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安而后见斯人:沈祖棻的文学生涯-暮年之歌——《涉江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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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浩劫降临与罪人之家

    苍翠的珞珈山下,秀丽的东湖一角,真是“晴波浩荡随人远,野色苍茫引兴长”。美丽的东湖之滨,一向是外国专家的居处之地。沈祖棻在湖北(也就是在人世)的最后十年,就栖息在这里。然而同一个世界,总有不同的侧面。她,这位已有三十多年副教授资历的女学者,最后被赶到已废弃的外国专家的司机住屋。

    “三户低檐接废垣,十年寥落住荒村。”那是邻近某疗养院大门的路边依山建筑的一排小屋。阴暗潮湿,房中的水泥地面终年有三分之二是湿漉漉的。室内苍蝇成阵,老鼠成群,还有各种毒虫出没。最可怕的是暴雨引发山水肆虐,上漏下漫,桌椅家具都泡在水中,人只能躲在小船似的床上。这就是风光旖旎的湖山一角。

    “文革”开始,祖棻一家由原住处被赶到地处武大偏僻一角的下九区。那里只有孤零零一排由车库和司机临时住所改建的简陋平房,五个人挤进了两间狭长的房间。以非罪人的身份,过着罪人般的生活。不久,千帆被集中进了“牛棚”,祖棻每天还要到约两里路之遥的系里去早请示、晚汇报,学习,开会,有时还要守夜班。荒径远途,经常夜半独行,天寒地冻时则体弱难支,如遇狂风暴雨道路淹没,连自己的家门也找不到。

    自1947年武大“六·一”惨案后,沈祖棻已不再填词。这时,她忽然用古典诗歌形式记下了这“新居”的实况。

    忆惜移居日,山空少四邻。

    道路绝灯火,蛇蝮伏荆榛。

    昏夜寂如死,暗林疑有人。

    中宵归路远,只影往来频。

    新居途未熟,微径记朦胧。

    衣湿倾盆雨,伞飞卷地风。

    惊雷山亦震,横潦路难通。

    举首知家近,残灯一点红。

    载物车难借,犹欣釜甑存。

    青蝇飞蔽碗,雄虺卧当门。

    草长遮残砌,泥深漫短垣。

    相看惟老弱,三户不成村。

    市远多艰阻,平居生事微。

    邻翁分菜与,弱息负薪归。

    挑水晨炊饭,临湖晓浣衣。

    班行常夜值,谁与守空扉?

    初到经风雨,从容未识愁。

    忽闻山泻瀑,顿讶榻如舟。

    注屋盆争泼,冲门水乱流。

    安眠能几夜,卑湿历春秋。

    客子常多畏,群儿来近村。

    怒哗朝绕户,飞石夜敲门。

    斫树崩檐瓦,偷绳堕裤裈。

    秋风茅屋感,难共杜公论。

    樵径接渔村,不闻车马喧。

    湖山何暇赏,朝会及时奔。

    踏雪天方晓,迎凉日已昏。

    全家犹健在,十载长儿孙。

    这全是实录,摘几则祖棻的日记为证:

    一九七六年九月十六日

    ……夜早早发现大门边一大蜈蚣,约六寸多长,半寸多宽,二三分厚,从未见过如此大老蜈蚣,用火钳夹烧死。

    如不发现,被咬,其痛毒不堪设想矣。……

    一九七六年八月二十日

    ……威克回告,天将大暴雨,并有冰雹,自明日起连续至九月十五日,全排屋人均紧张,我家尤甚,即商量挖沟防水计划。威克已约小袁来帮忙,牛儿除共同防御外,并另为我家厨房后门进水措施帮忙。心甚烦忧!

    祖棻过去从不写日记。自1975年3月21日起,至她离汉去宁的1977年4月24日止,两年又一月的时间中,却无日不记。鲁迅先生曾说他的日记是登书账,记往来,并不打算给别人看;祖棻的日记则全是平淡的日常生活,生病的病情记录,所谓“琐屑米盐消日月,飞腾意气付云烟”,绝不会料到还会被人摘录。她的日记中绝不谈国家大事(当时是任何人都可以查抄“罪人”及其家属的日记,并可随意断章取义,加以意想不到的罪名的),耗尽她的心力的再也不是唐诗宋词。邻居有时看见她填表,奇怪地说:“这个婆婆还有文化!”她疾病缠身,自言自语于陋室之中,有时在梦中大叫而醒,再不写几个字,也许连文字语言的用处都会忘记了。她兼做自己的护理、厨娘、保姆各项工作,日记的最主要题材,就是保持泥炉煤火,“红炉薪炭冷频添,执爨行吟未得兼”。她为了保炉火,省却劈柴加薪之劳,每每深夜再加上煤饼,清晨赶紧去看,一见炉火尚存,便似了却一件大事。运柴、搬煤都是紧要的环节。早上放鸡,黄昏驱蚊,半夜赶鼠,兢兢业业,如遇水管破了,电灯坏了,便如大祸临头。

