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代之民:张中行别传-死之都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北平沦陷后,知识界许多人纷纷南下。留下来的,大多是病者、弱者、累者。北大的教授,只有周作人、马裕澡、俞平伯等还守在故城,文坛一下子变得清冷起来。张中行在那时还是个教员,没有社会的身份,南下并无出路,因为对左翼文坛殊乏好感,又值有家口之累,过的仍是寻常的日子。先前的北平,文学是活跃的,他并未参与进去,可说是个旁观者。日本人来了,怎么样呢?心里想的还是学术之事,时光依然如此吧。所以那时的写作与读书,对他而言,似乎与过去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而对激进的青年文人而言,故都是死去了,只要写到北平,都有忧伤的感觉。留守在故都的文人,在那时写下的,也不过风月、民俗、古董类的文字,文风整体是沉闷的,几乎看不到热血的篇章了。那时出版的《艺文杂志》《中国文艺》《新中国报》《实报》《庸报》《中和月刊》等,刊登的都是些平淡、雅气的作品,被古风所袭,或附庸于日本人,作肉麻的亲善之语,或静心谈学,与时风无涉。文章多书卷气,被日暮的沉闷所笼罩,久久地陷在雾霭里。俞平伯写着诗词、昆曲的研究文章,顾随讲禅,沈启无谈诗,耽于趣味,沉于冥想,是非冲动的淡语,静谧的走笔里,将市井里的阳光、空气都隔开了。

    不独北平如此,上海、南京的报刊亦有类似的特点,《古今》《同声》等期刊,弥满着旧学气,文字讲究,学问幽深。周作人、胡兰成、文载道、黄裳等都有不错的作品,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形成了相近的风气,小品文的格局一时被夜暮的清冷席卷着。

    北平的萧条,也导致了文化的变化。文人的生活开始转变成另一种状态。画家、作家、学人都不得不面临新的话题。整体的是沉闷、肃杀,但东方的气韵出来了。以周作人为代表的学人,在无奈里写的都是没有锋芒的文字,“五四”时期的激越早就看不到了。到了四十年代初,北平上空都是惨淡的愁云,人们内敛在自己的天地里,外面的世界和内心的世界,处于一种相反的状态。

    1943年,北平漫画家窦宗淦到上海,在上海的《杂志》上发表了《故都的画坛》,写出了那时的萧条景象:

    北平经过几次暴风雨,这古城已有些萧瑟!尤其是北平的画坛,近年来更显示了萎靡的景况。

    虽然北平的中央公园里,还如往昔那样常年不断地举行着国画展,可是现在多的是些画商们所玩的“生意经”,更可忧的是多数国画家们的作品,也都著笔在商品的生意经上,这样,良好的作品怎么能产生出来呢?

    ……

    过去白石老人曾在北平国立艺专担任过国画教席,后来由杨石之长校,虽坚邀数次,均遭辞却。他现在每天过着鬻画的自由生活,还是住在古城西边的一条僻静的小巷里,铁栅栏门每天深锁着,谢绝一切来访的人,有时偶尔有几位亲近的友人来访,他却常常自己亲自来开门上的锁,迎客人进去。这位老人在冷淡里有着感人的热情。

    窦先生的描述,呈现了两面:一是市场的变化,一是人的变化,都非常规了,是特殊的环境。文人墨客只能闭门不出,过着死寂的日子。也是那一年,周作人的弟子沈启无以艺文社的名义主编了《文学集刊》,希望能拘来更多的人写作。那《发刊词》中说:

    我们不敢说对文学有什么贡献,如果有贡献,只在着作品的本身。我们羞于先喊口号,怕的是做不到,变成不负责任的空言。我们愿意担荷这责任,古典的精义与现代的写实融为一炉,中外古今之得以闳通,而又各有它的独特。在这个大时代之下,我们诚心有意地、辛苦地努力于这一条道路。

