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朋友的介绍下,张中行来到了贝满女子中学。这是个教会学校,校风和四中不同,没有党义教育,没有国民党的政客,环境略好一些。在这所学校,他待了四年,心情还算愉快。他的中学教书生涯,从来没有这样顺利过,也结识了许多好朋友。
我读过他在这所学校教过的学生王德静写下的《传道与解惑》一文,其中介绍了他在中学教课的神采。他上课时不摆老师的架子,和学生是平等的交流;课余喜欢与学生讨论问题,不用教条的语言,活泼,多是追问语,而非肯定式,让孩子们颇为高兴。有趣的是,他在课堂上的抨击时弊的话,也无检举者。校方是宽容的。许多年后他还感叹道,这样宽容的学校,后来不幸都绝迹了。
那是个巨变的时代,不久国共间的战争蔓延四野,北京街头布满了血腥。
在动乱的时候,他依然过着平静的生活,对各种党派毫无兴趣。当时的读书人不关心政治的很少,民主党派的观点林立,爱国、反战、寻找新生活,在那时是报刊上的主要声音。人们期待着一个新的时代的到来。贵族与显要们纷纷逃出旧京,底层民众在欢呼。他这样一个独立的逍遥派,只能无动于衷。
1949年的到来,对他是个无法预测的梦。他在《流年碎影·迎新》中谈到了那时的心情:
仍是在贝满女中任课时期的1949年,随着学校师生活动,参加两次在政治史上占重要地位的集会:一是二月三日的迎接解放军入城,二是十月一日庆祝建国大典。“人生七十古来稀”,有这样的亲历的机会不容易,除非生在五代。至于心情如何就一言难尽。单说老百姓,孟子有如意的想法,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这想法,明清之际的扬州人和嘉定人就不能同意。上升到士大夫,甲申之变,闯王入城,洪承畴、龚鼎孽之流,推想也会同于陈子龙和顾亭林,先疾首而后痛心的。但历史的车轮是不会如人所希望,不转或转向某方的,所以对于变,人所能做的不过是希望真能够痛苦减少、快乐增加而已。
他一生经历了几个时代的更替:从晚清到民国,一变也;北伐进京,军阀倒台,二变也;日寇入境,三变也;抗战胜利,四变也;蒋家王朝覆灭,五变也。在整个变动里,他发觉自己一直处在无能为力的苦楚中,江山易色,换掉的是旗帜,小民照例要衣食住行,四季依然轮换周转。身外的一切能不顾及就不顾及吧。可是历史的镜子在照着流动的人生,他从六朝以来的历史,似乎看到了什么。元曲不是说吗,“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他内心里都是这样的诗句。
但解放军初进北平时,给他的印象的确是好的:纪律严明,动作有秩序,废妓院,铲流氓,分财物,都比国民党好。他自己也觉出某种新的气象。可是一些齐一的社会运动,统一步调的旋风,就让他不太舒服。整个环境都在狂热里,被一种梦想裹挟着。先前的空间越来越小,能选择的平台也越来越有限。比如发表作品,几乎不行了,因为自己的那一套,与世风相距太远;研究学问,不能碰思想类的东西,只好玩玩古汉语吧;古董铺也越来越少,可去淘书的地方仅限几个场所。另一个问题,是老家的土改,亲属遭遇风险,他的负担开始加重,越来越清贫,没有丰裕的空间。他几乎丧失了热情,悲观的心境一直缠绕着他。
不久是杨沫的进城,革命胜利了,凯旋的风采,只能使张中行有莫名的感慨。好在他没有沈从文与丁玲那样的反差,自己并未去找显赫的前友求助什么。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谁能说独木桥上的人生就不是真的人生?不过他对时局的估计是错误的,环境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独木桥最后都没有了,只能落入水中了。他回忆说:
新的政局变化带来排队的变化,因为许多人适应新潮,飞速前进,我原地踏步,自然不久就移到后面。这种形势,我自己也觉察到,无论是为声名还是为实利,都应该也急起直追。不幸是身心都不由己,一时想一鼓作气,紧接着就泄了气。正如许多人所断定,我自己也承认,这是思想问题。于是我在思想方面找原因。由远及近,兼由轻到重,找到不只一种。其一就是来于“天命之为性”,我喜欢平静,惯于平静,因而就不欣赏狂热,难于趋向狂热。其二是受北京大学学术自由、兼容并包精神的熏陶,多年来惯于胡思乱想甚至乱说乱道,一时改为“车同轨,书同文”,要求头脑中不再有自己的想法,信己之未能信,就感到如行蜀道之难。其三就更为严重,如前面讲自己的所学时所说,是而立之年前后,为求深知,读了不少西方谈思想的。所得呢,单说与这里有密切关系的,可勉强分为两个方面:一方面是知识论性质的,如何分辨实虚、真假、对错、是非。应该遵从的规律不少,但也可以总而统之,是信任“自己”的理性,或用康德的术语,纯粹理性。另一方面是道德学性质的,限于知的领域,应该怎样活动。这包括的信条很复杂,如疑多于信,无征不信;不管如何有权威的道理,可信不可信,要用自己的理性判断;人人有思想的自由和言论的自由;意见不同,可以坚持自己的,但应该尊重别人的,等等都是。并进一步相信,只有这样,知才可以近真,行才可以少错误。至少我觉得,新潮的要求不是这样,而是有什么信条和措施,要不经过自己的理性评断而信,不许疑。我也曾试着这样做,可是旧习总是闯进来捣乱。
