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代之民:张中行别传-文怨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945年8月,日本战败,北平解放。日本人走了,生活照例不好。北平的物价飞升,民不聊生。出版业也是萧条的,生存的空间变得狭窄起来。日伪时期,是亡国奴之苦,现在开始做起本国人的奴隶了。国民党的宣传腔,张中行颇为讨厌,连中学也要搞什么党义教育,无聊感很浓地袭来。老虎刚去,豺狼又来,大家都在灰暗的世间。那时他正是盛年,一事无成,家里有幼小的孩子,乡下是年迈的老人,内心的空漠是浓烈的。做学问,在那时谈何容易?为了谋生,除了教书也只好写作,自己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1946年起,他开始给天津的《新生晚报》开设专栏。报纸的负责人是张域宁和马秋英,都是老朋友了。有朋友的催促,卖文的热情上来,文字泉水般地涌动着。这些文字,后来从没有结集出版过。我曾好奇地打听那些文字的内容,建议整理一下,让更多的读者了解它们,可是他拒绝了。后来我在国家图书馆里,找到了一些残报,发现了些他的旧作,都很儒雅、有学理,精神是开阔的。不过有时也很随意,因为是卖文为生,仓促的痕迹偶也有的。总的说来是颇有才华,见解不俗,绝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平和,也充满了焦虑和愁思,甚至带有怨怼意识,这是我所没有想到的。

    不喜欢革命的人,未必就不金刚怒目,也未必不忧患满腹。虽然厌恶暴力革命,却对专制统治没有妥协的地方。冷嘲热讽、嬉笑怒骂也是有的。《新生晚报》是很怪的报纸,像是没有固定的模式,很多元,宗教的内容和左翼的作品,经常能看到。既有雅的一面,也有俗的地方,贴近大众口味。编者是有学术眼光的,“五四”的意绪也多少能从中感受一二,比如连载过巴金的《寒夜》,刊登过潘光旦的科学普及短文。钟敬文、臧克家、徐迟、姚雪垠、黄裳、袁鹰的作品也偶能见到。关于苏联、解放区的艺术也出现在版面上。各类主张的登场,怪论也不足为道,激烈的文字便湮没在报纸里。张中行的文章属于漫谈类的,锋芒未必有左翼文人那么毕露,而特点是显然的。他开设的栏目叫《周末闲谈》,后改为《一夕谈》。文字很是老到,风格上明显受到周作人的影响。文章总的特征是讽刺体,表明看是闲适的,实则暗含锋芒,都是对社会的抨击,可谓是文明批评吧。1947年4月12日,他发表了《忆阮籍》一文,散漫而俏皮,游戏笔墨间是智者的诘问。此文在什么地方受到鲁迅的影响,在精神上和《魏晋风度与酒及药之关系》有相似的痕迹,借古讽今,旁敲侧击,很是痛快,从中看得出他的学养和境界。文章介绍了阮籍的特点之后,笔锋一转,是如下的感叹:

    且不管他人的事吧,至于我,当然是卑微及愚昧到不足道的一个人,可还是不至不明白生活及说话之不易。而不幸,我又没有阮籍那样的庄老之术或充步兵校尉的机会(《世说新语》:步兵校尉缺,厨中有贮酒数百斛,阮籍乃求为步兵校尉)。所以,剩下的一条路就只有多说闲话了。

    闲话可否,人听过一笑,于是说的人就可因此保全一条性命,闲话之为德也真是大矣哉。但这细究起来也并非易得之事,比如说,有那么一天,一个所谓有热血的自以为肩负正义的青年便问我:“你说共产党好还是国民党好?”我只好说:“凡有枪的党派都好。”我不知道他是否满意而去,而由此,我就感到说闲话的机会的难得了。因此,我应该感谢报纸,它没有逼我写闲谈,也感谢读者诸君,没有因我之写闲谈而表示大厌烦。最后,我还要感谢我的智慧,它教我明白,自今而后,我应择吉改行,连闲话也不说,用仅有的余闲去坐茶馆,喝一百一包的龙井,面对着高挂在墙上的“莫谈国事”出神。

