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会吃饭,你就会成佛-内心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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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禅之月

    赵州无山,却有丛林。丛林是古佛道场柏林禅寺。

    柏林禅寺已经一大把年纪了,大约二千来岁。寺内,普光明殿前,有一片柏林。柏林的四周都是甬石铺就的道路,这里没有曲径,或许大道从来比人家想象的笔直。

    直指人心的直。

    在禅寺,人们总渴望遭遇曲径。因为唐人常建的诗已经印进了脑海。“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皆寂,惟闻钟磬音。”柏林禅寺无山,因此没有山光;倒是有经声佛号,在悦人之余,也可悦鸟;柏林禅寺没有深潭,当然也没有潭影,但是抬头看一看天空,人心也可以空。

    清早起床,推开窗子,就可以面对柏林。走在柏林掩映的洁净的石板路上,可以听风闻鸟。庭中古柏见证了汉唐,也见证了宋元明清,现在见证了这里的重建与中兴。

    国学大师钱穆在《中国思想通俗讲话》中说:

    大雄宝殿的建筑,是非常伟大的,在此建筑前面栽种几棵松柏来配合,这也不是件寻常事。依常情测,必然建殿在先,栽树在后。松柏生长又不易,须得经过百年以上,才苍翠像一个样子,才配上此雄伟之大殿。但在创建者的气魄心胸,则一开始便已估计到百年后。

    我有一次在西安偶游一古寺,大雄宝殿已快倾圮了,金碧辉煌全不成样子。殿前两棵古柏,一棵仍茂翠,大概总在百年上下吧!另一棵已枯死。寺里的当家是一俗和尚,在那死柏坎穴种一棵夹竹桃。我想,此和尚心中,全不作三年五年以外的打算,那大殿是不计划再粉修了,至少他无此信心,无此毅力。夹竹桃今年种,明年可见花开,眼前得享受。他胸中气量如此短,他估计数字如此小,那寺庙由他当家,真是气数已尽了。

    如此想来,名刹古寺,即就其山水形势气象看,那开山的祖师,早已一口气吞下几百年的变化。几百年人事沧桑,逃不出他一眼的估量。

    柏林禅寺的古柏苍虬、新柏茂盛。由此可见,古德气量之大,今德眼界之远。

    此地虽无茶树,但有好茶。柏林禅寺的赵州茶,既在唐代《赵州禅师语录》中,也在净慧老和尚的开示里。

    水是普通的水,杯是普通的杯,水瓶也是常见的塑料外壳的水瓶。水瓶上用油漆写了号码。油漆已经斑驳,暗中透着沧桑,不知沏了多少杯茶了,也不知有多少人喝过赵州的茶了!

    某个深夜,坐禅结束后,僧众静静地听净慧法师谈“心”。他说,“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他比喻人生是“担着一担棉花走在荆棘丛中”,虽然处处牵扯,了解心的本性之后,人人可以举重若轻。

    夜深沉,在寺内缓缓散步。看风中低语的古树,看近处昏黄的灯盏,看青苔暗侵石阶,看夜鸟梦呓巢穴,看回廊结构出种种复杂的故事,看古塔钟楼高耸如含蓄的凝思,看时间的水滴滴答滴答地滴落,看僧人们的睡眠呈现一种寺庙独有的静寂。什么都看得见。在这里,一切都变得透明、简单。

    缘自头上那轮照耀柏林禅寺的明月!

    柏林禅寺的月亮是世界上唯一的月亮。因为它有柏林禅寺。它有柏林禅寺生长了千年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有柏林禅寺的院墙作为我们获得某种特定感受的保障。柏林禅寺的月亮不是单纯的月亮,是有灵性的月亮。

    在内蒙古草原,我曾遇见过又大又圆清澈如水的月亮。那月亮像假的,让人无法把它当真。点了篝火,一夕狂欢,狼狈的是天明之后的灰烬和残酒。那月亮更适合失恋少女、行吟诗人、野外科技工作者和深受功名富贵所累的成功者。不是我。

