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派里的许多人物,和他的关系都不浅。废名、俞平伯、江绍原、魏建功都是他的老师,也是朋友。那时京派文人讲纯粹的学识,注重性灵的表达和趣味的书写。张中行由此懂得了言志的文学比载道的艺术更为重要。左翼文学的血气和激烈之音,在他看来是速朽的存在,不必于此多用力气。人不能离开根本的问题而求救于玄学和乌托邦的冲动。他甚至对鲁迅那样的作家的表现亦有怀疑,以为过于跟着风气走,于生命是个大的损失。倒是周作人的冲淡,废名的神异,俞平伯的平实,让他颇为快慰;自己呢,也暗自觉得那是一条光明的路。
你看他《负暄琐话》里描写的人物,大多是京派的要员,有的后来很少被文学史提及。但那些人的音容笑貌、学识和文采,被写得楚楚动人。几乎没有八股的痕迹,喧嚣的成分亦少。这些人曾是青年张中行的精神眷恋者,他在那些人与事里,得到的慰藉一定不少。京派写作者,往往探讨精神现象背后的存在,追求源头。比如周作人梳理外来文明,就把目光放在古希腊的社会里,找原始的东西,把西方文明的一些内容说清楚了。他对希腊作品的介绍,对性心理学的关注,都提升了读者的阅读境界,给众人以惊喜。再比如朱光潜,从审美的历史里把握诗学的规律,也让人耳目一新。文章绝没有什么躁气。你看废名、俞平伯、沈启无,在视野上都有周作人的影子。把人从当下经验引到了审美的静观里,现代人的感受也能如唐诗宋词那样来写,这对读书人而言是个大惊喜。京派的追求者,有时就沉浸在这样的惊喜里。
不过这个圈子也有很大的毛病,就是搞小说创作的人不多,飞扬的创造气较稀,人也殊乏幽默,青春的气息有限。因为远离当时文化风潮的核心,北平的学人能在宽松的环境里思考些不那么紧张的作品。沈从文从青岛来到北平时,就惊异于旧都文化人的安静与博雅,都不是问题表象的涂抹,有古劲的风吹来,涤去世间的流彩,心里的美质都呈现出来了。在沈从文看来,这些平静、悠远的文本里,暗示着文化的一种可能。艺术应当从这起程,庶几不被意识形态所湮没。张中行后来在审美上的古典化倾向,以及对现代主义和非理性艺术的排斥,都不能不从这里找到根据。
京派学人都是有一些独立性的,又低调地生存。不过他们也有两个特点,许多人一是有闲,二是有钱,相对富裕,可以不顾及生存问题,专心于学问。而那些学问也可以超出利害的关系,身上还有诸多的情调在。在学问上大家各有所长,文字上也风格不同。张中行在北大得到的最大启示,是这种京派的氛围和不温不火的人生状态。北大的好处是还有一点远离事功的天地,能够去想时代之外的事情,不必急于做社会问题的解析,去指导现实社会。他的老师多是在一方面有所专长,纯然的学者。俗世的那些东西在他们那里是看不到的。自然,在对世风的看法上,他们可能迂腐,弄出笑话也不是没有,可在自己专业领域里的精神,以及心不外骛的纯净感,是感动了青年张中行的。
最让他佩服的是京派教员的文章。那些散淡清幽的文字和幽深的学问,对他都是一种洗礼。原来学术文章还可以成为美文,能散发出艺术的力量,这在他是一个惊喜。他的文章生涯也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作文上取周作人的杂学与平淡,得废名的深奥与古朴;气象上袭胡适的博雅与开阔,朱自清的儒风与清醇;还有熊十力的幽玄,钱玄同的明快,都有所熏陶,渐得要义。不过那些也是文风上的东西,在生活上就没有这些人那么悠闲和有高贵气。其实京派学人是有洋派和中土派之分的,即西洋气与东方气之分。像朱光潜、林徽音、金岳霖那个圈子,他就没有机会接触,或说在审美的方式上是有距离的。在哲学的层面上,他倾向西哲的东西。而美感的表达,却是中土的。就像周作人在知识上是个世界人,而在意象的呈现上则是东方的一样。他所欣赏的胡适、刘半农等都有一点这样的特点。你看徐志摩、郁达夫、巴金这样的人,他所以不太喜欢,或有所隔膜,乃审美上非西方化的心理在起作用。由此向上推论,他对激进主义文学和浪漫诗学的怠慢,以及不喜欢革命的文学作品,都是从此延伸出的意识所决定的。
京派学人的领袖人物是周作人,对于其思想,张中行颇有兴趣,后来就是在老师的影子里亦步亦趋的。周氏反对革命的冲动,张中行也心以为然。周氏怀疑流行的文化,从边缘的视角看事睹人,张中行也学会了类似的办法。还有一个思路,也彼此很像,就是不相信社会运动能解决灵魂的问题,而要靠科学和理性的沉思来辨别是非。而且从人类的发展史看今天的变化,头脑不被热的东西所刺激。张中行后来常到周氏那里请教,谈的多是这类的话题。我们在他们的文章里,就能看见相近的题旨。所以,周作人身边的朋友,大多也成了他后来的朋友。文章呢,也是一种流派的样子,在血脉上是有继承的关系的:其一是任意而谈,无拘无束;其二是学问里带着诗意,文字温润有趣;其三是疑多于信,求知的灵动感四处闪烁,是有绵绵的情思的。几十年后,当革命席卷一切的时候,我们几乎已看不到这类的文章了,新的八股代替了心性自由的表达,文化一片苍凉。在极度荒芜的环境里,张中行偶和友人谈及文学与学术的现状,连连摇头,在心里觉得,京派故人的文章好,现在的名流的文章差,那是没有问题的。
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当他以不老的笔写那些动人的小品时,其实是激活了旧京派的文学传统的。我曾说他的出现是新京派的诞生的标志,现在依然坚持这个观点。在左翼文化极端化之后,看着文坛疲惫的样子,我们就会觉得,他晚年在文坛的出现,的确复活了旧时京派文学的灵魂,是一个很美的存在,像一颗亮亮的星,把沉寂的夜变得有些色泽,我们总不能说是平凡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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