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代之民:张中行别传-梦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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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个无聊的年月里,因了有一些有趣的人的存在,生活似乎就不会那样粗糙了。他的师辈的学人给他的多是暖意的爱,或浓或淡,或深或浅,滋润着苍凉的心。有的也给他失败的经验,老师者,并非都是强人,因了命运的机缘,有时也跌入苦海里,成为苦人。每一想起这些,他就感叹不已。

    北京这个地方的学人,即便是有所谓的文化沙龙也是散漫的,大家各自为政,并不去寻齐一的生活。故都的环境永远都是岑寂、荒冷和宁静,很少有江南的秀丽、温润。京派的作家和学人都有点凄凉的感受,文字间常常是无量的悲哀。你看老舍写的胡同那些满是灰土的角落,鲁迅笔下的会馆的斜阳,都给人肃杀的感觉。燕京之地,胡气里也有细腻的音响,返照着朔漠的余光。周作人、废名和顾随的文字,流动着的也正是类似的气息。

    张中行所喜欢的学人,性情的深处都是有点诗人的幽情的,彼此的审美意识甚至都有点相似。朱自清的孤寂的心境,俞平伯的沉静中的文字,赵荫棠的无奈诗情,都是纠缠着心性的苦楚。他们不去无端地从外部世界寻找出口,更多的时候是把这些自己吞到肚子里,以挣扎和自审消解着一切。我们说他们身上有一点古风,是有些道理的。

    与他交往的前辈,大凡交往深一点的,他都能品出其内心的沉重。周作人不用说了,他后来结识的顾随,就给他苍凉的感觉。还在张中行读北大之前,顾随的诗文就已很出名了。1927年印行的《无病词》,1928年编辑的《味辛词》,以及后来的《荒原词》《留春词》《积木词》等,在朋友间悄悄流传着。后来,当张中行读到这些作品时,是大为佩服的,有时也是心有戚戚然的。顾随的诗词有荒冷的意向,是旧体的与现代人的感受的杂糅,格调自创一路,全不落俗套,高而凄凉,绕人心肺,久不散去。作品多梦语,残阳、冷照,落花、秋水,苦吟愁唱,煞是感人。张中行后来也填词,境界却一直难及顾氏,所以晚年有人夸赞他的文字时,他是不敢欣喜的,因为有那么多前辈高手在,也只好自认平平了。

    顾随的笔名叫苦水,文字常有凄楚的清音,有天人之象,是学不来的。他出语飘逸清寂,直指苍穹,有佛气与庄生气,还带着曹雪芹式的悲凉。那些诗文有对病痛的无奈,也多有对生命无常的惊悸,却又没有消沉的下坠,总是有美的灵光闪动着,让人随着攀援智性的高峰。与顾随的交往是他的快事,许多年后回忆这位老师的遗产,他的敬佩感是仅次于周作人的。

    较之于顾随,俞平伯的作品则是古水里泡出的香木,自是一绝。就才情而言,他无法与废名、顾随相比。张中行对他的感觉是另类的。也许是儒者的风范更吸引张中行吧。俞平伯是新旧参半的学人,他对古代诗词的研究,有不凡的见识,关于《红楼梦》的解读是才学耀世的。俞平伯治学的方法和胡适不同,与顾随的才子式的独语也有别。他善体味古人情思,又能从史料里把握人生,谈论问题温文尔雅,从容而自信。就思想的高度和审美的深度而言,俞平伯都算不上高人,他对现实的理解有时甚至还显得可笑。但他身上流动的文人的古风,在张中行看来是难得的。他的治学方法虽旧,但功夫不浅,比如谈古诗十九首就九曲十折,从文献里找材料,在体悟中辨曲直,就心境的自如与坦然而言,是超然于世的。那么喜欢旧诗文,却又能发现前人读解时的问题,在一般学者是不易做到的。这样的功夫,张中行就欣赏不已。俞平伯的文字是寂寞的,在品读旧诗文的过程,也渗透着无量的悲哀,似乎也有排泄不去的苦恼。有苦恼,就有语言的真意在,在词语间流着爱意。那样的纯正而无邪的存在,在是非四起的地方,没有一丝的影响,还散出清幽的气息,总是让他如临清潭,心情是愉快的。