    她的肠胃功能已经紊乱,没有一天不腹泻肚痛。每日饮食,花生计粒,馒头论片,有时只吃一顿:“新来慵更病,一食似高僧。”她还自嘲说:“盘餐病后朝朝减,衣带新来日日长,饱吸山光饮湖渌,自应肠胃厌膏粱。”“薄粥酸齑亦已捐,空厨偶袅药炉烟,天教久向人间住,辟谷依然未得仙。”

    也有病体稍可的时候,又无物可吃,饿得手发抖。想买点新鲜菜蔬,则是:“早市争喧肩背摩,新蔬侵晓已无多,旗亭索脍纵横队,山路舆薪上下坡。”后人难以想象当时的供应奇缺,站了半天队,一点菜蔬已经从后门打发,白站一回,徒劳往返。有时又因带错了那五颜六色的配给票而白跑一趟。加上售货员总在开批斗会,经常停止营业,买点东西难上加难。有时走运,祖棻买到了富裕的东西,或是女儿千方百计带了饮食回来。但又霉又湿的房屋无法贮藏,天晴就得翻晒,而搬出搬进,力不从心。有时绳子断了,畚箕翻了,或被猪鸡践踏了乱成一团。

    一个高智能的学者、诗人,她的全副心力就是这样消耗的。

    这也不是她一个人的遭遇,“文革”大劫那时钱锺书守仓库,何其芳养猪,巴金扫厕所……这还是幸运的。何似吴宓被打瞎致残,老舍已投水自尽……这些,终于不是以“谤书”之名,而是以反思大白天下,是幸事,还是痛史?

    第二节 文章知己 患难夫妻

    “文化大革命”中,千帆所受的磨难,不言而喻。他在湖北沙洋长年“改造”,专业放牛。中国知识分子在这一时期中成了放牛里手的大有人在。如当代诗人戈壁舟自诩能吹笛指挥群牛;三十年代名作家毕奂午,到平反归队时,农场不肯放走这位一人能放两牛的好把式等,都是文坛的“佳话轶事”。千帆聪明绝顶,无论什么活计一学就会,还能为牛治病接生。他放过六十几头牛。他特别选取其中一条破角老黄牛为之作诗吟咏。他赞美它耕田技巧精熟,德性尤其纯全,妇孺都能驱使戏弄。虽然衰老角破,服劳不改。终因天寒地冻病倒,它泪下如泉,也难逃一刀。生前竭尽全力,死后饱人口腹,给予的多,要求的少。既无高官厚禄,也谈不上青史留名,堪为榜样云:

    自我来沙洋,牧牛几五年。

    所牧六十余,驯劣互争妍。

    中有老黄牯,特出居群先,技巧颇精能,德性尤纯全。

    耕驾夙娴习,勤渠不须鞭,进退合指挥,妇孺从驱牵。

    素不践蔬圃,亦不犯稻田,虽纵鼻绳头,罔或肆腾骞。

    慈爱逮儿孙,抵戏任流连。

    骎骎岁月驶,角裂垂衰颜,因得破角号,服劳尚怡然,似怀尽瘁心,未逞卸仔肩。

    今年雪降早,北风掀寒天,一病莫能兴,泪下如流泉。

    斤斧何曾赦,卒葬人腹焉。

    贡献罄其有,身后继身前。

    所与者何厚,所取者何谦。

    爵赏所不及,书史所弗传。

    迅翁咏甘牛,名言着遗篇,破角诚可师,吾曹当勉旃。

    (《破角诗一首效梅宛陵体》)

    这可称咏牛、颂牛之古今绝唱!

    千帆老友孙望的儿子原安读了这首诗说:“程伯伯就是这条牛!”

    诗中暗引鲁迅自誓语:“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不同道路的学者,在这一点上有认同的心声!

