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代之民:张中行别传-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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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人不太易信宗教,喜欢讲求道理。

    无疑,在张中行的精神气质上,西方的思维似乎不及东方的意识浓厚。而在东方的精神里,佛学的影响止于一种哲理。你看他的文章,有许多佛学的词汇和意象,有些也融化到血液里了。

    《世间解》固然专门讨论佛学。佛学吸引他是因为他意识到了内心的苦,要想解决这些。他其实在古人的文字里已感到了佛家的力量。许多思想者是与这个学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的。古印度的遗产有我们华夏文明没有的存在,它刺激了我们绕开盲区去打量己身之苦,寻找着什么。那时候基督教、伊斯兰教都有自己的市场,但他却找到了佛学这条路,似乎有种情结的因素。佛讲生命的大苦,要超度这些。人到了青年时期,有各种苦楚的东西袭来,欲望出了问题,不知如何是好。看到生老病死,自己也落泪。没有办法,只好求救。佛的慈悲,是感人的,那些超越时空的凝思,可把人带到一个自由的世界,在那里,一切都幻化成无欲的宁静。他自己也承认,在其中得到的启发是不小的。在益智审美上,释迦牟尼给他的启示实在是大的。

    佛教术语的一些片断,曾使他的世界为之一变。在死亡与永恒等问题上,他的意识不断向着彼岸挺进。一些形而上的形影出现了,诸如未来世界、物种起源、时空概念等,加之所接触的一点科学哲学的常识。在思考生命哲学时,儒家的词语不像佛学术语那样充满力度。魏晋之后的艺术之所以大变,大概和佛学的传播有关。它不仅可以安慰人的心,还可以进入神异的诗的境界。后来的文人每每喜欢谈佛,都和此种心境有关。有从儒入佛,有从道悟佛,亦有以《易经》来附会佛理者。张中行的入佛,乃内心的需求,想解决信仰问题,自然其间也不乏学理的寻找。在他的诗句里,能看出寻找的痕迹,其精神是真诚的。

    佛告诉我们生命乃大苦,人的与生俱来的苦楚,是难以排除的,唯有修炼,在内心的顿悟里才能超脱幻想,抵达彼岸。佛陀看到了心绪的无数层次,精神的路是崎岖多变的。一旦进入那个层面,思维就会被非功利的思考所缠绕,世俗社会的形影就消失了。

    不过佛是讲逆着人生来解决问题的,要消灭人的欲望。这给他带来了惶惑。看到了佛说的苦的根源,自然有大的欣喜。但人的生命源于欲,竟然以消灭欲望的办法来解决问题,也是有自身的问题吧。他后来看西洋人的书,凭着自己的感受,觉得逆人而行,在常人是大难之事,自己是常人,要解决烦恼就不能去成圣。在凡人与圣人间,前者更适合于自己,这样的时候,怀疑主义就占了上风,与佛的距离就没有先前那么近了。

    佛门之事,他渐渐知晓了,也交了许多朋友,对那个群落的清醒的看法不像先前那么神秘了。从佛家世界里走进走出,是意识的更新的过程,他所得要比所失要多些。最大的收获是知道了信仰也不能解决一切,思想就多了另外的内涵。他晚年写《顺生论》,要解决的就是这个问题。在涉及佛家学说时,他讲到了这样一个观点:

    从人生哲学的角度看,有三点很值得注意:一、佛家轻视私爱之情,可是不舍“大悲”,修菩萨行,要普度众生,这即使应该算作空想吧,如果所想多多少少可以影响所行,我们就不得不承认,想总不比不想好。二、逆常人之道以灭苦的办法,如果真能够信受奉行,精进不息,禅悟而心安理得,这种可能是有的;修持而确实有所得,这条路一定不如常人吗?似乎也不容易这样说。三、定命的网罗,疏而不漏,跳出去,大难,不幸有疑而问其所以然,又常常感到迷蒙而冷酷。对这样冷酷的现实,道家的办法近于玩世不恭,只是不闻不问地混下去。佛家则不然,他们认真,想人定胜天,沙上筑塔,其精神是抗。胜利自然很难,不过,正如叔本华所推崇的,逆自然盲目之命而行之,可以当作人对自然的一种挑战。这用佛家的话说是“大雄”,结果是螳臂当车也好,这种坚忍的愿力,就是我们常人,想到人生、自然这类大问题的时候,也不能淡漠置之吧?