大约1951年初,他有了一个调动工作的机会。人民教育出版社需要编辑,校长陈哲文向社长兼总编辑叶圣陶推荐了他,于是他从校园里摆脱出来。他的心情也因之发生了一点变化。走入出版社,在他是个偶然,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一去就留在那里,直到退休之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人民教育出版社,还带有旧文人的某些气息,加之人才济济,他的感觉还是好的。既来之则安之,价钱是不讲究的。张中行开始在出版社里埋头工作,以此麻醉自己的灵魂。编书给他带来的是某种安慰,毕竟能在一个平台里展示自己的学识。业余时间,他还在佛教协会编辑《现代佛学》月刊,延续着四十年代的那些爱好。和外面的轰轰烈烈的运动比,他躲到了安静的天地里。
所有的都在变化。人与人不再称先生、兄弟,大家都成了同志。街上流行的是苏联的书籍。革命歌曲在四处流响着。阶级斗争、社会主义改造、胡适批判、胡风批判、“三反五反”,每个人都隶属于组织,声音是一样的,颜色也是一样的。那些左翼队伍来的人,对此习以为常,但他不行,业余时间还是往寺庙里跑,和佛学界为伍。批胡适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自己的写作不再能被社会接受了,索性搞千年前的学术吧。知识分子要改造,自己也不能不在此列。连郭沫若都说自己要不断改造,像他这样一直落后的人,就更不用说了。有的人一直是红的,那就远远离开他们;有的和自己一样是边缘人,彼此就有了点亲切感。那时他就认识了叶恭绰、李济深、唐生智、吴贻芳。这些人的特点就是脸上没有战斗气,见了面亲切。他自叹是个不幸中万幸的人,在那样的时候,竟结识了一批有学识的人物。他们都曾显赫过,闪耀过,后来渐渐沉寂起来。人都要沉寂的,不过早与晚。张中行暗暗地感到:进行中的社会,能留下的东西殊少,学识与艺术才是真的存在。许多老人身上的遗存,比流行色更美。比如叶恭绰,才华和见识都不俗,是个有趣的人。这个孙中山的追随者,生命深处是文化的脉息,有许多深切的东西。张中行后来回忆说:
解放前他住在香港,于1950年来北京,住在东城芳嘉园,不久就迁到东四以南往东的灯草胡同。他喜欢佛学,热心佛学事业。其时由陈明枢、巨赞、周叔迦等出面,集合与佛学有关的人士,筹画出期刊《现代佛学》,叶老和我都在被邀之列,所以我们很快熟识了。又因为还有些其他事情,我们常常见面。我的印象:他的最大特点是有才;才的附带物是不甘寂寞;稀有的经历深深地印在言谈举止中,具体说是,文气古气之中还带有时多时少的官气……他是文物专家,提到这方面的情况,无论人,无论事,都巨细不遗,如数家珍。他初来北京比较闲,我去看他,他常常谈及民初的政场大事,也是人、时、地都清清楚楚。比如一次谈到二十一条,他说实际情况并不像流传的那样。于是谈到英国公使居尔典,谈到预备太子袁克定,等等。我听听,这些都是他亲历的,确是比较近真。有一次,我劝他把这些有关历史的第一手材料记下来,说这比其他工作似乎更有意义。他同意我的意见,可是慨叹精力已经不够,找助手也难得其人。
这些闲聊,对他的暗示是巨大的。他似乎也看到了如今进行的时代,必将流失到历史里的东西。一些在世人眼里重要的东西,在他那里就变得不重要了。
明朝灭亡后,顾炎武、傅山等人持节山林,不为世风所动,恪守旧俗,凛凛然有名节之风。辛亥后王国维跳入湖中,以死了之,任他江河流变,得以清白。遗民的传统,有生活上的,有思想上的,各朝的初期都有此类现象,可以异地皆然。张中行从来没有效忠过哪一个朝代,对易代之苦只能淡然处之。没有可“遗”的台阁,只有可“念”的思想,所以也只能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顺生而行吧。较之那些被批判、被剥夺财产的人,他似乎没有什么精神之累,比顾炎武、傅山要随意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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