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释然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话中有话。
看着释行在院子里活蹦乱跳的样子，释然付在案几前面，用冻得通红的手抓着毛笔，正在一笔一笔地练字。他何尝不想和释行一起去享受这明媚的春光，只是自己写的字一直没有得到师父的首肯。刚刚出正月，师父就给他下了一个死命令，释然必须每天都写一个字，直到把这个字写到师父满意的地步才可作罢。这个字，是“我”。
释然练毛笔字已经有几年的光景了，每次有香客上山时，看到释然写过的字都会竖起大拇指。这让释然总是能稍稍得到一丝满足。然而释然最在意的却是师父对自己的评价，可除了他刚刚练字的那一年，之后师父再也没有给过释然好评。这让他烦恼不已。
翻开以前的旧作，释然自己能很明显地看出进步来。可为什么师父就是一直紧咬着牙关从不肯夸赞一下自己呢？这让释然百思不得其解。
年前写春联的时候，师父把释然叫到房中，打算把这个任务交给他。写春联看似只是在两张红纸上写毛笔字，可这两张字是要张贴在广缘寺门前的，是在过年时给所有上来拜佛的香客们看的。这两张字，不仅仅是广缘寺的脸面，更是菩萨的脸面。写好了自然是皆大欢喜，若是写不好，后果可想而知。
释然当然也懂得其中的分量。他把师父拿给自己的红纸带到房中后，就开始琢磨究竟应该以什么样的字体去写这幅对联。可越是想要写出好的效果，释然就越不敢在红纸上下笔，他害怕自己落下的笔触因为丝毫失误而影响整体的美观。时间过去了整整一天，释然的两幅字还没有写好。师父问起的时候，释然只好打马虎眼糊弄了过去。
后来，释然交上的作品显然并不令人满意。师父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吩咐他去门前张贴起来。释然很诧异，连自己都不满意的作品师父怎么会让张贴在门前呢？
释然的疑惑后来才解开了，当师父要他苦苦练字的时候，他才明白原来师父一直是“怀恨在心”。这个时候的释然兀自升起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自己一边羡慕着玩得尽兴的释行，一边在火炉上烤一烤冻得已经有些僵硬的双手，随后继续在宣纸上写下一个个大小形态各异的“我”。
究竟写出什么样的字才能让师父满意呢？释然绞尽脑汁，他从书柜里翻出了各代名家的拓本来临摹，从王羲之到颜真卿，再从欧阳询到宋徽宗，释然能够想到各种各样的字体，他都从中找出不同的“我”来临摹。
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过去了，释然写在宣纸上的“我”少说也有几百个了。这一日，他特意从中挑出几个自认为还算满意的字来找师父，想让师父看一看自己这些天努力得来的成果。可是没有想到，师父只是随便把这几张字翻了翻，便让释然回去继续练习了。
释然有些灰心丧气，他问师父：“师父，你到底想要让我写出什么样的字呢？”
师父并没有直接回答释然的问题，他却以一个反问说：“徒儿，你到底想要写出什么样的字呢？”
释然无言以答，只得灰溜溜地回到禅房中继续练字。
又是一个星期过去了，释然觉得自己临摹下来的字体比先前更有进步。“这样太容易了，这么长时间单就写一个‘我’字，这哪里还有练不好的道理呢？”释然在心里暗暗窃喜。
可等他把自己的作品拿给师父时，师父只是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并没有过多的评价。最后释然得到的还是师父之前的那句问话，“你到底想要写出什么样的字呢？”释然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师父的要求是什么。
看着释然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师父点化说：“回去把那些拓本都收起来，只写‘我’。”
没有拓本怎么练字？释然被师父的话完全迷糊住了，可师父说的话又不敢不听，回到禅房后他只得把名家的拓本都收进了柜子里，自己开始在宣纸上凭空想象写起了“我”。可是没有了原先的临摹对象后，释然写出来的字就完全不着章法了，几年来练字的功夫顷刻间全都不起作用。甚至连释行都看了出了其中的问题，他忽闪着一对大眼睛问释然：“师兄，你写的字怎么变得这么难看了？”一句话把释然问得面红耳赤，他只得急忙找借口把释行打发走，自己把自己关在禅房中烤着火炉继续苦心练字。
时间又如同飞梭一般又流走了一个星期。这一次，释然没有胆量敢于把自己的字主动拿给师父看了。在他避之唯恐不及的时候，师父却主动找上门来。释然看着自己写得歪歪扭扭的字，不自然得摸着光光的脑袋傻笑起来。
师父依旧是随意翻了翻释然写下的草稿，只是随口说了句“还不错，继续努力”后就离开了。
虽然释然并不知道师父对自己的表现究竟是喜是忧，但既然师父叮嘱自己要继续练习，那他也就只好按照这种最“笨”的方法勤学苦练了。
等到二月末的时候，这场漫长的春寒才稍稍被阳春三月的气息驱走一些。从山顶望去，已经可以看得见一片柳烟飘在半山腰的树上。禅房的炉火终于可以熄灭了，晚上睡觉时单盖一条被子也不再觉得寒冷。对释然来说，更为重要的事情是他练字的时候也不再担心研好的墨汁会被冻住了。
师父轻轻地走了进来，他站在正专心写“我”的释然后面咳嗽了一声。释然知道，自己写的字一定又是不入师父的法眼了。
没想到，师父在拿起了其中一张字仔细看了看后，却说：“释然，现在你知道为师为什么要让抛开那些拓本练字了吧？我让你写的是‘我’，是真正长在你内心深处的自己，而不单单是一个字。你看，虽然你现在写的字比之前临摹的要幼稚许多，但记住，这个才是真正的你，而不是历史上任何一位书法家的复制品。无论写字还是做人，惟独一个‘我’字，才是最难把握住的啊！”
释然瞬间明白了师父的苦心，不禁暗暗佩服起师父来。
待师父离开后，师父重又坐在案几前，看着自己写下的满桌子的“我”，在内心最深处问了一句：“‘我’在哪里？”
释行的欢笑声从阳光中传来，满带着春的气息，透出窗户浸染了整个禅房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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