蜜,但这对才子佳人,竟也黯然神伤了。读他们俩的故事,总是不禁叹惋,难道美丽的东西真的那么易碎吗?
在与陆小曼结婚之前,徐志摩已经与前妻张幼仪在德国协议离婚了。按理来说,他和陆小曼的结合,应该是没问题的。可是,婚姻大事,涉及的绝对不止夫妻二人。举凡朋友、家人,都会因此而受到影响。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徐志摩和陆小曼的婚姻,可以说是好事多磨。而徐家父母的反对,更是成了两人心头的一块石头。
徐志摩的父亲名叫徐申如,是浙江省海宁县硖石镇一个恪守传统的富绅。从他的旧式眼光看来,徐志摩没有经过父母同意,就自作主张与原配离异,根本就是忤逆之举。张幼仪知书达礼、敬养公婆,是个难得的好媳妇,徐申如夫妻很喜欢她。可是,儿子却宁愿背弃糟糠,找一个有夫之妇,绯闻闹得满城风雨、世人皆知。他认为陆小曼虽然出身名门,却是个品行不端的轻薄女子。儿子究竟哪根筋不对,偏找上她?徐申如百思不得其解。
事已至此,徐申如也拿儿子没办法。但是,这个富绅却开始一步步跟这对苦命鸳鸯“作对”起来。
首先,他告诉儿子,若是想要跟陆小曼结婚,必须得要张幼仪当着公婆的面同意离婚才行。徐申如的意思很简单,就是不认可徐志摩与张幼仪先斩后奏的离婚。这位老人想得很远,他这样做,其实在给张幼仪一个机会,倘若她改口不同意离婚,那么徐申如便可以借此阻拦儿子的再婚了。
然而,温顺、善解人意的张幼仪却没有也不愿意抓住这次机会了。1926年,从德国回到上海张园徐家的张幼仪去拜望了公婆。向公公行礼后,张幼仪坐了下来。
接着,徐申如试探着问道:“幼仪,你和徐志摩离婚是真的吗?”
对于这个问题,张幼仪其实早料到了。虽然远在德国,但他仍然从国内的亲戚那里知道了徐志摩跟陆小曼的恋情。她很明白,自己这个时候是无法跟徐志摩过下去了。所以,她明确地答道:“是真的。”
听见这个回答,徐申如相当失望,他继续问:“那你反对他和陆小曼结婚吗?”
张幼仪稍微迟疑了一下,马上说:“我不反对。”
这时,在一旁等得心焦的徐志摩,像缺氧的人呼吸到新鲜空气一样,兴奋地站起来对张幼仪说:“谢谢你。”然后,这个诗人走出房门,伸开双臂,仿佛在拥抱那难得的自由一般。
徐志摩终于得偿所愿了。他告别了自己认为没有鲜活生命的第一次婚姻,大胆地选择了陆小曼,作为自己灵魂的伴侣。
可是,徐申如仍旧没有停止“作对”。跟张幼仪的这次谈话,并未让这位父亲同意徐志摩的新婚。只是后来在胡适、刘海粟等人的出面劝说下,徐申如才勉强答应。不过,他仍然开出了三个“苛刻”的条件:第一,结婚费用自理,父母一概不负担;第二,婚礼必须由胡适作介绍人,梁启超证婚,否则不算数;第三,两人结婚后,必须回到南方老家居住,从此安分过日子。
一心想着新婚的徐志摩,立刻就答应了。
这番折腾之后,1926年10月3日,农历7月7日,也就是牛郎织女鹊桥会那天,徐志摩和陆小曼的婚礼在北京北海公园举行。梁启超做了自己学生的证婚人,而胡适则是主持。来参加婚礼的,大多是中国近代文化界的知名人物。
然而,梁启超在婚礼上的一番话,却语言激烈,毫不留情地批评了徐志摩和陆小曼:
“徐志摩,你这个人性情浮躁,所以在学问方面没有成就。你这个人用情不专,以致离婚再娶……你们两人都是过来人,离过婚又重新结婚,都是用情不专。以后痛自悔悟,重新做人!愿你们这次是最后一次结婚!”
