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代之民:张中行别传-同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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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教育出版社其实牵连着学术的神经,在那里工作的人是要有知识储备的。他一到那里就感到一种乐趣。快乐的事情是可以做一些语言学方面的工作,搞点研究,等等。重要的事情还在于,周围有许多有学识的人,年龄有高有低。除了叶圣陶、张志公、吕冀平,吕叔湘是他很敬重的人。他们之间的交往,倒是很值得一谈的。

    最初的见面是什么时候,没有相关的资料记载。吕叔湘说两人有三十年的交往史,那么推算起来是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期吧。吕叔湘的水平是语言学界公认的,张中行对他也是佩服得很。为什么呢?就是在他身上多是学究的东西,没有世俗的那一面。吕叔湘对古文与英文都有研究,思想是科学家式的,旧文人的东西他熟悉,现代性的基本理念也是深刻的。所以一看见他,张中行就有亲切的感觉,他似乎和“五四”那代人有相同的一面,儒雅、亲和、有见识。那是颇为吸引人的。

    如果不是因为潜心于语言的科学分析研究,吕叔湘或许是个作家或文坛的随笔家。他的情趣广泛,只是因为太热爱语言学理论与实践,把自己的许多爱好舍弃了。他的身上有苦雨斋的某些影子,对民俗学、心理学、文学都有很深的见解,文字也平易而清秀。周作人当年注意到的文化现象,他也是多加留意的,而且也有所研究。不过分歧的地方是,前者从审美的趣味入手的时候多,有点士大夫和现代闲散文人的影子;后者却处处以冷静的科学的眼光打量事物,就有点科学家的逻辑的严明了。

    像吕叔湘这样的人,是有一种情结在的,就是从文字入手,去找我们这个民族思想和文化的深层规律。比如周作人研究笑话,从民俗的角度入手,旨在讲世俗的智慧。吕叔湘同样欣赏笑话,却从语言学的角度阐明词语的奇妙组合给人带来的启发。他从周作人校订的《明清笑话四种》入手,仔细分析民间话语的幽默和才气的因由,就把文人的趣味变为科学研究的对象,思想升到了很高的地方。再比如周作人翻译蔼理斯的性心理学文章,是一种精神的渴求。吕叔湘却在蔼理斯那里找和弗洛伊德不同的逻辑线索。兴趣相投,可是走的路不一样,而智慧的表达各有千秋。张中行从吕叔湘身上大概看到了苦雨斋的气韵,在一定程度上说,精神的流向是一致的吧。

    在张中行的眼里,吕叔湘的可贵在于现代意识中有突进的亮点。比如对文字改革的看法,吕叔湘和鲁迅、钱玄同就有重合的地方。他们希望汉字能让人人懂得,但又非民族的虚无主义者,对古典文献能进行现代性的解释。吕叔湘有一篇《魏晋人名考》,就出笔不凡,其间可看出王国维式的功夫。他对古文献的熟悉,也使人佩服。他常常在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的书中发现错误,尤其能注意到古今词语的变化,在方言、成语、古语里,发现民族心理的因子。他的考据功夫很深,真是了得,可他自己不陷到诗文的趣味里,而是返身自问,从高远的角度思考问题,总能感到哲学的力量在里边。

    吕叔湘晚年有本随笔集《未晚斋杂览》,谈天说地的状态和旧式京派文人很像,甚至带有周作人的趣味。比如谈爱德华·李尔,谈蔼里斯、赫胥黎、葛德文等,材料都出自英文原版,讲了许多别人不说的话。他的特点是善于求庛,看到流行观念的错处,博学之,严明之,感怀之。较之一般的学人,他不是个盲从的人,而是个存疑的追问者,而且绝不重复别人的学术思路,总是在没有路的地方走路。不盲从,是语言学研究要坚持的立场,其间不能不被科学的理性所规范。所以他比一般的文人就多出一点严明气,他的这一趣味对张中行的吸引力是自然的。不同的是吕叔湘的文章是节制的,不太放出自己的感情世界,他将哲思点染出来,紧缩着笔锋,似乎没有周作人的温润,也没有张中行那样的情思滚滚。这种严谨的态度倒是使别人望而生畏,一个谦谦君子的形象,很感人。

    1990年,张中行写了本关于文言文的著作送给吕叔湘,请他写序。读了原稿后,他感叹张氏的深切和认真,内心是佩服的。不久张中行来取稿子,问文写得如何。于是有了如下的对话。

    “这是一本异常有用的书,你就拿去出版吧。”吕氏叹道。

    张氏说:“你还没有给它取名呢。”

    吕氏说:“这本书的目的是要把读者引进文言世界,何不就叫《文言世界漫游记》?如果你嫌这个名字太时髦,喜欢古雅点,那就不妨叫《文言津逮》。”

    “好,就叫《文言津逮》。”张氏兴奋地说道。

    这一本书,在思路和精神上,都有张中行自己特别的东西,很是可贵,也留下了他和吕叔湘间的友谊。在气质上和人生的态度上,他们有很多的差异;而从学问的兴趣和治学的品格上说,他们实在可说是同路者。在语言日趋无趣的年代,他们的焦虑和期盼的心,何尝不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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