    文章不像一般的时文,从学理进入当下话题,《语丝》的笔法用得很是娴熟。在不能自由言说的时候,只能谈谈风月吧。他是熟悉《语丝》那些笔法的,在学识与生活感触里观照人生。周作人当年还写过《闭户读书论》,也是类似的意思。大约是在言论不自由的世界只能闭户读书,苟全性命于乱世。他和自己的老师一样,都不喜欢党争,讨厌政治,喜欢学术的思考。可是在国将不国的时候,也只能说说闲话,连闲话也不能说的时候,也就只好沉默着。所以,看他那时的写作,就应验了鲁迅的那句话,哪有什么闲适呢,在人被囚为奴隶的时候,要么爆发,要么死亡,还有别的出路吗?

    既不想革命,又不愿沉默,中间的路是没有的。他想成为另一类的人,可是不行。这就是彼时的尴尬。他在《鸡犬之声相闻》《强哉矫》《春眠不觉晓》诸文里,表示了同样的倾向,直面着现实,有点鲁迅的风骨。不过那时他对社会的看法还过于简单,把社会问题归于简单的几点上,几乎不去思考知识分子问题,对自身的拷问是稀薄的。这和左翼作家有点相似。也许因为生存的压力太大,也只好从政党政治里找问题吧。《强矫哉》直接把矛头对准政府,对飞涨的物价大为不满,还从经济学的理念讲起,可谓气宇轩昂。他在结尾写道:

    台湾事变之矢口不承认原因是官吏坏,这据说是怕有损威信。夫威信者,岂非硬乎?政府之威竟至相形之下把人民的生命比成软,非大强大硬而何?

    在他后来,这样的文章是不多见的。时文的特点很明显。周作人也写过类似的短文,都不收到集子里。也许因为太张扬,自己也厌恶吧。张中行其实何尝不喜欢平静的生活,发些中和之音?可是做不到此点,只好也愤青般地发泄了。在《春眠不觉晓》里,他写到了无所不在的黑暗和无聊,连梦里的事情都是不清洁的。四边都是污水,人掉在泥潭里。真有点波德莱尔的意象了。他在文章里说:

    近几天来,我连遇几个关心我的朋友,谢他们的感意,都劝我此后写文章应该多发中和之音。其中之一甚至说:“这不只可以使读者高兴,就是你自己看了也会高兴的。”我想了想这个劝告,以为大概不错。那么剩下的事显然只有发中和之音了。然而此则是大难。这原因不是我不会发中和之音,自然更不是不想发,而是很难找到使我不得不发的动机。

    从审美的角度看,这和左翼的舒愤懑无疑是同道的了。京派文人并非都是悠然自得、不味人间烟火的。他们在忧患中只是说话,并不行动,嚷嚷而已。虽然知道并不合体统,可是人受了压迫,总要反抗的。这么看来,他身上照例也有明末清初文人的戾气,笔触带着傅山、唐甄的形影。他的文章体例,和唐甄的《潜书》颇像,连标题的风格也是一致的。越到后来越有此类特征,喜欢议政,又以学问超度自己。就锐气而言,绝不亚于周作人的另几个弟子。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读书人不关心国运者很少。象牙塔里的读书人几乎都发出了吼声。朱自清、闻一多都有社会批判的短文,凡是感到气闷的人,不再安于象牙塔里的生活了。他们不安于现状的原因,是失去了普通人的家园,连象牙塔的日子也过不成了,并非想走到十字街头。张中行的文字和社会名流不同的是,即使最紧张的文字,也是代表自己的声音,和别一群落是不一样的。他的赏玩也好,忧虑也好,都是个体的行为,不是别人的传声筒。精神的源头在自我的思考与反诘里滑动。所以和激进青年的短章有所不同的。诗可以怨,而心不含杂质,这是那时候他的特征。这个特征在五十年代后得到了抑制,到了九十年代又略有复苏,不过那时的文怨已有更为苍凉的况味在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