语气虽然严厉,但老师关爱学生的殷切之情,溢于言表。后来,在给儿子梁思成、媳妇林徽因的信中,梁启超写道:“徐志摩这个人其实很聪明,我爱他,不过这次看着他陷于灭顶,还想救他出来,我也有一番苦心……我想他若从此见摈于社会,固然自作自受,无可怨恨,但觉得这个人太可惜了,或者竟弄到自杀,我又看着他找得这样一个人做伴侣,怕他将来痛苦更无限……”
梁启超是了解自己这个学生的,后来的事实证明了他的先见之明:徐志摩跟陆小曼的婚姻,慢慢就开始出现痛苦了。
新婚之后,为了遵循当初的条件,1926年10月,陆小曼随徐志摩回到海宁硖石镇。关于那次的返乡,徐志摩曾在给张慰慈的信中写道:
“上海一住就住了一月有余,直到前一星期,咱们俩才正式回家,热闹得很哪。陆小曼简直是重做新娘,比在北京做的花样多得多,单说磕头就不下百次,新房里那闹更不用提。乡下人看新娘子那还了得,呆呆的几十双眼,十个八个钟头都会看过去,看得陆小曼那窘相,你们见了一定好笑死。闹是闹,闹过了可是静,真静,这两天屋子里连掉一个针的声音都听出来了。我父在上海,家里就只妈,每天九点前后起身,整天就管吃,晚上八点就往床上钻,曼直嚷冷,做老爷的有什么法子,除了乖乖地偎着她,直偎到她身上一团火,老爷身上倒结了冰,你说这是乐呀还是苦?咱们的屋倒还过得去,现在就等炉子生上了火就完全了。”
为什么新婚之后,屋子里那么静?实际上,所谓静,就是冷清。而冷清,其实就是由于陆小曼跟徐志摩父母之间的冷漠、毫无亲情可言。无话可说,岂不就是冷清!
果然,不久之后,徐申如夫妇就先后去了上海。没几天,他俩甚至一起到北京找张幼仪去了。这件事情,对徐志摩和陆小曼打击不小。那之后,陆小曼生病卧床了很长一段时间。
然而,徐志摩和陆小曼婚姻的痛苦,还远不止于此。正如梁启超所预料到的那样,那种痛苦,将会是无限的。而其中很重要的原因,便是徐志摩过于浪漫的性情,确实太不适合婚姻了。
1927年,北伐战争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三月份,北伐军占领杭州后,战火很快就沿着沪杭线烧到了徐志摩家乡。徐志摩和陆小曼不得不结束没有父母监管的悠闲生活,回到上海居住。
来到上海后,他俩最初住在上海环龙路(今南昌路)花园别墅11号,后来又迁到福熙路(今延安中路)四明村923号一幢老式的石库门洋房,每月租金银洋一百元左右。
就在这段时间,徐志摩和陆小曼之间的感情,开始有了细微的变化。
那时候,由于没有家里经济上的支持,徐志摩需要在好几所大学兼职教课,偶尔还得写些应景的诗文,赚取稿费养家。而陆小曼,照样是过着交际花的奢华生活,各种用度相当的大。时间久了,骨子里向往浪漫生活的徐志摩,整日为生活奔波,难免开始心生厌倦。在《爱眉小札》、《眉轩琐记》和《陆小曼日记》中,我们常能见到描写浓密爱情的精致文字,但偶尔也能见到他俩内心的躁动和不耐烦,那便是最好的说明。
据说,有一次,陆小曼对郁达夫的妻子王映霞满腔幽怨地倾述道:“照理讲,婚后生活应过得比过去甜蜜而幸福,实则不然,结婚成了爱情的坟墓。徐志摩是浪漫主义诗人,他所憧憬的爱,最好处于可望而不可及的境地,是一种虚无缥缈的爱。一旦与心爱的女友结了婚,幻想泯灭了,热情没有了,生活便变成白开水,淡而无味。”
爱情没有了激情,生活自然平淡无味,失去了往日的多姿多彩。
徐志摩的最大问题,或许还不是厌倦为生活奔波那么简单。他的最大问题,其实也就是他的最大优点——过于浪漫。因为浪漫,他能洋溢诗才、挥洒性灵,做出优美的传世诗篇。可因为浪漫,他却难有真正的世俗幸福可言。这一点,作为理解他的妻子陆小曼来说,是深有体会的。这也是陆小曼对王映霞抱怨的中心意思。
过于浪漫,总想着自我内心那丝丝、片刻的情愫,飘渺美好却又难以实现。徐志摩曾在1927年圣诞节写下了几行苦涩的文字:
“我想在冬至节独自到一个偏僻的教堂去听几折圣诞的和歌,但我却穿上了臃肿的戏袍登上台去客串不自在的腐戏。我想在霜浓月淡的冬夜独自写几行从性灵暖处来的诗句,但我却跟着人们到涂蜡的舞厅去艳羡仕女们发金光的鞋袜。”
这样的人,别说在乱世,就是在太平盛世,也是难以如意的,无论是他的爱情、婚姻,还是事业。这就是梁启超说他学问无成就、已婚再婚的深层原因了。而同样浪漫多情的陆小曼,遇见这样的丈夫,自然也有苦难言了。谁叫他是自己的真爱呢?