    这或是中国式的黑色幽默!

    农场的生活是可以想知的,所谓“明月有情偏射牖,暗风无赖每穿衣”(千帆诗中语)。唯一的安慰是两老间的诗信往还,祖棻有一首诗说:

    千帆沙洋来书,有四十年文章知己,患难夫妻,未能共度晚年之叹,感赋。

    合卺苍黄值乱离,经筵转徙际明时,廿年分受流人谤,八口曾为巧妇炊。

    历尽新婚垂老别,未成白首碧山期。

    文章知己虽堪许,患难夫妻自可悲!

    这岂止是杜甫在天宝年间所写的《新婚别》《垂老别》的痛苦。

    “这真是杜甫所未见之奇穷”,所以祖棻也写出了“杜甫所未有之奇句”(舒芜在《〈沈祖棻创作诗集〉序》中语)。

    祖棻在凄苦孤寂之中,写诗寄千帆说:

    门外东湖水,秋风起碧波。

    伤心家似客,附骨病成魔。

    同室期应远,移居愁更多。

    幽窗人不寐,漫问夜如何?

    清秋明月夜,相望隔重城。

    多病思良伴,长离负旧盟。

    有情惜往日,无意卜他生。

    还待乌头白,归来共短檠。

    千帆也感慨万端地挂念祖棻的衰病寂寞,无人照顾。

    诵子苾近作“十年春梦总成婆”“老去始知才已尽”及“短发乱梳头”诸句,感叹今昔,不能入睡。辄作二诗奉寄。此亦少陵所谓“老妻书数纸,应悉未归情”也。

    伤别伤春幼妇词,灯前红袖写乌丝,巴渝唱遍吴娘曲,应记阿婆初嫁时。

    歌云酒雾趁飞光,理鬓薰衣语笑香。

    看碧转朱朱转碧,女孙今已解扶床。

    祖棻的邻居本是善良的普通人,看鸡、分菜、借火,常有来往——他们奇怪“这个婆婆蛮有文化”。有时劳她代写书信,填水电表,甚至要她为“向阳院”大字报写稿。但是居民委员会的阶级觉悟和革命警惕性仍然很高,始终不肯出具祖棻有病需要千帆回家照看的证明。

    千帆改造了二十年,仍未就地“消化”。有一次两牛相斗,他怕伤人,跑去拉扯,结果造成了脚踝处粉碎性骨折。因此得到“奖赏”,遣返汉口就医,但“摘帽”还是两年后的事。

    终于也等到了乌白头、马生角的日子。1975年初,六十三岁的程千帆,被恩准“摘帽”,准予退休。但手续还未办完,还须再回沙洋农场一年多。直到1976年4月,才允许将户口迁回珞珈山,并要求立即办理退休手续,“须立办手续,不可延期!”于是千帆在上午动员,下午填表,晚上批准,这种旋风式的高效率工作安排下,终止了他在国立武汉大学三十余年的教学生涯。当年下放何其急?如今回归何其缓?今朝退休又何其急?谁知道!

    但究竟盼到了公公婆婆相守的日子,“结婚卌载一飞梭,雪海炎山取此过”(千帆诗中语)。在祖棻已是“浮生消几别,忍死待多年”,本来是怕文字招祸,但又积习难除,“相期戒吟咏,却复写新篇”。千帆照料祖棻的病体,稍为痊可时还相伴去观赏一下东湖的风光。他在一首诗中写道:

    雨中为子苾求药时拟游湖

    转烛飘蓬损少年,相思相对雪盈颠。

    酸辛避死曾无地,怅望来书每各天。

    好雨渐催山翠活,良方从乞宿疴蠲,行春莫怕欹危步,袖底东湖绝可怜。

    千帆写信告诉住在北京的友人顾肇仓[59],自比为“退院老僧”。

    顾先生回信说,从前语言学家黎锦熙在甘肃时,曾戏署其居所曰“土地堂”,因终日只有土地公公、土地婆婆相对。程沈二人“病媪当檐亲晒药,老翁补屋自牵萝”的生活,也许是他们俩一生中的蜜月生活吧!

    人世之间,也有多少富贵、功名、权力,就是感情,也不乏海誓山盟、男欢女爱,甚至百忍为先、同甘共苦。但是,智慧与心灵的相知相契、相应相同,就更为珍贵了。远古有赵明诚、李清照,今世有鲁迅、许广平,钱锺书、杨绛,这才是最重要的人生!

