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的巨变,对他来说是无可如何的事。他自己是个小民,无力于身边的世界,只能是个看客,后来连看客也做不成了,于是穷,无职业。当时不仅他这样的青年挨饿,连周作人、俞平伯也遇到了生计上的困难,为职业而苦苦找寻。曾看到一份关于台湾作家张我军困于北平的资料,几乎没有就业的机会,如要活,只能附逆。但张我军不是这样,悲惨地在生死线上挣扎着。那时一些有一点成就的学者,在气节上还是保持住了清白,比如钱玄同、顾随、马浴藻等。钱玄同在日本人进城后,闭门不出,更名钱夏,立志反日。顾随还差点因抗日被俘,及时逃脱掉了。也有基本抗住诱惑,坚持本色的人,比如俞平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无奈出席伪华北作家协会成立大会,还被任命为“华北文艺奖”诗歌方面主审委员。为了活命,他不得不在有汉奸色调的杂志《同声月刊》上发表作品。其间沈启无主编的《文学集刊》上也有他的作品。这引起了朱自清的注意,写信劝其不要和附逆的杂志发生来往。最后他只能靠在家辅导几个学生和在大学兼课聊度时光。在水深火热之中,读书人之苦可想而知。
比之上述诸人,张中行的状况更差,活下的路就更少。开始听到周作人被日本人拉拢的事情,他曾写信劝其不要出山,原因是有失人格。可后来实在活不下去,竟也找赵荫堂等人帮忙,在北京大学找到了助教的席位。那时的北大被称作伪北大,声誉并不好。为了活,也只能不顾了。接着是物价攀升,境地似乎并未好转,反而越来越难了。与此同时他还在几个报刊上撰文养家糊口,署名疑堂等。文章不过社论时评、文化随笔之类。我问过此事,他不太愿意回答,以为是没有意义的。在《流年碎影里》,他很坦率地写到了这些,并不回避自己的困惑和无奈的选择,心里的隐痛是强烈的:
兼课的一条路不能再开辟了,因为时间和精力都不允许再加码。写可有可无的文章一样,因为还不愿意高明的任何熟人看见齿冷,产量就不能过大。剩下的一条路是各时代一些头面人物惯于走的,是托靠一些社会关系,或者说有位者关照,闭门家中坐而也能分得些残茶剩饭。几年以来,由于涂涂抹抹,我与活动于所谓文化界的一些头面人物有些往来,而这些人,有的就同一些有位者有或远或近的关系。这种情况使不费力而分得一些残茶剩饭的机会成为不难得,如何对待呢?曾经退避,因为想到,上课吃粉笔面,卖文稿,总可以是在岸上,至多是临渊羡鱼,至于以器与名假人,以换取一点点可怜的伪币,就是跳下去了。可悲的是生活越来越困难,在活着与洁身自好之间,本诸“天命之谓性”,我还是只能不再思三思,先顾活命。具体说是,接受了友人的关照,先后两处,挂个闲散的职名,每月可领一些钱和粮食。这在当时,由生计方面考虑,也许竟是可行的。有时甚至想,生为小民,总会有大大(受侵略、战争、改朝换代、运动之类)小小(压榨、欺凌、抢劫、偷盗之类)的人祸送来各种苦难,抗,也许很难吧?那么,想想办法,在不吃别人肉,不喝别人血的情况下,求能活过来,就不应该吗?通常的答复是两歧的,农工商可以,士不可以。
不幸的是竟沦为知识分子!但既已有知,想退回去住伊甸园是不可能了。
这里埋藏了许多信息,只是点到为止,深层的内容,读者只能自己思考了。当年他曾和刘德水谈过这个问题,说当时汪伪北平市党部有个人运动到了南方某县长职位,出现空缺,只要填个表格,就能每月领到一袋洋面。一位朋友知道他家境困难,找到他,为了一家人能够活下去,他填了。而事实上是什么也没干——这个党部的存在,也只是表明这里有个基层组织而已。可是在内心深处,他也感到一种沉重的道德负担。这种道德负担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内心的自省——更多的是读书人不能摆脱外界的侵扰,尽享自己宁静的书斋生活的无奈。他对刘德水说,总结这一生,感觉活着很不容易,如果说有什么让自己感到惭愧的“污点”,那就是两次“入党”(一次是通州师范北伐时期)了。我也和他曾探讨过一些关于附逆问题的往事。他的回答是,民活主义,只要活就可以,道德次之。西方人在战场上被俘,投降不属于气节问题,因为人活为首义。这是人道的考虑。关于这一点,他在晚年的一篇下了大力的一万五千字的长文里做过集中阐述,题目叫作《评历史人物的标准问题》(收于《散简集存》及《民贵文辑》)。日伪时期的北平,之所以有许多文人无奈待在伪职里,不都是信仰的问题。没有活路是主要的原因。袁熹先生在《从工资、物价看沦陷时期北平人民的生活》中说:“1939年北平发生粮荒,伪政权实行粮食的配给制度计口售粮。1942年1月1日,日伪华北政权宣布实行免分配给制度,5月份购买大米也开始实行配给制度。由于日伪政权加紧掠夺,粮荒日益严重,粮食配给日减。年底,公职人员亦停止供应大米,白面由每人一袋减至半袋。普通市民只供应粗粮,不仅数量少,质量低,而且价格昂贵。”面对如此凄惨的现状,文人在传统理念和现实生存间,有的选择的是活命。可是中国的文化心理是排斥这些的。这就遇到道德与生命价值的冲突,哪个更为重要呢?显然,在这一点上,他是儒家哲学的反对者,因为忠君、舍身取义,不合于人性。君是暴君、昏君,也要为之守节吗?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可是几千年来,这个问题被完全颠倒了。在道德和人性的尺度里,后者的价值是该高于前者的。
此类观点,私下议论没有问题,但形诸文字,就难了,不免招来非议。启功回忆录里也曾讲到日伪时期自己的无奈,竟到伪北平政府里谋了职位,也是为了活命,后因被自己的老师陈垣骂了回来,才得以避免陷入更深的苦地。那时候的周作人、沈启无也不是不知道这一点,所以文章只谈古文化,讲讲风俗,谈谈天气,玩玩文物。沈启无甚至还为抗日的人提供了方便。人是复杂的,复杂的环境,也造就了复杂的人和文化。若是考察那时的文人写作,不能不感到精神的异样。日伪时期的报刊在风格上除了无耻的大东亚文化理念外,就是沉闷的古人气味。上海、南京、北平的几个杂志,都是一种调子。文中普遍讲学问气,儒雅而从容,从历史讲到国民性,从文字的理论说到版本目录之学。言论是受到限制的。当文人只能够在风月里绕的时候,精神是萎靡的,尤其在国破的时期。周作人、胡兰成的文字就是这样。虽然好,可是与真的人生是远的。
使张中行能和周作人不同的地方,是他对欧美的哲学有很深的兴趣,日本的文明对他是隔膜的,所以就有东亚以外的学术背景。在骨子里,他是不愿走进日伪文化的圈子里的。写作时候也许会有应景的文字,可那并非自己真实的思想。文章成了啖饭的拐杖时,真的就没有什么意义了。欧美文化,不太易让人在主奴的关系里存活;东亚的文明不幸的是,偏偏陷入主奴的关系里,怎么能不让人深恶痛绝?他晚年喜谈英国与德国的哲学,鲜及日本,是早年的记忆有关呢,还是知识结构的问题,就不好猜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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