对月形单望相护
徐志摩与陆小曼的婚姻,最终以徐志摩的坠机身亡结束。这应是无限痛苦的极致了。此后,陆小曼孤身一人面对人世的苍凉和无奈。幸好,对月形单的她,遇见了翁瑞午,总算有了可以守护自己的人。
徐志摩的坠机身亡,很大程度上要归因于他在北京、上海两地的经常奔波。当时,徐志摩夫妻俩早已没有了父亲的经济支持。徐志摩只得辛勤地在光华大学、东吴大学、上海法学院、南京中央大学等高校兼职讲课,同时兼任中华书局编辑、中英文化基金会委员,以挣取家用。
1930年秋,应胡适的邀请,徐志摩辞去了上海和南京的职务,到北京出任北大教授,同时兼任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授。
在离开上海之前,徐志摩劝陆小曼跟自己一起走。可是,已经习惯上海滩那繁华交际生活的陆小曼,说什么也不肯离开。本来还抱着跟妻子一道北上,开创事业新局面的徐志摩,只得形单影只地来到了北京。
就这样,由于两地分居,徐志摩便需要常回上海照顾陆小曼。可是,当时的飞机票还是比较昂贵的。徐志摩虽是社会名流,但也只有微薄的讲课费,哪里经得住长期的飞机往返。据说,1931年的上半年,徐志摩就在上海、北京两地来回奔波了8次。因此,为了省钱省时间,徐志摩只好搭乘别人的免费飞机。
就在徐志摩出事之前的1931年11月上旬,陆小曼因为在上海用度过大,便连着几封电报,催促徐志摩赶紧回家。11日,徐志摩搭乘张学良的专机抵达南京,13日回到了上海家中。谁知,两人刚见面就吵得面红耳赤。据在场的郁达夫回忆说:“当时陆小曼听不进劝,大发脾气,随手把烟枪往徐志摩脸上掷去,徐志摩连忙躲开,幸未击中,金丝眼镜掉在地上,玻璃碎了。”
本就旅途劳顿的徐志摩,一怒之下,负气而走。
徐志摩离开家后,18日来到南京,住进了何竞武家。他本来打算过几日再次乘坐张学良将军的专机回京。事不凑巧,张学良却派人来通知说需要延期。而正好在这时,徐志摩又收到了林徽因将在北京协和小礼堂向外宾作中国古代建筑演讲的消息。心急火燎的他,于是就在19日搭乘一架邮政飞机,赶赴北京。
据说,在临上飞机前,徐志摩曾给陆小曼写了一封短信,内容是说机场大雾,不想走了,准备回上海家里。要是这次他真的没走,也就幸运了。可是,徐志摩还是走了,多情的他怎么能错过与林徽因见面的机会。
那天中午12点半,徐志摩乘坐的邮政飞机,在济南党家庄附近触山坠毁,机上的全部人员,包括飞机师王贯一、梁壁堂和乘客徐志摩,全部遇难。
就在徐志摩出事的那天中午,一件奇事在陆小曼的上海家中发生:悬挂在客厅里面镶有徐志摩照片的一个镜框突然掉了下来,相架跌坏,玻璃碎片落得满地都是。当时,陆小曼就觉得是不祥之兆。没想到真的那么灵验,第二天早上噩耗就传来了。
陆小曼的悲痛欲绝是可以想象的。据王映霞的自传回忆说:“下午,我换上素色的旗袍,与郁达夫一起去看望陆小曼。陆小曼穿一身黑色的丧服,头上包了一方黑纱,十分疲劳,万分悲伤地半躺在长沙发上。见到我们,挥挥右手,就算是招呼了,我们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在这场合,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是徒劳的。沉默,一阵长时间的沉默。陆小曼蓬头散发,大概连脸都没有洗,似乎一下老了好几个年头。”
悲痛催人老,此话一点不假。试问,又有谁能承受得住爱人离世这样巨大的痛苦呢?
徐志摩就这样走了。他的离世,多像他的那句名诗:“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他确实什么都没带走,却留下了一个孤单、绝望、哀愁的陆小曼。
徐志摩死后,陆小曼再也不出去交际了。她把自己深深地缩进了心房,整日与忧愁为伴。一个月后,陆小曼写了著名的散文《哭摩》,对丈夫的深切思念之情,跃然纸上:我深信世界上怕没有可以描写得出我现在心中如何悲痛的一枝笔。不要说我自己这枝轻易也不能动的一枝。可是除此我更无可以泄我满怀伤怨的心的机会了,我希望摩的灵魂也来帮我一帮,苍天给我这一霹雳直打得我满身麻木得连哭都哭不出来,浑身只是一阵阵的麻木。几日的昏沉直到今天才醒过来,知道你是真的与我永别了。
摩!慢说是你,就怕是苍天也不能知道我现在心中是如何的疼痛,如何的悲伤!从前听人说起‘心痛’我老笑他们虚伪,我想人的心怎么觉得痛,这不过说说好玩而已,谁知道我今天才真的尝着这一阵阵心中绞痛似的味儿了。你知道么?