    而我,真是喜欢柏林禅寺的月亮。

    从住进柏林禅寺那一天邂逅这轮明月起,我就等待它再次光临。

    因为,这是一轮禅之月。

    它能够照亮人的心灵。

    二、庭前柏树子

    我喜欢上寺院平静、清淡的生活。

    檐角锈蚀了的铁马(风铃)在风中摇响着,声音迟重,古远,像一粒一粒石子落入深潭。

    在寮房窗下,我养了几盆花,此时已经盛开。鲜红的花。

    下雨了。把花搬到屋里,我头顶斗笠,跑到游廊看雨。

    雨中的柏林禅寺,绿地上的青草密密地支楞起一个个毛尖尖,顶着一颗颗晶莹的雨滴。古柏树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清香,叫不出名字的小鸟在树枝间细声细气地叫着,身边的古塔愈发的崔嵬。

    这一切,让我喜欢,我坐在游廊下,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细雨连绵,直到深夜,普光明殿前的青石板路上,落满了古柏被雨打落的叶子。

    第二天清晨,我用扫帚把地上的落叶扫到一起。

    正扫着,明海法师走了过来。

    赵州祖师塔崔嵬兀立,在青天的背景里,仿佛迦叶长者破颜而笑。

    明海法师脚步轻健,风一样轻地走过去。我抬起头望时,他削瘦的背影已经转过路角,被青翠的幼柏挡住。

    此刻,山门紧闭,尘世间的人们或许尚在酣梦中。禅寺里,檀香四处浮动,入鼻之后,让人心眼透亮。

    柏林中,一片鸟啼婉转。手抚柏树,我驻足听了一会儿。

    这柏树,曾是赵州禅师所举扬过的。

    有僧人问赵州禅师:“如何是祖师西来意?”

    赵州禅师:“庭前柏树子。”

    想起苏轼的诗句:“溪声尽是广长舌,山色无非清净身。”既然溪声是禅,山色是禅,柏树子是禅,鸟声是禅,那为什么人总是参不透呢?落叶成堆,用簸箕运送落叶到垃圾箱时,我陡然发现落叶中掺杂着许多米粒大小的种子。

    我从中捡出几粒,放在手心,如视珍宝。

    这是千年古柏的种子,它们是听过赵州禅师谈禅的,想来已经明白了什么是祖师西来意吧。

    这些小小的种子里面,都藏着一颗生长的心,所以在适宜的土地上,它们会长成参天的大树。万事万物,大到整个包蕴三千大千世界的法界,小到每一粒微尘,都有一颗或大或小的心在里面。

    云淡风轻,晨静如水,梵音渐歇。偌大的禅寺,不见几个行走的身影。

    我捧着柏树的种子,迎着初升的阳光,满心欢喜。

    风铃随风,清泠叮当。老树当春,更见遒劲。不远处的自来水滴沥不止,我走过去,拧紧龙头。遍地青草,流苏溢彩。石径扫过,不着一尘。回首望见条条青石铺就的长路,无杂无染,脸上也有了笑容。

    明海法师从柏林的一角转过来,他一脸微笑,看了看地面,随喜赞叹:“真干净。”

    听着他的赞叹,我倒有些不自在了。

    明海法师着一件青灰短褂,裹腿紧严,脸上透出一层淡淡的光芒。他的目光,像刚开放的莲花一样柔和。

    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柏树子,问明海法师:“柏树子怎么是佛法西来意呢?请你开示一下吧。”

    明海法师伸手托住我放有几粒柏树子的手掌。他的手掌很柔和,一股暖意传递到我手上来。但他没有给我答案。

    明海法师拍了拍我的肩,“近来读哪部经?”

    “《金刚经》。”

    明海法师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我问明海法师:“什么是法?”

    他笑了一下,“你理解的法是什么?”

    “应该有一个概念能够解释。”

    明海法师说:“世间万物,都是存在的法,没有哪个概念能概括。”

    本来一头雾水,此时更加茫然。

    明海法师说:“你不懂,是因为你在心里给法画了一个框框,问题是你画的这个框框太小了。其实呢,框里框外,都是法。你还有一个对框框的执著。比如说,你认为佛经上讲的是法,不知道生活中那些佛经里没讲的,其实也是法。”

    “那什么是禅?”