    美丽的东湖!朱德曾赋诗:“东湖暂让西湖好,今后将比西湖强。”看!你作了一个见证!

    第三节 留给诗人的一丝温暖——天伦之乐

    “天无绝人之路。”祖棻在日记中有时这样写着。那多是为大雨封门,无法出外倒便盆,而一时雨小时庆幸的话。几年后,小姑结婚,婆婆也随之搬住新居。多年间,祖棻独守陋室的时候,唯一的欢乐,就是在关山工厂做工的独生女丽则带着外孙女早早回家来小住。

    祖棻为生丽则剖腹开刀五次,死里逃生,对孩子格外疼爱。丽则自幼聪慧,“少小弄文墨,勤学历朝暮”。由于父亲牵连,受到歧视,虽品学兼优,求为共青团员也不可得(这事曾作为坚持阶级路线的典型事例上报请示)。当时有种特殊身份,号为“可教育子女”,她只能进一所半工半读学校(华中师范学院第二附属中学工读班),但读书有罪,学校停课,后来去做工人。家学的继承当然谈不到了。但母亲始终是“每夸母女兼知己,聊慰亲朋各异方”。丽则结婚后,在休息日总赶回来料理安排,才使祖棻得延其残喘。有时一些琐细的事,也叫这黯淡的生活透出亮色。如有一首诗,记“丽儿途中拾得腊梅残枝,归供案头,感赋”:

    拾得街尘里,归供瓶水中。

    荣枯原有分,开落岂因风。

    残萼能余几?孤芳自不同。

    名园盛桃李,留汝伴寒松。

    这里有身世的感怀,也有温情的安慰。

    丽则生女早产,取名早早。到能说会走时,更为祖棻钟爱。如果她偶尔留在这湖畔小屋中,小屋就充满了春天的光彩。

    祖棻1976年6月10日日记说:

    与早早折夹竹桃二小枝,野花草三茎,松枝二小枝,插瓶。灯光下美好有致。

    看!这寒简的花束,这相依为命的苦中有乐的祖孙!

    祖棻用她销蚀未尽的心魂,吟成了诗篇《早早诗》。诗中描摹了这两三岁的天真烂漫的幼女的百态。诗中有句说:

    暮年之歌——《涉江诗》

    汝独爱家家,膝下百回绕,喜同家家睡,重愁家家抱。

    关心唤吃药,饮茶试凉燠。

    分食与家家,儿自不嫌少,惟愿快长大,为婆洗衣袄。

    随母休沐归,相亲复相扰。

    夺帚争扫地,脱衣喊洗澡。

    玩水瓶时灌,弄火锅空烤。

    倒罐更翻篮,到处觅梨枣。

    帐竿当竹马,手杖满地捣,凌空学杂枝,一跌意未了。

    吓人装老虎,怒吼势欲咬。

    打狗踢苕猪,不怕舞牙爪。

    偷攀自行车,大哭被压倒。

    婆魂惊未定,儿痛身已好。

    一响转安静,向人索纸稿,

    移凳伏书桌,画鱼又画鸟。

    积木堆高低,皂泡吹大小,

    三餐端正坐,家家喂饭饱。

    饮河期满腹,美馔视藐藐。

    不喜着新衣,敝服曳缁缟。

    阿母责顽劣,此语使儿恼。

    鸡鸡不洗脚,上床胡乱搞,

    狗狗不睡觉,半夜大声吵。

    我是最乖儿,家家好宝宝。

    这是最精彩的幼儿家庭活动录像:她亲热依人,她手脚不停,她的观察全和大人不同,她的抗议全是孩子世界的理趣。一切未经着意导演,一片天真自然。诗人似若不经意的平易语言,写她夺、脱、喊、玩、弄、倒、翻、觅、捣、凌、跌、吓、装、吼、咬、打、踢、攀、哭、静、索、伏、画、堆、吹二十余态,却全是摄取的最佳的镜头。它不只使为人父母、为人祖父母者读来欣然会心,亦且能使一切热爱幼小生命的读者欢喜异常。

    作家舒芜推崇《早早诗》是“中国古典诗歌史上空前未有的佳作”(舒芜在《<沈祖棻创作诗集>序》中语)。诗人荒芜也感慨赞叹:“一篇《早早》有情思,绝胜《骄儿》《娇女》诗”(晋左思有《娇女诗》,唐李商隐有《骄儿诗》)。比较之下,仅这描摹儿童形象心态这一点,便不得不同意他们的观点。文学评论家朱光潜也题诗赞誉说:

    易安而后见斯人,骨秀神清自不群。

    身经离乱多忧患,古今一例以诗鸣。

    独爱长篇题早早,深衷浅语见童心。

    谁说旧瓶忌新酒,此论未公吾不凭。

    这“浅语”,是指的虽是五言古诗体裁,却明白如话,使人不隔。生动的形象、细腻的心态,令人如身临其境,亲见亲闻。这“深衷”,却可以有多义的解释。半生的乱离,忧患,屈辱……都退到恍如隔世的背景中了。人虽是一切事物中最能经受折磨的事物,但如不自行宽解、调节,也实在没有生存下去的气力了。中国诗歌传统自《离骚》以来,有多少从欢乐中见苦涩的佳句名篇!

    舒芜在前引的那篇序文中写道:

    小早早的外祖父即程千帆教授,却经常远在沙洋放牛,偶尔回家,得爬上高床睡觉,害得小早早老是担心他会翻身堕地。幸而睡不几天又必须去放牛。小早早的外祖母,即沈祖棻教授,住在乱流冲屋、雄虺当门的小屋里,还戴起老花镜,成天捧一本书看。这一切,在小早早眼中都很正常,她可以坦然告诉别人,外祖父放牛去了,她可以戴着眼镜捧着书本,模仿外祖母的样子,一切很好玩,没有什么可疑问的。惟其如此。就在后世读者心目中画下一个问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主要是评《早早诗》中这样一段:

    外祖远归来,初见话琐琐。

    明朝更相昵,爷爷膝上坐,

    挽颈因摸胡,抱足还抚髁。

    家家抱不动,爷爷可抱我。

    推车买牛奶,递刀削苹果。

    爷爷喂鸡鸡,早早吃鸡卵,

    爷爷烫痛手,早早不近火。

    爷爷睡高床,小心翻身堕。

    共爷嬉戏多,向婆提问夥。

    表情万态殊,表声众音哆。

    惊叹疑问号,浑名固自妥。

    爷爷回沙洋,早早意谓叵。

    今夜爷爷走,门由我来锁。

    不见爷爷面,常唤归来可。

    ……

    暂留伴家家,不随父母归,

    邻人来相问,家中有阿谁?

    爸爸在厂里,妈妈值班期。

    爷爷放牛去,家家是老师。

    因取眼镜带,一册两手持,为摹看书状,迂腐诚可嗤。

    《早早诗》的声情百态,读来自然非常吸引人,但特别令人深思的是长诗结尾的伤心叮咛语。在那知识即是罪恶的年月,“枉抛心力作词人”的外祖母,几乎要以“平安即是福”“无才便是德”来劝勉她的外孙女了。她要这聪敏过人的后代,不要跨越“书足以记姓名”的文化水平,以免重蹈“人生识字忧患始”(苏轼诗句)的覆辙。可怜的诗人,这就是她留给骨肉情深的后代的神圣祝福。

    历史却给了祖棻一个她来不及看到的回答。早早如今已有了比家家更高的学历继承家学。知识改变国家的命运,也改变了这家族的命运!但诗中的哀音却剩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

    第四节 海内存知己 天涯若比邻

    “更无车马来幽径,尽有湖山伴索居。”僻居荒邻,连红卫兵、造反派也嫌远不来。这倒不是坏事。祖棻似乎已被人遗忘,“姓名渐喜少人知”了。她生性温柔敦厚,教学认真负责,师生、同事的关系原是很好的。但在那株连十族的文字狱恐怖中,谁都担心有飞来横祸,又怎么敢和这“罪人”家属来往呢?几位老前辈,如黄耀先(焯),刘博平(赜)[60]等,虽然对祖棻很关心,但他们自己的处境也很艰难,心绪恶劣,唯以过从。(祖棻逝世后,他们忍不住前往吊唁,博老吊唁后,回去竟至休克)但中国知识分子,也真有那“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心劲。他们亲见旧政权的腐朽,欣逢新社会的变化,因而深省过去自己的局限,努力学习新事物。他们多是理想主义者,老天真,书生气十足。欣逢盛世,所以直言敢谏;在个人气质上,又多不畏强御,还有些恃才傲物,所以遭遇都不很妙。在五十年代中,遭到政治打击的,确很孤立;六十年代,渐渐大惑不解;及至“文化大革命”横扫一切,“敌人”的阵营日益扩大,许多向“罪人”投过石子的人,自己也成了“罪人”。这倒在人们心中注入了“毒素”,越是闹不清“敌我界限”了。于是那些老先生们索性豁出去相濡以沫,追寻素昔保存在心灵一角的旧友深情。

