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已无法知道他那时的心情了。高兴吗?灰色吗?还是别的什么?那些离开北大的教员后来是打闹一番的,抗议新的校方对留平的教员的歧视。学校可伪而老师不伪,教育不伪。不久就是周作人的受审和入狱,因为是伪北大的文学院长,还是伪华北政权里的教育督办,罪不可免。可是像俞平伯、徐祖正这样的人就认为,周作人是留守教员,为北大保住了校产,不可以汉奸罪处置。北京许多学者也纷纷出来为周作人说情,希望能从轻处置。不过,当时接收北大的人,也面临诸多压力。傅斯年一方面清除失节之人,一方面也知道周作人掌管北大文学院事业,为学院增添了许多书籍与器材。但一个理念在他的头脑里起了作用,失去气节者,当除之。1945年10月17日他在致胡适的信里,就对一些人员的调整提出看法,对孙子书、孙蜀丞、俞平伯等苦苦守节的人表示留任,余者换掉。这一次变换,学人的名节成了标志,许多人受到了冲击。俞平伯就写信呼吁公正对待周作人,可是应者寥寥。从后方回来的人,扬眉吐气,死困在北平的人,则多在新的困惑中。那是个大转变的时期,日伪时代的沉闷消失了,新的紧张却相伴而来。这里流行的是新思想,而道德却是旧的,和辛亥革命时期的“排满”意识差不多,人的身份和名节成了标志之一。普通的教员因为无名,没有谁为之呼吁,只是自己抗争,希望不要被定为汉奸罪名。可是傅斯年等人不听,处理很严,连一些善良的不与日本为伍的学者也伤害到了。容庚在致傅斯年的信里悲愤地写道:
沦陷区人民,势不能尽室以内迁;政府军队,仓皇撤退,亦未与人民内迁之机会。荼毒蹂躏,被日寇之害为独深;大旱云霓,望政府之来为独切。我有子女,待教于人;人有子女,亦待教于我。则出而任教,余之责也……当北大等校迁于西南而伪政府之重立三校也,课程依旧,尽先聘任留平之旧教员。除增日籍教授每院数人,即增加日文每周数小时外,实无若何之变化。不知所谓奴化教育者,将何所指?日寇之所望于学校者,欲使学生时间一半读书,一半之为工作,则教职员生活所需,皆可配给,遭同人一致之拒绝。吾辈多专心教书,而兼政府职务者甚少。《剧秦美新》之文固优为之,然而藉以媚日取荣者亦甚少。日寇之不得逞志于教育界,自沦陷以迄于今。教育之苦,至近两年而极。教授最高之月俸,曾不足以购百斤之米,或一吨之煤。故破衣恶食变卖书籍家具以为生者比比皆是。兼任讲师,受苦尤甚,至有步行往返四小时于道路而授课二小时者,其所得远不如卖烟拉车之辈为优。艰苦卓绝,极人世悲惨之境,果何为乎?故知吾国之不亡,教育之不当停顿,故忍受而无悔也。汉奸乎?汉忠乎?事实俱在,非巧言所能蒙蔽者,固愿受政府之检举裁判而无所逃避。在日寇则视吾辈为反动,在政府则视吾辈为汉奸,笑啼皆非,所谓真理,固如是乎?天乎,尚何言哉!
在诸多抗议里,我们几乎找不到张中行的声音,在名人扰扰的学界,自己算得了什么呢?周作人、容庚等人要为自己的身份辩驳,而他连辩驳的资格也没有,管什么奸与忠呢?老北大的教员是要保住自己的饭碗,自然也有学术的地位,等等。可是对他来说,学界与自己没有关系,在名家云集的地方,是没有自己的话语权的。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活法,那么到中学去吧,不是下而等其次,而是次而等其下,下面才有自己的生活。下的世界,是自己才该真去的世界,至于附逆与守节,叛国与忠孝,和无权无势无名的他有什么关系呢?
民要活,是第一要义。自己的人治不了国,外敌来了,百姓如何?要生存,就不得不屈身,受人宰割。我曾和他专门讨论这个问题,他的回答干脆:只要思想还是自己的,为饭碗而觅职,不算问题。可是这样的话私下说说可以,与世公开言论,就不是那么回事。汉奸的帽子就会扣上来。他说顾亭林为明朝守节,其气可感。可是明朝的皇帝个个不是好东西,是专制的魔王,为这样的人守节值得吗?所谓节烈,是只有专制社会才存在的东西,根本未考虑到民本的问题。天底下的事,民为重,君与社稷次之,可是千百年来,这个顺序被颠倒了。在不把人当作人的社会里,人要保护自身的存在,实在太难了。
他到四中任教的时间是1946年,是同学介绍他进去的。四中在距西什库教堂不远的地方,是一所很有名的学校。那个地方比较安静,学员差不多都是北京最好的。鲁迅、蔡元培等人当年都光顾过这所学校,无论师资还是教学设施,都是一流的。他到这里教书,心情自然有些凄然。国民党治下的北平,比日伪时期的情况没有好到哪里去,在新闻出版和言论发表的空间上,还退步了。所以他在课堂上不免也发一点牢骚,说着讽刺官方的话。北大时的记忆,使他无所顾忌、任意而谈的风格未变,于是招来校方的不满。也许是学生举报,也许是同事嫉妒,不知何时他就被戴上了思想落后的帽子。有一次一位同事来告诉他:
“有的同学反映,你虽然讲得不坏,但就是喜欢说闲话。”
同事的传言也许是善意的,警告的意味也是有的吧。但他在课上照旧还是老风格,偶涉及时局,讲一些不满的话还是有的。物价的飞涨,言论不畅,都成了他涉及的话题,于是真的被人举报到领导那里了。下课的时候,他听到了这样的劝告:
“不要在课堂上谈国事。”
分明是在警告了。中学并不比大学好,国民党对教育的控制,以及学校间的刺探者的增多,令他不寒而栗。
不止一次,他摘录着《庄子·田子方》的语录:“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本治下的时候,他想起这段话;国民党接收北平不久,他经历了更苦楚的一个过程,也想起这段话来。对于在中学里进行党义教育,他是殊不以为然的。学校是精神与知识的培植地,党化教育就不免太小了,且八股腔与政客腔浓浓,对学生只有弱智的摧残,绝无益智的滋养。这是后来的历史证明的。所以,日本人走了,政客来了,小民依然是小民,日子不好过的滋味,几乎所有敏感的读书人都感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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