    明海法师说:“不执著于什么是法什么不是法,就接近禅了。你不是读了《金刚经》吗?佛陀为何说,‘法尚应舍,何况非法’?佛法在生活的每一处。不要只在佛经里体会,能够在生活里体会到佛法,这就是禅。”

    三、有缘不识张中行

    每日清晨起身,随寺院里的僧众上殿读经。

    饭后,打扫塔院时,红日初升,百鸟婉转,翠柏苍虬,风铃叮当。一个人听得竹帚拖地,沙沙作响,万般事物,此刻都在心里没了踪影。扫完塔院,回到借住的小寮,摊开书与纸,一边读,一边写写划划。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打发过去。

    某日下午,坐中内急,遂放下经卷,匆匆往东司(厕所)行去。

    路上,见到明海法师与一中年人陪一位布衣老者,信步寺内。他叫住我,“小马,哪里去?”我停下脚步,笑着指了指。

    他含笑止语,转过头与老者继续说起来。

    对明海法师相伴的老者,我匆匆扫了一眼。他高高的个子,不胖不瘦;白白的头发,短短直立;面目和善,一双眼睛里透着水一样的清亮。

    我继续前行,随风传来明海法师和老者的对话。

    老者说:“我是外道,我是外道。”

    事毕,我依旧顺原路回寮,依稀见到明海法师数人的身影,仍在寺里周行。心里记挂着桌上摊开的书事,我没有太留意,匆匆走回,把卷清读。

    天色向晚,明海法师来到了我的小寮。他一脸的笑容。“小马,今天下午你怎么不跟我一起走走呢?”

    我抬起头,满脸疑惑,“有事?”

    他点了点头,一双细长的眼睛流露着智慧的光。

    “什么事?”我接着问。

    “你不是读过《禅外说禅》吗?今天,那作者张中行老先生游罢赵州桥,来寺里参观了。”

    我马上想到明海法师陪同的那位长者。

    “就是下午你陪的那人吗?”我急急地问。

    “是。”

    我遗憾得直摇头,“心仪已久,竟当面错过。”

    明海法师凝视我,“心仪已久,是心仪其作品,还是他的人呢?”

    我知道明海法师话里有深意,一时没有作答。

    明海法师说:“若是心仪作品,你能读通他的意思,就是与他见面了;若是因他是个名人而心仪已久,见不见都是一样的。”

    我听得点了点头,想起钱钟书先生的一句妙语。“假如你吃了一只蛋,觉得味道不错,是不是非要见一见下蛋的母鸡?”顿觉自己之执著,与古代好龙的叶公相近无差。

    “今天门口的照相人,也没有为老先生光临照个相,留个影。”明海法师当即开示我,“老先生留了两幅墨宝,你看一下吗?”

    “我不懂书法,想是看了,也不知好在何处。”

    明海法师笑了一笑,没再说什么。

    我仔细地把今天前前后后的事想了半天,终是叹了口气。

    明海法师又轻轻一笑,“还在悔么?你再悔下去,就是错过了太阳,又要错过星星月亮了。人总是想东想西,把眼前的好景错过。”

    我听得瞠目结舌如金刚;他低眉安静如菩萨。

    我不知道,这有缘不识张中行老先生的际遇,是不是正在告诉我一个显明的禅理。

    四、梦与墙

    我在居住的小寮外,贴了一张纸,上面写有“啐啄庐”三字。

    当然,啐啄是比喻。

    以我自己的理解,好比一只小鸡处在蛋壳里,一片混沌。蛋壳不是长住的地方,待久了,不出小鸡,就出“毛蛋”。人活世上,成毛蛋,不是好事。

    小鸡要出到外边来,拥有自己的世界,就得自己由里向外、一下一下地啐蛋壳。

    如果有老母鸡帮忙,在外边啄,更好。

    这里有个说法。啐的,此时,力尚不足,久啐不出,岌岌危矣。啄的,要观时,早了,小鸡先天尚亏,出来也长不了;晚了,小鸡被蛋壳卡住,生机将尽矣。

    所以,最好是如禅门公案所说的“啐啄同机”。

    我为学子,正如混混沌沌中的小鸡;身边的禅师净慧老和尚法眼圆明,处事行云流水,道取天真自然,处人蔼然,亦不拘泥,于世出世间,无碍地闪烁智慧的光芒,所以正好比作老母鸡。

