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代之民:张中行别传-新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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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竟是新时代了,要面临的也是新的东西。张中行到了出版社,任务是编写语文教材。其时,社会在革新,一切都要规范。新词语,新理念,自然,也要新语文。旧的那一套,靠边站是自然的了。

    这一切对左翼文人,都是必然的趋势。要造就伟大的新文化,教育是起点。人民教育社就有了沉重的担子。张中行对这些开始是不适应,要慢慢地拐弯子,后来见社会的趋势,也就如此下去吧。其实在他心里,语文教育不是课堂能解决的,即如学生的作文好坏,乃复杂的心理与学识的交汇使然,谁也说不清楚。教材的思路如何,和民众教育的关系,不可看得太重,也不可瞧得太轻,如此而已。

    那时是一切向苏联看齐。文学与语法在语文里的比重也受苏联的影响。出版社讨论来讨论去,按照领导的意图办,编辑的权力是有限的。在新形势下,要一切向无产阶级思想学习,老北大的那一套就不得不靠边站。新词汇代替旧词汇,在知识界是新的呼声,这些和新政权的领导者的理念是呼应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聂绀弩还在香港的时候,就对新中国的词语的变化表示欣慰。他在《拥护爱人》里说:

    新中国尤其是老解放区的人称配偶为“爱人”。

    老爷、先生、丈夫、外子、当家的、毛儿的爹、未婚夫——爱人。

    太太、夫人、老婆、贱内、妻、拙荆、毛儿的妈、未婚妻——爱人。

    起初,外面来的人不懂,闹过许多笑话,甚至故意用这话开玩笑的都有。

    我们不知说了多少年话,原来对于一个极常用的用语,却没有好好解决的。我是男性,在介绍妻给别人的时候说“这是我的妻”,或夫人、太太、老婆、贱内……有时候觉得不是太文,就是太俗;不是太客气,就是太不客气——太倨傲或太谦卑。总之都不很恰当,想女性方面必也有此感觉。尤其是文字上分得很清楚,含义也很明确的夫妻两个字,在口头上简直很少用。

    爱人,把这问题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末了,最足以表示这用语的特色的是只有新中国才可用,因为只有在新中国才有真正的爱的结合,爱的结合才能普遍化。至于旧中国,旧世界,不能用,不配用,纵然强用也不过丧失了实际意义的空话罢了。

    聂绀弩所礼赞的新词汇,张中行未必就赞许。他那时以及后来,喜欢用的还是老词汇。新的词,旧的人,世界只是权力更迭,一切还是老样子。正所谓太阳底下无新事,昨日如斯,今日如斯,明日也如斯也。所以对左翼文人关心的东西,他是隔膜的。

    比他年轻一代的文人,很快接受了这一切。邵燕祥回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的读书与创作,就承认那时的思想与时代的接近。“融入”是个关键词,思想与审美的融入,行为与言说的融入,都是。巴金到了朝鲜前线,冯友兰开始转变自己的思路,周作人在随笔里也真实地说出共产党的好话。周围的知识分子,没有几个不在变化着。历史是一股潮流,人不能孤立地停在真空里。身外的世界的变化,不能不说也在慢慢地改变着张中行的环境。

    但张中行和以往一样,还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照例在自己的世界里。不适应就不适应吧,在过去,不也是不适应吗?

    语文教育的新变化,还在于一切在向规范化看齐。词语、句法、观念,都在向规律靠拢。整个知识界如此,语文界更是如此。比如叶圣陶在文章里就说,“我诚恳地希望大家写得正确,也就是说得正确,也就是想得正确”。他认为“写错就是说错,语言又是思想的工具,说错也就是想错”。此话的内涵,就是在语文的编选与实践里,要在规范里行事,不可天马行空。五十年代的语言文字,被新的思路所裹挟。知识界是自愿地进入这一历史的景观里,时代风尚的不可逆性,他也是感受到了的。

    这些对他的刺激还可以忍受。因为毕竟是一家之说,语文问题是没有最后的答案的。对工具理性,在西方也有不同的看法,他当然知道。可是学习语文的根本点是什么,能否解决写作的问题,他自己也没有把握。但那时的领导者和编者是相信语文可以解决这些的,至少部分解决这些吧。他却绕开了这些争论,沉默着,心想,用完美主义和道德化的术语对待语文,是不会有青年的个性的。自己能做的只是具体的常识的确定,如此而已。

    不知道什么原因,他被分到了《汉语》编写组。那时受苏联的影响,汉语与文学分开来讲,教材也是这样。中学生系统地学习语法好不好,是新问题,只能摸索着来。对语法,他是门外汉,没有研究过。吕叔湘让他多读些书,摸摸思路。不到两个月,他基本熟悉了。对语法这类东西,他承认有学术价值,但没有多少实用性。学好语法的人,可能不会写一手好的文章。所以他参加《汉语》的编写,只是职业行为,至于信的成分有多少,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对自己的新的集体是喜欢的。周围的人都很有学问。无论比自己大的还是小的,他都没有等级的眼光,一律是以朋友待之。吕叔湘、张志公、吕冀平、陈治文、罗常培、陆志韦等,有的是本单位的,有的是借调的,在一起也就快乐的时候多,悲哀的时候少。讲话嘛,也就随便起来,照例有自由的言论,不太掩饰自己的观点。大家还愿意开点玩笑,外出开会时,还能造访古迹,发发思古之幽情。在他看来,这是常人之乐,是永恒的。可是别人就不这样,再放松的时候,也有紧张的准备,原因是多留意流行的东西吧。同事里能和社会周旋的人不少,张志公就细致,明白处理棘手问题的道理,吕冀平则劝其少说为佳,不可天马行空,这都救了他,使其在许多运动中基本未能被整肃。这个集体,善人与仁者很多,这在他是个幸运之事。社会的大变故,并未影响学术群落的乐趣,在那个时期是少见的。

    在枯燥的劳作里得其乐趣,在他是个本领。古人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没有想到,这汉语语法的编撰,也给自己带来了益处,在阶级斗争的年代,作家都闲笔的时候,他竟能编出《简略句、无主句、独词句》《紧缩句》《词组和句子》三本书。这可说是那时的一点成果。语言的问题,如果只落在技术层面,是没有阶级的话题的,自然是安全的。他因之获益。在经济上,也有了大的帮助,几个孩子的上学问题都得到了解决。在那时,这是少见的。此可以说是他的得。失呢,自然是多的。那就是不能再像过去还能写《度苦》一类的文章,在社会上,也越来越难找到买古物的场所,可谈天的人,几乎都自顾不暇了。而日子,照例一日比一日紧,风声、雨声、整人声,渐渐多起,不久,待到“文革”风起的时候,他那个小环境也垮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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