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第一次婚姻是失败的。很小的时候由家人做主,娶了一位乡下姑娘。那时他十七岁。姑娘姓沈,“完全旧式的,缠足,不识字,貌在中人偏下”。当时接受这一婚姻,没有什么过多考虑,婚嫁乃人生大事,受命父母,不违天意,如此而已。这一段婚姻在他是无奈的记忆,可谈的话题很少,他也因此对旧的文化非个性的一面是痛恨的。那只是一次人生的经历,给他的精神带来的也只有无奈和苦楚。后来他求学于北大,对此的感受是更为强烈的,才知道“五四”新文化讲自由的选择在这个古老国度的价值,也自然神往于自由恋爱的生活。当杨沫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知道这样的机会来了。
关于他们间的恋情,杨沫在《我一生的三个爱人》里有过描述,杨沫的儿子老鬼也著书谈及此事。他们相识的时间是1931年,那时张中行二十一岁,杨沫十七岁。杨沫原名杨成业,和张中行同居时改名为君默。她喜欢张中行是因为他有才华,有精神的高度。在这位大哥哥的面前能聆听到许多神奇的知识,对渴求思想的她来说,他是一个老师。另一方面,张氏是个富有感情的人,身上也有男人迷人的东西。她后来在文化上取得进步,张中行的作用也是不小的。而张中行在这位少女身上也感受到了一股清新的气息,她有知识女性的韵味和灵动的意识。初次见面,印象是好的,有一种鲜活的东西打动了他,完全不像乡下的女子,这对他是个刺激,他隐隐地产生了好感。他写道:
有一天,于大哥来了,说他表妹李绍强住西城大乘巷,在温泉女中上高中,有个同学名杨成业,反对包办婚姻,离开也住在西城的家,决定不再上学,谋自立。不知道香河县立小学(我长兄是校长)是否需要人,希望我帮忙介绍,并说如果可以,他想先带她来见见面。其时我正幻想维新,对于年轻的女性,而且胆敢抗婚的,当然很感兴趣,就表示愿意见面。过一两天,是上午,于大哥带着她来了。她十七岁,中等身材,不胖而偏于丰满,眼睛明亮有神,言谈举止都清爽,有理想不世俗,像是也富于感情。她原籍湖南湘阴,北京生人,父亲杨震华,据说中过举人,民国二年北京大学商科银行学门毕业,曾创办新华大学;母亲姓丁,湖南平江人,世家小姐;在北京,她还有个哥哥,两个妹妹。总是因为,除了亲属以外,我没有同年轻女性有过交往吧,觉得她很好,如此年轻而有大志,在女性中是少有的。正如一切男性一样,对某女性印象好,就想亲近,并有所想就实行。那一天,我们谈到近中午,就请他和于大哥到东安市场东来顺去吃午饭。其后是我写信问香河是否缺人,说如果缺,于大哥推荐一位,如何如何,我以为很好,可以去。回信说缺人,欢迎前往。这其间,以及长途汽车站侵晨送行,我们又见了几次面,以致上车时都有惜别之意,约定以后常写信。且夫惜别,情也,情会发展,具体到事是信多,收到看完就复;复,写,三页五页,情意还是不能罄尽。
他们很快地坠入爱河,不久开始了同居的生活。那时北大的生活是自由的,学生在学校周围租房子,男女同居是不奇怪的事情。北大附近的沙滩有许多民房里住着青年男女,故事自然是多的。不过张中行毕竟不是浪漫的人物,喜欢读书,也希望心上的人能平静地和自己相伴。开始是很幸福的。张中行在《户外的树》这篇散文中追忆,当年,他曾写过一篇《院里的树》,记述的就是他与杨沫一起生活的情景:“院里有一棵小树,高度仅可及屋檐,可是每日清晨,总可以招来几只麻雀,落在上面叽叽喳喳叫,我们喜欢听。冬日,雪天,它们叫得更繁碎,我们推测,这是找食物困难了,就打扫一块空地,撒一点米,隔窗看它们飞下地,啄食,心里感到安慰。”那一段难忘的生活留给青年时代的记忆也是美好的吧。
浪漫的爱,起初给他们的幸福是全新的。张中行沉浸在梦一般的时光里,加之大学里的氛围,他觉得一种有活力的人生在慢慢向自己走来。杨沫那时候喜欢读新文学的书,张中行的趣味在古书与外国哲学那里。他们很快就在沙滩一带住下,日子虽苦,但还是其乐不小的。直到杨沫出现,他才真正地进入了新式生活里。农村的观念在此崩解了。他在那时也才真正懂得了新式生活的价值。