    庐名啐啄,比喻当然好。

    在柏林禅寺期间,我对净慧法师的了解与日俱增。

    在我眼中,这位老和尚既拥有文殊菩萨一样的智慧,又拥有观音菩萨一样的慈悲。他仿佛有着常人看不到的非凡的力量,有他在,似乎一切麻烦都会迎刃而解。哪怕看到的是他的背影,恐慌、迷惑、悲伤等不安的负面情绪也会自然而然地消失。

    有一个月的时间,晚上入睡之后,我即梦见自己赶往一个工地。那里灯火通明,但是没有其他的人。那里准备着和好的沙子、水泥,摆放着砖块,地上用白石灰画好了示范线。到那里之后,我先不停地搬砖,把砖放到白色示范线外。然后,用铁锨把沙子、水泥端过来。之后,我拿起瓦刀,舀起水泥,一块砖一块砖地砌墙。

    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为什么要砌这堵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这堵墙垒完。

    每天晚上都如此,就像交接班一样,睡着了,人就赶到那个工地去了,还是那一套程序,搬砖,然后端来沙子水泥,不停地砌墙。

    干着干着,满身冒汗,想坐下来歇会儿,却又感觉不能停下来。

    终于累得往地上一坐,不想起来了。这时,人已经把盖在身上的被子踢开,醒过来了。

    于是,再也睡不着。眯着眼,想不透这是怎么回事。过不了一会儿,晨板钟鼓就响了。

    砌墙虽然只是一个梦,醒来后,两只胳膊、两条腿却又酸又软。

    有一次,砌墙时,感觉不小心被砖砸了左手的拇指一下。醒来一看,左手的拇指甲上,竟然有一道淤血。

    一日清晨,早课要结束之前,我和其他几位行堂,提前退出来,换上衣服,扎上围裙,到斋堂去摆放碗筷。

    碗筷摆好后不久,几个行堂端着菜盆、饭盆,默不作声,静候诸位法师进入斋堂。

    净慧法师先于僧众们进了斋堂。他在狮子座上,正襟危坐,静静地看着我们摆放碗筷。

    那一天,摆碗筷时,左手拇指的淤血让我一下子想起了砌墙的梦。

    是梦,是真?

    我抱着一摞碗,一幕一幕地回味梦里的事,人呆呆地站在斋堂里。忽然,坐在狮子座上的净慧法师说了一句:“怎么这堵墙还没垒起来?”

    我猛地惊醒。

    禅师的目光盯向窗外,自言自语。窗外,建筑工人们运砖的运砖、砌墙的砌墙,正干得热火朝天。

    也许是净慧法师洞悉了我的内心,也许这只是一个巧合。

    但此刻,净慧法师确实唤醒了梦中的我。

    继续摆碗,我的内心里充满感激。

    这天晚上,我安然入睡,没有再踏进那片灯火通明的工地,没有再做砌墙的梦。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做过砌墙的梦。

    第二天,在净慧法师进入斋堂之前,摆放碗筷时,我朝着空空的狮子座顶礼三拜。

    五、水清月自现

    在柏林禅寺时,我近距离地观察明海法师。

    他的眼睛细长,和他对视时,心情会很平和。在待人接物上,他总能让人感觉如沐春风。我感觉,眼前的他,就是从日本动画片中走出来的“聪明的一休”。

    那时,明海法师因病住院。我曾随几位法师去探望他,当时,他正坐在病榻上看书。一见我们去,他欲起身下床。带队的法师快步上前,摁住明海法师的肩膀,说:“你不要动。”

    聊了一阵,其他的法师外出办事。我留下来,陪着明海法师。

    我问:“你们当了和尚,怎么还会生病呢?”