    “尚余信使知名姓,为有友朋问死生”。如果以“文化大革命”中无限上纲的观点来看,可以说有一个“地下科研组织”,有一个“黑诗社”。幸而后来要斗要抓的人太多,要争要夺的权太多,当时没有发现,或者来不及管到这些没有什么油水的“老朽”。祖棻收到的来信中,有许多书法优美、功力深厚的手稿。如济南殷孟伦先生的《采僚说》,北京顾肇仓先生的《李商隐<天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诗题“令公”二字旧说辨误》,上海章荑荪教授的《宋词讲稿》等。而诗词唱和,当时几乎每首都可以横加以不满现实、隐含恶攻的罪名。

    这些老诗人,一面恳切地用清词人顾梁汾的词“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来忠告,又勤诫她“勿以诗词示人”;一面又忍不住以他们最熟练的形式,最会心的语言互相慰藉。

    被祖棻誉为“高步词坛三十秋”的吴白匋教授,祖棻曾在《乙卯新岁寄白匋》的四首五言律诗中的一首怀念他说:

    青衿弦诵地,旧梦杳难寻。

    老觉交情重,别来相忆深。

    湖山同胜赏,文字数知音。

    更作他年约,倾杯论素心。

    吴白匋教授也情语深挚地答道:

    双鱼下武昌,千里友情长。

    透墨笺无色,凝诗泪有光,

    顿惊冬日暖,欲罢药炉香。

    唯愿知音者,闻歌不断肠。

    (《乙卯春寄答四律之一》)

    两位词人不但以他们独特的语言千里谈心,而且还认真研讨创作上的得失,表现了恳挚谦谨的学风。

    白匋在信中说:

    弟诗病在受梦窗影响太深,务求浓缩生造,结果不免晦涩饤饾,愧不如大作清隽自然。来书乃以“捧心”自谦,使弟不安。

    在祖棻逝世后,当白匋七十六岁高龄时,还手写诗词怀念这位才华杰出的旧友,并题词说:“昊天常以百凶成就一词人,昔在宋世待易安居士酷,而在今待子苾兄更酷矣。”

    河南大学的高文教授(字石斋),在三十年代就曾和祖棻唱和,如《绿意·次石斋韵》犹存诗集中,此时更自遥远的中州寄来杂诗八首。其一云:

    我所思兮隔远岑,丹崖翠壁入云深。

    梦中纵识东湖路,烟树冥迷何处寻?

    祖棻依韵奉和八首。其一云:

    望中远水接遥岑,别恨应同岁月深。

    却喜东湖曾识路,情亲犹见梦相寻。

    南京师院的吴调公[61]教授是新中国成立后与祖棻在苏州师范学院同过事的。别后思念,常从别人那里借来祖棻的词亲自抄录。祖棻写诗赠他说:

    陆赋钟评总冠时,南雍接席偶相知。

    每因久别思名论,却愧从人觅小诗。

    吴先生也回赠两首。其一云:

    多君岁暮怀人句,欲溯蒹葭几费寻。

    风雨鸡鸣情写尽,霜涯一脉重词林。

    吴先生在追怀祖棻的文章《吴天寥廓忆词人》中还说:“诗词意贵有余不尽,要说子苾先生把情写尽似乎不妥。然而我总感到她笔下的风雨鸡鸣之思,常常是我的心中所有笔下所无的。也许是含毫焦躁,无法表达,也许是写了而意有未惬。明明是一些难写之情,可一到了她手里,却写得十分委婉透剔,既栩栩浮现,而又余味曲包。”(载《文教资料》1983年第6期)

