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代之民:张中行别传-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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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废名算是张中行的老师辈的人,文章漂亮得很。他们有两个地方是相近的:一是都是周作人的学生,苦雨斋的味道浓浓;二是都喜欢谈禅。周作人的弟子里,对老师的精神要义把握得最好的是他们两个。但讲禅的味道,两人都比老师高明。不过他们有一点差别,虽都讲禅,可是一个只在学理的层面,一个却在文章的灵魂里。废名高于别人的地方,是文字里都是五祖、六祖的东西,神乎其技,为“五四”以来禅风最浓的人。后来的文章家对他大多是喜欢的。张中行呢,似乎对禅的兴趣在禅外,没有进入内部,但解其奥义,是对彻悟的彻悟,在一定的意义上,也迥别流俗,所以只能“禅外说禅”了。

    我在读现代人的文章时,常常想起这两个人来。他们对文章的贡献,一般人是不及的。张中行上学时没有听过废名的课,失之交臂,但看过他的许多文章,心里是喜欢的。废名的特别点是,自己进入佛的境界里,远离了尘世,欲的东西被智的东西占据了。而张氏的写作还能读出欲的不可解脱的痛楚,离佛的门口是有距离的。于是便出现了两个不同的路向:一个清寂得如同山林精舍,一个似旷野的风。苦雨斋之后,有这两个路向的存在,汉语表达的多样性被实践了。张中行在《负暄琐话·废名》中写道:

    四十年代后期,北京大学回到沙滩老窝,废名和熊十力先生都住在红楼后面的平房里,我因为经常到熊十力先生那里去,渐渐同废名熟了。他身材高大,确如苦雨斋所形容,“貌奇古,其额如螳螂,声音苍哑”,“眉棱骨奇高,是最特别处”——这是外貌,其实最特别处还是心理状态。他最认真,最自信。因为认真,所以想彻悟,就是任何事物都想明其究竟。又因为自信,所以总认为自己已明其究竟,凡是与自己所思不合者必是错误。

    可是我们读废名的文章却没有这样的感觉,不知是为什么。我去过废名的老家,在湖北黄梅县,四祖、五祖的寺庙至今还保留着。连同他教书的地方,原貌依在。看过后的感觉是,废名的文字不是装出来的,乃精神深处自由流淌出来的。用他的话说,是不要有“庄严”相。比如他的那篇《五祖寺》,就很精妙,随意而无所用心处,却处处是禅的味道。废名不信外道,而是守住内心,以孩儿的态度讲大人的话,又没有故作高明的地方。禅的妙处是反常态的心语,他就是个天然地反常态的人,世故的思维几乎都消失了。那些文章几乎都没有情欲流露,似乎是孩子的快乐,老人的智慧。五祖和六祖当年在此默对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呢?如果真的如此,那么废名是得到天机的人,他在思维里流着禅的智慧,一般人不知这些,苦雨斋里的许多人也没有类似的体验。

    废名的家乡禅风缕缕。苦竹镇,古角山,都是好名字。乡俗亦好,民间的节奏里没有被污染的尘粒。我疑心周作人的《苦竹杂记》的名字就受了废名的暗示。张中行的老家是北方的乡镇,自然没有湖北的清秀和幽玄,所以你看他的文字就浑厚、荒凉,缺乏水的温润。不过两人一致的地方是,都会在文字里延宕,一个在哲思上转,一个在感性的流水里淌,都打破常规。且看废名的《五祖寺》的结尾,何等高妙:

    那么儿时的五祖寺其实乃于五祖寺毫不相关,然而我喜欢写五祖寺这个题目。到现在我也总是记得五祖寺的归途,其实并没有记住什么,仿佛记得天气,记得路上有许多桥,记得沙子的路。一个小孩子,坐在车上,我记得他与大人们没有说话,他那么沉默着,喜欢过着桥,这个木桥后来乃像一个影子的桥,它那么的没有缺点,永远的在一个路上。稍大读《西厢记》,喜欢“四周山色中,一鞭残照里”两句,也便是唤起了五祖寺归途的记忆,不过小孩子的“残照”乃是朝阳的憧憬罢了。

    张中行也谈五祖和六祖,是远远地谈,淡淡地谈。他从佛教的理念讲到禅的内蕴,体悟到了理性不能解决的神秘的存在,而且也学会了对问题的多样性打量:从一看到二,二又分四或六,婉转起伏,绝没有线性因果的呆板。废名的文章是感性的九曲十折,张中行的作品乃理性的缠绕和盘诘。禅的存在被他借用成思想的容器。空与有,信与疑,生与灭,在他那里不是一个信仰上的问题,而是学问上的问题。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寂智指体,无念为宗”,在他看来不是唯一的,世间还有另外的路可走。不过禅的意向对他也有很大的感召力,那就是不处于物扰的自由状态,以逆为顺,在无路的地方摆脱无路之苦。在更大的层面上说,张中行得到了非禅之禅、非乐之乐。有他的文章在,细读是能感受到的。与废名比,两人实在是殊途同归的。

    1947年,张中行办了一本佛学杂志《世间解》,废名听说后颇为高兴,到编辑部里谈了半天。不久废名回南方老家,还特意写信给张中行云:

    鄙意办杂志贵有同宗旨的人自动出力,认为是一种使命,若拉稿便无意义,亦不能长久,等于多此一举矣。今日之办杂志应等于昔日之讲学,要有一种划时代的精神……佛教永远是一种新精神,所以为僧者在近日亦应有新人物,能知道科学到底是什么一回事,而佛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然后能将生死大事用常识说得清楚,而宗教并不是迷信,正是理智,此则为今日的和尚,我甚敬僧,思有此人也。

    张中行看到此信,心里热热的,遂在编辑部杂记里写下了一番感言。现在很难找到《世间解》的杂志,我是从张先生的女儿那里看到的。两人的一番对白,让人想起六十多年前他们的交往,不禁生出感慨来,那样透彻有趣的交往,今人还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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