    在我的印象中,出家的僧人飘逸如云,他们应该远离了种种病苦。

    明海法师一听,扑哧一声笑了,他说:“生老病死,人生多苦。和尚也是人,当然也会生病啊。”

    “和尚生病,会不会让人觉得学禅没有用?”

    “佛陀讲‘诸行无常’。一切都在变化。和尚生病,证明佛法平等,无论是谁,都处在无常之中。”

    明海法师出家前,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

    他说:“接触佛教是一个偶然的机缘。”

    有一次,他读到《弘一大师传》,内心出现了一些转变。

    “当时,一下子明白了,人生应该着意的地方在哪里,应该用力的地方在哪里。内心中出现了某些转变。那时候,没想到我会出家。但是,我一下子知道了,人生应该用力在人格上、在心地上、在自己所能够掌握的事情上。对外在的环境人有时无法把握,但是人可以通过自己的行为,来塑造自己的人格、内心、德行。我看了《弘一大师传》之后,就得到这样一个启发。”

    他有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名叫刘毅(后在藏地出家为僧,法号戒圆)。刘毅比他高五届,当时,在北京大学人口研究所工作。刘毅经常到广济寺去,认识净慧法师,并且经常向他介绍广济寺。

    “我对刘毅说,你带我去广济寺看看吧。

    “刘毅说,好啊。我们第一次去广济寺时,是1990年冬天。当时,师父(净慧法师)感冒了,我没见到他。后来又去了几次,终于见到了我们的师父。”

    1991年的冬天,净慧法师跟他介绍,赵州有一个寺院,要打禅七。他一听说禅七,就很上劲。那时,他在学生宿舍里,一打坐就可以坐一个多小时。那时,他已经能够感受到坐禅的快乐。坐禅带来的清凉,使他对世间的五欲,不再留恋。他感觉到,在身心里面,有更加强大、更加真实、不依赖于外在条件的快乐。

    听说有禅七,他想,正好利用禅七来校勘自己的禅定功夫。

    他对净慧法师说:“师父,我去。”

    那年寒假,他没有回老家和父母过年,而是跟随净慧法师来到赵州。

    “那时,柏林禅寺前面只有一个赵州塔,后面有一些五六十年代修的很陈旧的砖瓦房,再后面是个很大的垃圾坑。师父就用这些砖瓦房,作佛堂、作餐厅、作宿舍。参加禅七的人,就住在那些砖瓦房里面。

    “那时,这里非常荒凉,冬天一刮风,满院子都是风沙。从喧闹的北京来,北京有各种信息、各种噪音、各种景象,分散着他的注意力。在北京,我感觉不到有什么吸引我的东西。在赵州,虽然物质条件很差,但是这里的僧人,那种精神面貌、精神状态,却非常让我震撼。这一切,给我留下深深的印象。”

    忽然,他想在这里出家为僧。

    跟父母商量出家的事,父母坚决不同意。他只好作罢。

    1992年,柏林禅寺的普光明殿落成时,他来参加落成法会。

    净慧法师拉着他的手,在寺院里经行时,对他说:“你看,大殿修好了,可是,现在僧人少,无法弘法啊。”

    触景生情,他觉得不能再等了,决定先出家再说。

    我问他:“当时决定出家,不怕父母反对?”

    “释迦牟尼出家,根本没有跟父母商量。”

    他出家后,父母从远方找到赵州来,一见他身着僧衣光着头,一下子哭了起来。他劝父母,“不要哭,你们看,我在这里,一切都挺好的。”

    父母问,你为什么选择这条路啊?是不是在北京受了委屈?

    “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在北京工作,在单位,工作成绩也是优秀的,有什么委屈受?

