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如花·十七岁的天空-高师傅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陈毓

    高师傅的家在渭北的蒲城。陕西有一句俗语:刁蒲城,野渭南,不讲理的大荔县。意思是说,蒲城的人刁,难打交道。高师傅之前,我没有过跟蒲城人打交道的经历,不知道这俚语中有多少真的成分。

    木工高师傅有点气宇轩昂的味道,这不仅指他的人高马大,加上他的巨大的工具箱,和表情之中对于自己手艺的那份不想掩饰的自信,让他看上去确实与众不同。这份特别被走在高师傅后面的他的三个矮瘦的徒弟一衬,立即显出高师傅作为主角的必然性。

    是通过领工中介高师傅才找到我家干活的。后来当中介弄明白我并不打算在自己家里打家具、造装饰的时候似乎很失望,大有退出不做的意思。倒是高师傅热切,说:不是还有门和窗吗?门是嘴巴窗是眼,是顶重要的。六个门八扇窗,加上窗台门廊的,够我施展手艺的喽!说罢一声长啸,声音震的人耳朵嗡嗡地响。仔细听,无非是“祖籍陕西蒲城县,杏花村里是家园!”之类,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唱词,伴着“呀!”“哇!”“啊!”之类的叹词,但若是跟眼下常常蹦跳在年轻人嘴角的同样的一些词对比,境界却大有不同,婉转徘徊,低似直抵地底,高可攀上云霄。这些简单的词一经高师傅的嘴,似乎就带上了魔力,一会儿让人心跳加速,一会儿又叫人身上起一层鸡皮疙瘩。

    如此近距离的领略秦腔在我还是第一回。比如高师傅站在我家家徒四壁的门廊下“呀!”地一声长啸的时候,我确实在瞬间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眼前的这四五个人也似乎消失了。如果要表达自己的感受,仿佛是身处无际的旷野,烈日当头,行路寂寥,目的地因遥远而不敢站下来片刻遥望,怕连最后一点行走的力气都消失掉。

    顺便说一句,在我仅有的一次不得不陪外地朋友观看秦腔晚会的经历中,我是带着耳机看完一场演出的。因为模糊了听,就格外集中了视,但遗憾的是那天临出门时忘了带眼镜,所以就算是坐在前面,也视野模糊一片勉强分出个黑头和老旦。

    等我从高师傅的“一声吼”中回过神来的时候,高师傅已从他的工具箱里取出了所有的行头。他问我要设计图纸,我说因为简单基本上不需要什么图纸,我说我现在就当着你的面比画给你。你只要照着我说的去做,肯定不会有错。一边说,一边把几个简单的细节写在一张白纸上。我相信我说得非常清楚了,可我看见高师傅一时收敛了脸上所有的生动,木讷地看着我像是回不过神来的样子,半天说,就这些?你要是有力气锯木材你自己都可以做了,何必要我这个师傅呀!我试着问:简单不好么?你更容易做到么!高师傅的脸红了,看上去像是隐忍着恼怒,说,你尽管复杂着画,反正价格已经说好了不是,我又不会因为复杂而涨价。你只管把你能想象出的复杂都说出来!我实在有点想笑:那里有强要人复杂的师傅呀!只得说,你又不是卖材料的,我复杂了对你只有麻烦而没有好处!还是按我说的做吧,我喜欢简单。

    高师傅接受了我的“简单”但看得出来我并未使他在心中认同我。是隐瞒不住或是干脆不想隐瞒的下属面对他在能力上有所怀疑的上级脸上常有的那种表情。

    工程在高师傅的时而低徊婉转,时而贯彻云霄的秦腔声中开工了。不久我就发现这是一个多固执的人呀!我说压门的扳子要窄,他说要宽,然后再压另外的木条;我说门廊处只需搭三条横板衬出我的一只羊皮纸的吊灯就成,他坚持说只有搭成积木形的才像是他这种手艺人的所为。卫生间的门他要镂空,阳台的窗他要做出云纹。我说你要坚持这样去做那就不是我的家了!他说你不应该嫌弃自己的眼睛和嘴巴长得比别人家的好看!我忍着气笑说,你做你的,回头我再请人把你做的拆掉拉倒。高师傅不再坚持,脸上大有一种“道不同”的干脆闭嘴的决绝。

    的确,那点简单的,在高师傅的眼里根本就算不得活儿的活儿很快就做完了。手工果然像他自夸的那样:没得谈嫌的!我大大的夸赞他的手艺,他一点不领情:嘁!就这点事!还算个事!

    只等明天领工来算了工钱他们就走的。第二天再去,房子里多了一只墩子:五面镂空八角云纹一面镶一胖“福”字的墩子!简直是太奢侈了!高师傅说,用剩下的角料做的,你可以当个脚凳啥的!这份求之不得的意外的获得让我大为感动,一时怀疑自己当初对高师傅断然的拒绝是否是错误的?

    我没有像高师傅说的那样把他留下来的那只墩子当成攀高时的一只随便的脚凳。它被我放在阳台上我心爱的一只摇椅边,我在上面放我的茶杯,在一切有闲的时光里。

    我想我这样做,或许保有对于一个热爱自己的手艺的手艺人的敬意吧。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