曾记得当初我只要稍有不适即有你声声的在旁慰问,咳,如今我即使是痛死也再没有你来低声下气的慰问了。摩,你是不是真的忍心永远的抛弃我了么?你从前不是说你我最后的呼吸也须要连在一起才不负你我相爱之情么?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是要飞去呢?直到如今我还是不信你真的是飞了,我还是在这儿天天盼着你回来陪我呢,你快点将未了的事情办一下,来同我一同去到云外优游去吧,你不要一个人在外逍遥,忘记了闺中还有我等着呢!”
然而,徐志摩是再也无法陪伴陆小曼逍遥优游了。往者已矣,生者仍在忍受着人世的痛苦煎熬。
1932年,陆小曼给在海宁硖石召开的徐志摩追悼会送去了一幅挽联:
“多少前尘成噩梦,五载哀欢,匆匆永诀,天道复奚论,欲死未能因母老;
万千别恨向谁言,一身愁病,渺渺离魂,人间应不久,遗文编就答君心。”
她原本准备追随爱人而去的,奈何家里尚有老母亲。那么,活着的精神支柱,便只是编就徐志摩的遗存文字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陆小曼一度活在鸦片烟的麻醉里面。或许,那时的她,没有了这种麻醉。是真的没了生的希望的。然而,幸运的是,早已相识的翁瑞午,此时成了陆小曼人生的依靠。
翁瑞午是江苏常熟人,他的祖父翁同和曾做过光绪皇帝的老师,因此也算是出身书香门第。翁瑞午与徐志摩、陆小曼相识于上海。那时,他总来徐家串门。由于翁瑞午见识较广,加上口才极佳,唱戏绘画都极有研究,因此跟徐志摩夫妇可谓情投意合。
事实上,翁瑞午跟陆小曼关系的密切,开始于他给陆小曼治病。《春申旧闻》曾记载道:“陆小曼体弱,连唱两天戏便旧病复发,得了昏厥症。翁瑞午有一手推拿绝技,是丁凤山的嫡传,他为陆小曼推拿,真是手到病除。”
就是这样一位无论在身体上,还是在心灵上,都对陆小曼帮助极大的好朋友,在徐志摩死后,更加成为了陆小曼唯一可以遮风挡雨的那颗大树。
当时,陆小曼几乎是众叛亲离。之所以出现这个局面,一方面是由于徐家父母本就不喜欢这个媳妇,徐志摩一死,那就更添了几分怨气;另一方面则是由于徐志摩的朋友们,大都认为他的死,跟陆小曼的执意不肯北上脱不了干系。他们认为,正是由于此,才使得徐志摩经常飞机往返,最终出了大事。
徐志摩的死,带给陆小曼的不只是内伤,还有舆论的外伤。一时间,柔弱的陆小曼几乎招架不住。就在这个时候,翁瑞午再次来到了陆小曼的身边。在生活上,他一直供养着她,让她衣食无忧;精神上,他对她嘘寒问暖,驱除忧伤。
不久之后,陆小曼便与翁瑞午同居了。很多年后,陆小曼曾回忆说,她对翁瑞午“只有感情,没有爱情”。然而,就是这样的感情,其实也是人间难得的。试想,这世间有几个人能真的患难与共呢?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可是,翁瑞午却在陆小曼大难时走进她的生活,这份感情,是难能可贵的。
患难之中,相互扶持,这份感情,虽然不是爱情,但却一点不比爱情逊色。它里面,凝聚着人世间的真情和大爱。所以说,陆小曼遇见翁瑞午是幸运无比的。从此之后,她不再需要对月形单,因为她有了最可依赖的臂膀。
许多年后,当时光慢慢褪去覆盖在陆小曼身上的光环,也洗刷了标贴在她身上的各种骂名,我们再来看她时,便会发现她还是那么的美丽。而原因其实很简单,那就是陆小曼始终是问心无愧地活着她自己。
面对胡适让她不再跟翁瑞午同居的请求,她曾说:“翁瑞午虽贫困已极,但始终照顾得无微不至,二十多年了,吾何能把他逐走呢?”她还曾说:“我的所作所为,徐志摩都看到了,徐志摩会了解我,不会怪罪我。”
是的,这就是那不是爱情,却胜似爱情的一份人间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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