    “不管我怎样解释,父母坚决不听,他们要我跟他们走,还俗去。

    “我是不会还俗的。母亲拉住我的手往外走。我说,如果你要拉我这只手,我就把它砍下来给你。母亲一听松手了,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母亲在寺院里哭闹,父亲陪着她在一旁抹眼泪。”

    明海法师怕因此搅扰了寺院里其他僧人的修行,于是给净慧法师写了一封辞别信,欲从此过云水生涯,另觅适合自己的寺院。

    不料此信为其母亲看到。她见明海法师出家之心坚若磐石,也只好随顺他了。

    明海法师说:“我知道,他们反对我出家,不是反对佛教,是出于对我的慈爱。如果父母知道我的选择真正对我有好处,他们一定会支持我坚定不移地去做,因为我的父母是真正爱我的。”

    后来,明海法师的父母、弟弟、妹妹一家人,在他的感召下,都成为佛教徒。尤其他的母亲,原来识字不多,发心向佛之后,她刻苦参学,如今已经能够读诵《观世音菩萨普门品》等经典,并积极参加法会。

    那一天,我向明海法师请教了读佛经遇到的一些问题,他一一为我解答。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学佛?

    他说,我学佛是有妄想的,那就是成佛。

    他问我,你呢?

    我的愿望是能够把文章写好,成为一位好作家。读《金刚经》时,为其博大精深的义理所折服,从而对佛法产生了兴趣。

    明海法师说,你这个缘挺好的。你可以把佛经看作世界上最美的文学作品之一,学习佛经,可以提高你写作时运用语言的能力。

    他背诵了《心经》中的一段“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你看,‘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八个字,多么简洁,多么丰富。古人在翻译佛经时,讲求的是信、达、雅。在如今的时代,要写出伟大的作品,也离不开信、达、雅。”

    信、达、雅的说法,来自清代的严复。在我记忆中,严复提出的翻译的三个标准是“信、雅、达”。

    明海法师说:“是你记错了,是‘信、达、雅’。”

    下午,法师们来到医院,我们一起乘车回柏林禅寺。

    在路上,我向一位法师请教:明海法师说“我学佛是有妄想的,那就是成佛”,既然佛陀教人放下执著,明海法师所说的“妄想”,是不是执著?

    他笑了,说:“那哪里是‘妄想’,那是愿力。因为明海法师成佛是为度众生。而世间所有的妄想,都是为个人。明海法师这样做也不是执著,世间的执著也都是为个人的,明海法师是为众生的,他这样做,是精进。”

    回到柏林禅寺,我找书查证,是我错了。

    在翻译作品时,要求的“信”是诚信,是真实,是忠实于原著;“达”是通达,是会意,是传神;“雅”是典雅,是文字干净,是有文采。反之,不信,则失去真诚;不达,则难为人了解;不雅,则流于低陋俗气了。

    真实,通达,典雅,这个次序是不能颠倒的。

    翻译作品如此,写作如此,为人也是一样。

    做人首先要真诚,其次是通达(这要依靠智慧,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好的,所以,首先是要求诚信),然后才能典雅。

    人在世上,应该用心观照自己,提醒自己,为人处世时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在生活中,努力向着“信、达、雅”的方向做,向着“身、口、意统一”的方向做,就是“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了。

    这样做,就是习禅的一个入处。

    明海法师出院了。在他寮房的写字桌上,摆放着一个水晶球。

    我好奇地问:“这个水晶球是做什么用的?”

    “这是我去泰国时,泰国的僧人送给我做观想用的。”

    水晶球通体透澈,简单中蕴藏着丰富。

    如果我能拥有一个该有多好。

    心念方动,明海法师拿起了水晶球。

    他指出水晶球上的一处瑕疵给我看,“我不小心摔了它一下,摔破了相。如果它是完整的,我可以送给你。”

    我一时怔住了。

    他怎么如此清楚我的心理活动?

    如果把人心比作湖,当月亮出来时,禅者的心就有一轮完整的月亮。因为他的心湖平静无波。在我的心里,却只有一片摇碎的月光。因为我的心湖波浪起伏。

    水清月自现。禅者的心就是这样。

    六、微笑!微笑!