    祖棻在中央大学女生宿舍中的同室好友,当时戏称“金陵十二钗”的一些聪明女子,正是“海内知交殊进退,天涯相望各悲欢”。

    其中如曾留学英国学考古学的曾子雍[62]早已在南京灵谷寺跳塔自杀,“肠断当年灵谷寺,崔巍孤塔对夕阳”。被戏称为“宝钗”的章伯璠[63],也是“江南河北空相望,不见池亭扑蝶人”。有的是“璧台金屋识湘娥”,遇人不淑,老无依靠;有的是“江南魂断不归来”,在“文化大革命”中剃头受辱,高台挨斗,因而丧生;还有的流落海外,不通消息。唯有福建籍的文字学家游寿(字介眉),孤身一人,远在风雪茫茫的哈尔滨任教。祖棻在怀念她的诗中写道:

    八闽才调最知名,口角锋芒四座惊。

    牢落孔门狂狷士,一编奇字老边城。

    游寿教授最为系念祖棻,常常给她寄来食物、药品。自己烫手负伤,还是惦念旧友。有时在梦中相见,欢喜无比,醒来更觉凄怆。她又是书法家,她用蔡楷抄录诗章寄来说:

    冬初小恙高烧,梦子苾来访不遇,唯见案上留诗。余出门追之,倦极而醒,乃一梦也。成此诗,数月寄与。

    又见冰花满窗棂,数尽飞鸿入北溟。

    唯有故人深入梦,留诗案上意叮咛。

    祖棻在日记中说游寿的信和诗:

    言长意深,富于感情,读之喜慰,反复阅看。老友交谊,自固不同。连日得诸老友信,无论长短均旧情洋溢,具见交谊,非泛泛比也。

    她的《得介眉塞外书奉寄》的一组绝句将她对当日在南京中央大学就读时的追怀,抒写无余:

    渐无消息廿年余,绝徼终传一纸书。

    犹及生前相问讯,翻教老泪湿裙裾。

    秦淮春水绿迢迢,流尽华年旧梦遥。

    欲说江南当日事,老来残魄不禁销。

    少年同学气纵横,赌酒听歌逐队行。

    四十年间浑一梦,寻思旧事却分明。

    犹忆春风旧讲堂,穹庐雅谑意飞扬。

    南雍尊宿今何在,弟子天涯鬓亦苍。

    少年好弄惯操觚,共把风情戏老儒。

    见说尖酸到文字,独怜结习未能无。

    当年意气已全销,老病偷闲远市朝。

    话到交亲存殁感,春愁汹涌尚如潮。

    作诔招魂两未能,无多热泪总成冰。

    长江一水通吴蜀,巴峡流愁到秣陵。

    小楼深巷卖花迟,二月江南万柳丝。

    寂寞空山春雨夜,那堪重忆对床时。

    万里迢迢系梦思,穷边白首独归迟。

    塞门春暮寒犹重,旷野风沙扑帐时。

    关山相望隔千重,惆怅今生不可逢。

    惟把来书几回读,诗函欲寄更开封。

    这两位好友终于未能见最后一面。游寿教授有幸在新时期中享有学术界日益隆高的声誉。教育界人士庆贺了她的八十寿诞,而祖棻却不可能再与她对床同眠,共话衷肠了。

    其余旧时好友,如久居成都自称“嵇公余习原非懒,肝肺杈丫别有情”的陈孝章,当年流转湖南的“屈贾当时并逐臣,有情湘水集流人”的孙望,和“当年名下无双士,同学班中第一人”的殷孟伦等,那众多的诗歌题赠追怀,有《涉江诗》集在,这里从略。

    在学生中,有的已是党的负责干部,仍不避嫌疑,经常寄书赠诗慰问这两位不幸的老师。特别是昔日成都《正声》诗社中的王文才、王淡芳、刘彦邦等。可惜《正声》诗社中最善填词的宋元谊已不在人世,她是四十年代四川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清末着名学者宋育仁(字芸子)的孙女。家学渊源,少年时就有才名。从沈先生学词后,锦心绣口,斐然成章。当时都目为沈先生的传人。文革之初,这单纯诚挚的人,完全被那昏天黑地的浪潮吓坏了。她受不了过于意外的委屈和侮辱,三尺白绫,吊死在自家房屋中的门框上。

    祖棻在《岁暮怀人》的组诗中悼她:

    当日曾夸属对能,清词漱玉有传灯。

    浣花笺纸无颜色,一幅鲛绡泪似冰。

    四川是祖棻呆过十年的地方,那里有她许多故人好友。她对四川有最深沉的感情。她的《岁暮怀人》组诗,就是以下列一首收尾的。

    巴山自碧蜀山青,千里枫林入杳冥。

    莫拟乘舟上三峡,鹃啼猿啸不堪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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