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晚年写作时,一反前人的暧昧和道学气,敢于谈生命里最深的话题,且绝无道学的表演,让青年人也颇为汗颜。比如讲到自己的婚姻,就如实说来,没有吞吞吐吐的样子。1936年,他到保定教书,认识了李芝銮,从此结为百年之好,一直过着安定的家庭生活。关于婚姻,他有个看法,说有四个等级:可意,可过,可忍,不可忍。第一个等级,是理想的,乌托邦的,一般人难以遇到;第二和第三呢,是常人的经历,人间的故事多属此类;最下乃第四种,没有爱的温暖,那是非常态的人生,也是人人痛心的状态。李芝銮对他的意义,自然属于第二种,对这个终生厮守一起的妻子,他是心存感激的。因为她一直照料自己,培养了四个孩子,自己的事业能走下去,也与她有关吧。所以有时他在文字里能透出她的一点信息,怎样关爱他人,心善,胆小,等等。在一个难熬的年代,有这样的妻子的照料,他的生活是很有秩序的。
第一次见到李芝銮,她给他的印象很好。她很传统,“体貌清秀而性格温婉”,含羞,无话,纯如朝露。张中行后来回忆说:
其时还是佛家视同蛇蝎的情欲占了上风,我略考虑之后就点了头。所考虑是这些:其一,我是常人,面壁,参禅,口头说说,心里想想,都可以,实行则必做不到,那么,有“新人从门入”的机会,还是开门纳之吧;其二,清秀温婉,我喜欢;其三,加个纯理方面的理由,是虽然远走保定,心则有时还在动荡,为了化动荡为一块石头落地,最好是筑一个有另一个女主人坐镇的新巢,我把己身交给她。其四也许更重要,以行路为喻,东方是新,我兴致勃勃地往东,结果碰得头破血流,很自然,会觉得应该转身向西,即复旧,以期不再有头破血流的危险。
这一次选择在他是终身的。直到他们耄耋之年,我见到这对夫妻时,看到那么祥和的笑,知道虽遭各种风雨,但旧迹依在,没有干瘪的形影,真是感慨万千。
凡是见到李芝銮的,都说张中行有福气,找到了世上最善良的女人。她出身于书香门第,受到很好的家教。她四岁丧父,一直随着母亲生活,幼时学会绣花,一手好工艺,邻里无不夸赞,为人温和,不喜言谈。嫁给张中行后,她一直没有工作过,过着旧式家庭主妇的生活。张中行对自己的爱人还是比较满意的,也不想让她到社会上去寻职业,似乎满足于这种旧式的生活。有一个照顾自己的人在,可以安心写作,也很好吧?李芝銮虽然只有小学文化,可是写一笔好字,对诗书是略通一二的,只是没有深涉此地,把精力都放到家庭上而已。对比杨沫,他觉得安宁了许多,在新旧不同的女性那里,他得到的感受,不是诗人式的,而是哲人式的。人性的分别,一对比就看出来了。
嫁给张中行的时候,她就没有指望过富贵。她的理想是有个可信赖可依靠、有学问的人就行。杨沫那个世界的一切,对她而言是陌生的。她的世界很简单,爱丈夫,爱子女,爱一切人。张中行的几个朋友,都对他们的婚姻表示赞佩,羡慕的眼光也是有的。与他们结邻的几户人家,讲起李芝銮,无不夸赞:一是贤惠,二是心好,愿意帮人。但她只是胆子太小,害怕世间种种的恶力量。在嫁给张中行之前,她没有下过厨房,没有吃过苦。可是刚一结婚,“七七”事变发生,他们困在北平,不能回到保定,于是开始过着清贫的日子。苦日子来了,她也不怨天尤人,而是沉着应变,跟着丈夫忍饥挨饿。张中行这样描写道:
“七七”事变以后,立刻就没饭吃,秋风乍起,连夹衣也没有。我观察,她真是处之泰然,没有一点悔和怨的样子。这样的坚韧的面对穷困的态度,她是整整地维持了四十年。其中还有五十年代初的我第一次挨整,每月只领十几元生活费,她不得不侵晨到小市去卖家中旧物,换柴米。我是穷小子出身,出头露面卖破烂,也会很为难,她当然更是这样,可是她没有表示为难,这是一切苦都咽到肚里去了。
她和张中行在后海住了几十年,把生活搞得井井有条,且为邻居也做了许多善事,口碑甚好。比如帮助青年人做衣服,有好吃的送给朋友,分担别人的忧愁,等等。后来搬到北大去住后,许多当年的老邻居还常去看她。习惯于简朴的生活,这让她觉得安宁。她口头常说一句话:“宁吃过头苦,不说过头话。”牺牲自己不要紧,只要别人快乐就行,但违心与非法的事是不干的。对那些不义之财,嗤之以鼻,贵族的那些东西固然耀人,可百姓的安然的状态,也未必不好。她一直这样想。
日子一点点地过去,他们习惯了平静的生活,既不轰轰烈烈,也没有什么成就感。不久,大女儿出生,再后来是二女儿、三女儿、四女儿来到世间。她把精力全部用到孩子的身上了。张中行几乎不太管理家事,所有的事情都在妻子的身上。但她没有一点怨言,其间得到的快乐也是多的。在她的身上,传统女子的美德,可谓圆满。
当孩子稍大之后,她们也挑起了家族的重担。李芝銮后来把母亲和婆婆一同接来,过的是大家族的生活。张中行白天上班,一切家务都归李芝銮管。她和两个老人相处得很好,两个老人也亲得很,仿佛是姐妹一般。婆婆精明,挺直着腰板,很随和,是个聪明之人。母亲宽厚,处处能替人着想。这个和谐的家庭,也许是靠了旧式的道德秩序,得到了一种温情。
但李芝銮的伦理观却是全新的。也许是受到丈夫的影响,她对四个女儿的发展是持自由理念的。她们学习都很好,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上了大学,有两个考入北大的化学系。她对子女的态度,完全是新式的,没有旧式妇女的那一套。这和她在家庭中的角色形成了反差。显要的事情是,四个孩子的婚恋,从没干涉过。对女儿的感情生活,她是理解和宽容的。也恰是这样的氛围,让这个家庭半是传统,半是西式,邻居们好不羡慕。
她几乎不干涉丈夫的选择。凡是朋友来了,都热情地招待,有时也愿牺牲自己的利益为人服务。孩子的同学偶然来了,也留住在家里,热情得可感。她知道家人高兴的事,自己也应高兴。有一次,张中行在小市看到一方砚台,价格相当于一个月的工资,没舍得买,回去说给她听,她就劝丈夫买来,既然喜欢,怎么能委屈自己呢?否则会后悔的。这样的态度,很让张中行感动。他曾专门为这个老实善良的妻子写了一幅字,后来一直挂在二女儿的家里。应当说,家庭的温馨,是他思想精进的温床,让他有了后来的成就。李芝銮的功绩,实在是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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