他们的同居是在1932年春,热度持续了四年。这四年是他人生中充实的四年,所获当然是多的。精神在发生着巨变,思想也是在这个时期形成的。可是后来情况渐渐变化。待到1936年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他在《流年碎影》中介绍道:
是1936年早春,她在香河,我在天津,收到也在香河教书的刘君一封信,说杨与在那里暂住的马君来往过于密切,如果我还想保全这个小家,最好把杨接到天津去。其时我的心中情多理少,就听了刘君的劝告,先是写信,然后亲自去,记得到京津公路的安平站,把她接到天津。在南开中学附近租了两间西房,又过起共朝夕的日子。但我们都觉得有了隔阂,心都不安,而情况不一样。我体会,她先是在新旧间徘徊,很苦,继而新的重量增加,更苦。我当然也不好过。但都不谈这件事,表面还平静。学期终了,我解聘,一同回到北京,投奔他哥哥在西城的住处。不记得是因为有预感还是另有所图,我在母校新四斋借得一个床位。可能不很久,我反复衡量当时的情况,头脑中忽然理智占了上风,确认为了使无尽的苦有尽,应该分手,另谋生路。记得是一天下午,在他哥哥住处的西屋,我向她说了此意,她面容木然,没说什么。我辞出,到北大新四斋去住,我们就这样分离了。
除了无奈和痛苦外,他由此也从肉身的角度体味到生命的宿命。爱是不能强迫的,也是不可抗拒的。情感上接受不了是一回事,但在理性的层面,主张自由平等的北大人,怎么能不知道人各有己的含义呢?我们完全能够理解那时他的心情,那对他是巨大的打击。主要是情感上受不了,似乎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丢失了。那一刻他大概觉得,只有自己才是真实的,别人的存在有不可预测的东西,自己是无法控制的。这在他是一种大苦,人不能超越于此。没有办法,日要升起,月要落下,只好由她去吧。
而且也不能不在此反省自己的过失。留不住自己的心上人,至少是缺少什么定力吧。杨沫认为张中行在家庭生活上是有大男子主义的因素,不太关心家里的生活。这其实是夫妻间的感受,我们是说不清楚的。不过从现有的资料看,杨沫那时不安于旧式的生活,要到社会的生活里,并渴望轰轰烈烈的生活,走革命的路,那种浪漫和激进的快感,比家庭里不变的沉默的日子要有趣。青年如果像囚牢里的鸟,那就太可怜了。而张中行的学者的枯燥古板的节奏是满足不了她的渴求的。所以杨沫在回忆文章中强调了自我解放的意义,她离开张中行,实在也是可以理解的一种选择。这一点,张中行也不讳言,后来他曾谈到,他们的分手,对杨沫个人的发展来说,是有益的。
后来,当杨沫用自己的经历写下《青春之歌》的时候,她把对张中行的记忆变成了人生观的话题,对书斋的生活做了否定的判断。“余永泽就是张中行”,这是一句流行的话。应当说,这深深地刺伤了他,虽然他没有公开地抗议,并且说过无所谓的话。可问题是,私生活就没有超历史的纯生命的意义吗?如果承认的话,那么杨沫的判断在张中行看来是有问题的。他有一次和我说,解放后两人还在电报大楼约会过,杨见面还叙说过婚姻里的困惑,抱怨现在的丈夫对自己的不好。那显然不是政治和意识形态的问题。可是杨沫几乎把问题都集中到这个领域了。在张中行看来,这是意识不健全之故。人的功利主义和道德化叙述,其实质遮蔽了人性里的本色。而他一生要直面的恰恰是本色的存在。两人最终的分离,并且格格不入,是世界观的因素使然,所谓道不同,那是没有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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