    在他的老师里,赵荫棠的文字也很有特点,杂文的风格有峻急的一面。赵荫堂是周作人的朋友,思想是沉浸的地方居多。他有时也很幽默,在文章里说一点笑话。赵氏喜谈掌故,对历史的看法颇为深切,又无夫子气,见识是高的。看过他的一篇谈剪辫子的文章,散淡多致,韵律和鲁迅略有相似。他对专制统治是切齿地仇恨的。他行文老到,出语深切,纠结着历史的伤痛,却又有超脱的笔致。他的《奕齐记》《述酒》《艺术杂谈》《穷之赏玩》都是好文章,不知为何却不为后人注意。他的思想在根本上与周作人是一路,或许是受到周作人的影响也未可知,比如都厌恶载道的文章,喜欢性灵的、有趣的、文不雅驯的存在。《穷之赏玩》中就说:

    蒲松龄也有祭神文,大概受到杨韩的影响吧,朴实也是个想达而在上的人。但在他连考数次举人不中,便绝望了。此后,他的生活过得倒很潇洒,饮酒赋诗,骑驴逛山。在文艺的成就说起来,我觉得他比韩愈高。一部《聊斋志异》,可以抵十部《韩昌黎文集》。

    此话似乎和周作人一样,是反伪道学的。他们都远离道貌岸然的艺术,沉浸在心灵的游戏和智力的探险里。京派文人的这一点,一直左右着北平的学术风气。张中行对此也是心以为然的。京派文人不都是贵族气,有许多是平民化的。赵荫堂就是这样的。他和张中行交往较深,一生多厄运,学术之外,人生可以说是失败的。张中行回忆道:

    记得同一位老友说过不止一次,观照人生,就不由得想起孟德斯鸠辞世时的一句话:“帝力之大,如吾力之为微。”人力,究竟能把命运扭转多少呢?这命运,或说定命,不是指神秘意义的,是指科学意义的,即天性加机遇。天性,大的如聪慧与愚钝,小的如近酒与远酒;机遇,大的如生在什么社会,小的如买的火车票,对号,碰到哪个坐位,都很少是人力所能左右的。不能左右,也不能躲,剩下唯一的路,不管欢迎不欢迎,只有顺受。这所受,表现为顺或逆,更向身边贴近就成为得失,成为苦乐,成为荣辱(指世俗的)。言归正传,赵荫堂先生,用这两个条件衡量,情况怎么样呢?我的私见是逆多顺少,所以一生是颠簸(或只是心情的)时多而安定时少。分开说,天性,他是庄子说的“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所以积极不能走顾亭林的路,消极不能走邵潜夫的路,能走的只有李笠翁一条路,由旁观者看是不能洁身,不能乐道。机遇呢,他惯于没有遮拦,可是环境常常很需要有遮拦,因而就圆凿方枘,轻则成为不协调,重则会成为悲剧。

    这样一个悲剧的人物,也能写一手好的文章,不能不使人感慨系之。满肚诗文的人,有时是命运坎坷的。京派学人,多是没有身份的普通读书人,知道人间的冷暖,也就能以平静的心态谈一些掌故和学识,文字闪着精神的张力,那是对苦楚的人生的慨叹吧。也因此,这些京派作家和学人的自我的内觉丰富,思想是内敛的。自己和自己交流着,挺进灵魂的深处。他们学会了在乱世里独处,能从静观里打量人生和世界。历史的眼光和审美的视野都是特别的。他们也玩玩古董,写写画画,但思想却不都沉浸在远古的过去,而是悄悄地与当下对话。作为一介书生,他们知道自己无力改变世界,但也不想污染这个世界,希望保持着精神的纯洁。且从历史的旧迹里觅出今人的参照,知道何路可行,何人可念。失落的闪光可以还原吗?什么对世间更有意义?

    在那样的乱世,这样的状态的人有许多,后来却渐渐稀少了。张中行在心里知道,世道浇漓,民乱不止,精神的美质渐难保存了。自己做不了英雄,也非坏人,那么就安于平淡,做个读书知礼之人吧。他身边的老师和朋友,多可成为人生参考。在这些人的光环下,生活庶几不会荒凉的。所以,理解张中行的世界,他周围那个世界里的人与事,不能不读。对照起来一看,精神景观的逻辑线条,就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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