    佛菩萨造像有一个重要的印记,就是微笑。

    看佛像时,请注意看佛菩萨脸上智慧的微笑。

    佛菩萨时刻展露着慈悲为怀的笑容,将宁静、平和、喜乐,给予注视他的人。

    微笑是最具吸引力的无言之美。常常微笑,慈悲心会增长;常常微笑,带给别人快乐的同时,也让自己心生愉悦。

    发自内心的微笑,能改善人的情绪,减轻压力,增强免疫系统。

    学习微笑,会使人的情绪愉快,开朗积极。

    净慧老和尚曾说:“看一个人有没有修行,就看一个人脸上有没有微笑。”

    让脸上充满微笑,是习禅的开始。

    初雪之后,气温回转。青草们以极快的速度凋零、衰败。柏林的颜色在常年不变的绿色中掺上了墨绿,远远看去,十分生动。不知不觉间,我在这里待了近一年。我忽然想回家了。

    我到明海法师的寮房里去道别。

    明海法师的房间,简单而干净。一张旧椅子,一张旧桌子,桌子旁边是一个书架,架上放满经卷,桌上供着观音像,摆着墨盒、毛边纸和毛笔。有几张写满毛笔字的纸,三三两两地搭在另一张椅背上。里屋是一张低低的木板床,蚊帐还挂着,床上铺着一层薄薄的褥子。

    与世间生活相比,这个房间太过简单了。

    明海法师正盘腿坐在床上,披着宽大灰色僧袍。

    我对他合掌颔首。

    “你要走了?”他说,示意我坐到椅子上。

    “明天上午走。”我说,声音有些嘶哑,“我也说不清楚,反正觉得不是很想走,但是……”

    “你可以随时再来嘛。”明海法师笑起来。

    他的笑容有治疗作用,瞬间,我不再那么伤感。我也笑了。

    “有聚就有散,散了还有再聚的时候。”他说。

    “我会再来看你的。”

    明海法师点点头,微笑着打量了我一番,“看上去,你比刚来的时候胖一些。”

    “在这里的睡眠很好,不太做梦,即使有,也不是噩梦。”我说。

    “说说你做了些什么样的梦。”

    “有时梦见自己走进一个花园。花园里的花,都闪烁着美丽的光芒,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当时,我想先坐下来,稍稍休息一下,然后再好好地观赏这些美丽的花朵。于是,在花丛中急急穿过,到了一个有座位的地方。刚坐下,人就醒了。”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说:“生活里有许多事情,比如机遇和希望,就像你梦中的花,看到它时,该抓住就抓住,不要等。”

    “还有一些重复出现的梦,比如梦到晚上总在垒一堵墙,却总是垒不起来,特别急。有一段时间,每天晚上,都在搬砖垒墙。早晨醒来,也累。”我顿了一顿,“但是没有做噩梦。”

    明海法师脸上又是似笑非笑的表情,念珠忽然在他手上停止了走动。

    “你写作多长时间了?”他突然换了一个话题。

    “前前后后加起来三四年了。”

    “写作需要耐心。”他说,“可以爱好写作,但不要靠写作活着。我在北大读书时,有一个同学,为了写诗,连学也不上了,后来到处流浪,那是他的心安顿不下来。其实,把写作作为观照心灵的方式,也是修行。离开这里之后,别忘了读经。习禅,是一辈子的事。”

    我凝视着他慈悲的脸庞,一种非常熟悉但难以形容的深沉感,被慢慢地唤起。

    “我有一样礼物送给你。”他指了指桌上的一本书。

    我走过去,拿起来看,是宗喀巴大师的《菩提道次第广论》。

    “闲时读一读,有助于培养你的正知正见,也可以帮助你心智镇定。”

    我连忙双手合十,心里充满感动,但说不出什么感谢的话,一时倒还有些木讷了。

    “这本书,我在上大学时读过,很受用的,但愿于你也有所裨益。”

    此时,我拥有的不仅仅是感动。

    这个礼物,无疑十分珍贵。

    我起身告辞时,明海法师拍了拍床板,像念经一样地说:“微笑!微笑!”