    《文学集刊》的作者大多是张中行认识的,有的甚至是好友。废名、俞平伯、郑蹇、李戏鱼、林榕、朱肇洛、南星、朱芳济、杨丙辰、林栖、文佑、白乐、文载道、张我军等,这些作者,观点与看法并不一致,各自有着自己的路向。在一些文章里,能感到彼时气氛的忧郁与沉重。虽然都是学术与情调的散步,可是他们对环境的不满是一看就知的。比如白乐在为《水边集》作序的时候,就这样写道:

    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光明的时期,但是又迅速地过去了。黑暗充实于现实之中,对现实更无须乎避免了。而我们落在颓唐之中讲唯美,此亦可发一笑者也。不过我们还可以当作这是春天转换到夏季的现象。历史是无须哲学家来担忧的。而在事实上我们殊不能满意于贫血的自然和软骨的浪漫。

    这些文字是那个时代文人内心的写真。悲凉之气缠绕着这些,使人在气闷里挣扎着。日伪时期的北平,文人的情况不可一概而论,有的真做了汉奸,有的不过逢场作戏,有的外柔内刚,做着复兴的旧梦。和那些人比,张中行没有什么大的期待和梦想,不过一个小人物而已,当学者的野心与作家的野心是没有的,只是苦熬着日子。在失去自由的时光里,还有什么可以飞翔起来吗?

    在诸多的期刊杂志里,激情文化的影子消失了。较之于日本进城前,几乎看不到个性主义的诗句,激昂的、冲荡的诗文跑到了抗敌的后方。莎士比亚远去了,惠特曼远去了,听不到尼采的吟哦,也无德、法、英文的闪光。北平的文坛只能听到东洋的声音,关于日本,关于大东亚,如此而已。这些情况,张中行会喜欢吗?他对日本文化几乎没有研究,那时感兴趣的还是英文。买字典研究康德,深究逻辑学。为了活命,也写过应景的文章,可是心仪的还是英、法、德的哲学及艺术,对北平单一的文化氛围,他自然是失望的。

    可怜的读书人!周作人这样有学问、有思想的人,也在压抑的空气里变态地苟活着,哪有什么锐气呢?他写各类文章,要么是治学的理念,要么是读书的趣味,唯不敢对现实发言了。他著文赞佩日本文学和历史的珍品,也并非假话,实际上他是很欣赏岛国的风俗的。对战争的看法呢,正式的文字里没有细谈,想必也有难言的地方。军国主义是不好的,他不是不知道。文章里明确说怀念旧的日本,对新的日本没有情感上的联系。1943年,他在《留日同学会刊》上发表的《留学的回忆》中说:

    我留学日本是在明治末期,所以我所知道,感觉喜欢的,也还只是明治时代的日本,说是日本,其实除东京外不曾走过什么地方,所以说到底这又只是以明治末年的东京为代表的日本,这在当时或者不妨如此说,但在现今当然不能再是这样了。我们明白,三十几年来的日本已经大有改变,进步很大,但这是论理的话,若是论情,则在回想里最可念的自然还是旧的东京耳。民国二十三年夏天我因学校休假同内人往东京住了两个月,看了大震灾后伟大的复兴,一面很是佩服,但是一面却特地去找地震时没有被毁的地区,在本乡菊坂町的旅馆寄寓,因为我觉得到日本去住洋房吃面包不是我的本意。这一件小事可以知道我们的情绪是如何倾于守旧。

    一方面称赞日本的过去,一方面拒绝对当下的评判,是否隐含着难言之隐,我们不得而知,推想,也是失望于此时的挣扎。日伪时期北平文人的作品只有过去,没有现在与未来。于是怀旧成了一种景象。只说过去好,不言当下,心境的复杂也可以理解。钱稻孙、徐祖正、沈启无、赵阴棠等都是这样,思想被古雅气占居着。这个模式,在日后张中行的文章中,也成了一种调子,言古而伤情,借旧事而抒怀,乃表达空间有限所致。文学史研究者们,对此注意得不够。此一现象后的隐含,实在是文化悲剧的一种聚合。北平的上空,愁云密布。故都人的目光已没有亮色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