    从上述的思想能看出他关于信念的思考的核心。前人的信仰,是对外在理念的执著,信他。张中行起初也是这样的。可是读来读去,发现有许多理论和自己的体验有别。就是说,再好的理论都有一些盲点。不过这一发现,并不能让他走向无信的虚无主义的路,或者尼采那样的孤独自行的险境。即他也隐隐地相信生命能够自己支撑自己。读他的文章,总觉得背后是有一种奇异的信念在,几乎感受不到极度空无的那种存在主义的惊悸。这使他既没有走鲁迅的路,也没有走胡适的路,和周作人那样完全书斋化的选择也是有别的。天底下什么是可信,什么是不可信呢?用胡适的观念,采用实验主义的方法,什么也得经过检验才能理会。张中行在理论的层面,早就解决了价值论的问题,一生都没有变。可是生命的爱与苦,哲学里没有解决,宗教也没有解决,怎么办呢?庄子的逍遥?陶渊明的归隐?尼采的流浪?他都没有选择。因为他自知不是大哲,没有庄子的洒脱;也不是陶渊明,从没有过做官的经历。那是一个小民的独思与独乐,困苦能于衣食住行间消解,无奈可麻醉于诗文的创作间。生是“无常”,而诗文的创作却可以使人抵达永恒之路,即“常”。他自己是深以为然的。在“无常”与“常”之间,他以旧式文人的情怀和怀疑主义哲学渐渐去解决它了。

    小民,也就是布衣的信念是什么呢?衣食之无忧,儿女之无患之外,是爱欲的表达与诗意的栖息。诗意的却不是俗态的,在他是个闪光的地方。比如玩玩古董,作作旧诗,谈谈哲学,都是。一切为了己身之乐和他人共乐。在百无聊赖的世界倘能开一绿洲,种着自己的园地,既不欺人,也不骗己,岂不是一种快慰?于是在力所能及的时候,做一点有益的事,从古老岁月的遗绪里打捞一点精神之火,照着昏暗的路,也是幸福吧。回到自己,顺生而行,这个信念,后来就从没有变过。

    顺生,其实就是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这就是儒家的思想了。对儒家,他的看法有些矛盾。不喜欢道德气是真的,可是它的人生态度却不无所取之处。孔子的治国理念,多是反人性的,没有个体的解放。可是他的审美精神和对命运的态度,我们不可小视,张中行是意识到儒家的这一点魅力的。他自称是小民,小民的生存,一般的情况,要么顺从奴态,要么叛逆而行。张中行自己,不选择这样的路,而是清醒地顺人生的路走。顺生,不是奴性,而是寻找自然的状态,根据自己的心绪理性而从容地设计自己。流行的存在不能吸引自己,卑琐的享乐也不能占据内心。逆人生的路走是不好的,放荡的日子自然也该放弃。关键是充分地显示个人的价值,越是个人的,才越有可能成为社会的。他不追求齐一的团队精神,注重自己的独思和审美意蕴,这不仅在小民的世界是奇异的,而且在知识界也是极其稀少的。一个甘于边缘的人,生活的简单却无法制止其精神的高远,在近几十年间,的确是罕见的。他从“无常”的世界里,展示了自己的“常”,小而渐大,旧而弥新。在存在的方式上,他走的是前人没有的路。后人能否也有如此平淡而诗意的生活者,那就不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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