    我忍住离别的泪水,脸上微笑了一下。

    “要学会微笑,佛菩萨所有的秘密,就在微笑里面。你不要总板着脸,要笑,记住我的话。”说完,他对我挥挥手。

    我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轻轻地关上他寮房的门时,我又偷偷地望了他一眼。

    明海法师正微笑地看着我,说:“我会想你的。”

    终于忍不住眼里的泪水,我抽泣起来。

    “微笑!微笑!你怎么又忘了?”

    我含泪而笑,“你多保重身体。”

    他点了点头,我轻轻地带上房门。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洗漱,早饭后,到客堂辞别时,把行李寄放在那里。我依次到普光明殿、塔院、观音殿等诸佛菩萨像前礼拜。

    明海法师昨天说不送我的。其他几位法师送我到山门外。

    我放下行李,朝着山门跪了下来。然后,起身。

    有法师对我说:“记着这里的柏树,记着这里的法师们,有空常回来看看。”

    这时,去市里的长途汽车来了。

    七、送他一轮明月

    离开柏林禅寺之后,来北京工作之前,我在一家地市报当了几年记者。

    一天晚上,和朋友聚会之后,我骑车回家。一抬头,天空一派澄明,只有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

    夜静静的,没有喧闹,也没有嘈杂,此刻,宽宽的长长的马路上,只有我一个人,春风徐徐,白天的尘嚣了无踪影,一个人如同在静静的梦境中走路。我想起寒山禅师的一首诗,“我心似秋月,潭碧清皎洁,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

    是的,不可说。

    不过,今夜有一点不同,就是我面对的是一轮春月。

    刚到朋友家,车放在外边。五分钟后,告辞出来,车架上的几本书已经杳无踪影。那是几册新书。两册散文集,一是朋友送我的,一是从朋友的书堆里找出来的;一册佛经;一个笔记本,上面有费去我很多心血积累起来的写作素材;还有刚刚打印出来的一些资料。

    夜色苍茫,那时月亮还没有升起太高。

    想来,那个拿走这书与本的人,也一定是一个爱读书的人。他见了书,顺手拿来,扬长而去。“读书人的事是不算偷的”,他当时也一定如孔乙己老先生这般想。然而,他的无心给我带来了一些始料不及的麻烦,这种于己有利、于人不利的事,不是好事。

    在眼光大多闪烁金钱本色的现在,有人爱书爱到这般地步,应该是一个“美丽的错误”。

    丢了就丢了,再难以割舍也是枉然。与其伤心劳神,不如洒脱一笑。如此便是随顺因缘,生活在当下。人生怎么会没有得失、宠辱、成败、得意失意?

    对于无碍的禅者,无非是随缘任运,“沧浪之水清兮,可以灌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吧。

    一地月光也是自在无碍的。

    我想起在柏林禅寺读经时,读到的一则公案。

    打坐的禅师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山间的茅棚里多了一个人。那人没有注意到禅师正微笑地注视他,他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值钱的东西一样也没有找到,他有些发呆,“这儿什么都没有,我白来了一趟。”

    喃喃自语后,他转过身,走出门去。

    禅师起身相送,将自己的长衫披到那人肩上。那人吃了一惊,回头见到禅师微笑的脸,“露水太重,我没什么送你的。”

    那人禁不住低下头,快步而去。

    禅师光着膀子站在月光下目送那人消失。

    翌日清晨,禅师走出茅棚,发现门前的青石板上,整齐地叠放着那件长衫。

    禅师说:“我送了他一轮明月。”

    此刻,看着明月在天,我想起了明海法师送给我的那轮内心的月亮。

    他说得真对。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轮月亮,照亮自己,也可以照亮他人。只是大多的时候,这轮月亮被我们的贪嗔痴的乌云遮蔽着,我们看不到它而已。习禅,能够帮助我们扫去心头的乌云,让内心的月亮突破“无明”,放射出光芒来。

    我希望那本丢失的佛经,能够为那人送去一轮明月。

    也许,那人所有的美德,会从这本偷来的书中获得。

    想到这儿,我微笑了一下。

    这个微笑,就是明海法师送给我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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