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代之民:张中行别传-度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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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后期的北平,京派文学日渐式微。左翼运动和学潮下的知识界,分化已十分明显了。动乱中的读书人,走到十字街头和躲在象牙塔里的都为数不少,可是出版却显出萧条局面。据张泉先生统计,较之于日伪时期的报刊和杂志,国民党治下的北平,出版物数量反而下降了。寂静中的北平被死一样的笼子罩住了。

    但《世间解》的问世,似乎像京派文人最后的余晖,留住了那个时期精神的片断。该杂志的发起人是张中行,地点在广化寺。现在无法知道杂志酝酿的具体过程,只知道事情由他新认识的续可法师张罗,废名等人曾到寺里热烈地讨论过办刊思路。至于资金的筹划等细节,据说是天津的一位居士赞助,这在他后来的回忆里谈得简略,我们也无从知晓。《世间解》在沉闷的旧都的出现,想来也没有多少读者关注。总计十一期的发行量,并不太多,知识界后来很少提及于此,似乎它并没存在过。可是我读过这十一期的杂志后,还是颇有兴趣。因为无论学识的深还是文笔的好,都是上乘的。

    《世间解》第一期出版于1947年7月15日,是以佛教文化为题旨的杂志。张中行是唯一的编辑。从出版的情况看,很有雄心壮志。他在创刊号《编后记》中明确地说:“本刊是一个讨论人生之道的刊物,其目的与其说是致知,无宁说是致用。所谓致用尤着重普遍。”即解决心灵的问题,思考人本的困惑。那时他对佛学的兴趣是浓的,想借此开一个园地,聚来同道,阐佛学之幽微,释人心之广大。第一期的作者作品都不错,有师觉月的《佛教在印度人民生活中之地位》,废名的《孟子的性善与程子的格物》,顾随的《揣籥录》、俞平伯的《今世如何需要佛教》等。第二期的作者中增加了任继愈、吴晓铃、慧清等,任继愈写的是《理学探源序》,吴晓铃则是《奈都妇人画像》。后来熊十力、朱自清、金克木、赵景深、丁文隽、王恩洋、南星等都成了他的作者。文字都很温润儒雅,学识和趣味交织着,在精神的深和文采的平实上,都高于一些人文杂志。文章都很好读,即便是熊十力的《读智论抄》,也仍然亮光闪闪。泰戈尔的诗、禅宗的语录等,都流动着心绪的亮色,照着人间的灰色。我相信编出第一期时,张中行是暗自高兴的,他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理念设计出一种思想的平台,可以说,京派的意绪和学院里的高妙汇聚在一起了。

    当时的佛学杂志很多。浙江的《海音潮》,汉口的《正信》,上海的《觉群》《弘化》《觉讯》《觉有情》,镇江的《中流》,沙市的《佛海灯》,广州的《圆音》,新加坡的《人间佛教》,台湾的《台湾佛教》,在佛学界都有影响,是专门化的杂志。不过张中行办刊,有一点杂色的意味,也将非佛教的学说引进来。比如文学化的作品,译介与佛教文化有关的诗与散文,还有谈科学与宗教及社会关怀的杂感之类。像吴晓铃对甘地的介绍,南星对文化理论的翻译,王恩洋的《知识与文化评论》,丁文隽的《自由平等新解》等文字,加进了现代的感受,科学理念的随感也夹杂其间,显然是有些生气的。哲学与佛学的理念,还有诗人的内觉,悠然而岑寂地流在字里行间,比文学的期刊多了理性,比理论杂志又多了趣味。文章呢,有冷有热,可作美文来读。顾随的高远辽阔,熊十力的玄奥深思,废名的苦涩和灵动,朱自清的清澈隽永,俞平伯的古拙老成,对读者的吸引是不必说的。

    在第二期,张中行发表了一篇文章《度苦》,这是他作为编者的一次亮相,读着它,我终于明白了他喜欢谈佛的原因了。那缘于十一年前与杨沫的婚姻失败后,他在绝境里与佛学的一次意外的相逢。而这,改变了他的生活,他的思维方式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在极度绝望和灰色里,佛的语录像微弱而亮亮的火,把他死去的心温热了:

    大约十一年前,正当我的生活经历一次变动以后,我开始看到《心经》。那是同学李君给我送来的。那时我借住在大学宿舍的楼上。正如同学李君所言,我当时是有烦恼,所以他送来《心经》,他说《心经》可以去障。那是一个红红的小褶本,字印得清楚而大。我第一次念到“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菠萝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心里竟觉得大受感动。但对五蕴皆空的事毫无所知,度苦厄云云自然就更谈不到了——但这也是比较而言,李君是信佛法甚笃的人,他是怀着度苦的大心愿常到我屋里来。那时我的心情正在寂寞动摇的时候,他走来,穿着蓝布长衫,坐在窗对面的小凳上,看我一会,于是又重复一次:“打破那个烦恼障吧!”我也看看他,也看看放在床头的《心经》,心里感到一些温暖。这温暖一部分从友情来,一部分由佛法来,我觉得这个世界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可怕。

    开篇的寥寥几句颇为动人。他的佛学因缘就是由此所得吧。在张中行看来,人的苦有两类,一类来自本性,一类来自社会。社会之苦遮蔽了本性之苦,那是更大的苦。而要灭这个苦,就要有安身立命之道。这个道是什么呢,那就是宗教。在他的心的深处,宗教的力量似乎可以解决内心之苦。从死灭和绝境里走出,佛的力量也许对他是唯一的。不知为什么,喜欢西洋哲学的他,没有走向基督教的世界,而是从东方的哲学里找到慰藉。他快慰于这一慰藉,因为思想的乐趣,是可以驱走悲凉的心绪的。

    《世间解》的作者里,顾随是光彩照人的一个。按辈份,顾随是张中行的老师,字羡季,笔名苦水、述堂等。张中行认识他,是在大学毕业后许多年,经友人的介绍。因为那时需要谈佛的文章,谈佛,就不能不涉及到禅宗,而在张氏接触的学者范围里,还没有这样的人物。恰好有人认识顾随,荐之于他,于是便熟悉了。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前海北岸南关口。张中行第一眼看见他,就有了良好的印象:

    顾先生身材较高,秀而雅,虽然年已半百,却一点没有老练世故的样子。我说明来意,他客气接待。稍微谈一会话,我深受感动。他待人,几乎是意外的厚,处处为别人设想,还惟恐别人不满足,受到委屈。关于写稿的事,他谦虚,却完全照请求地答应下来。这之后连续一年多,他写了十二章,成为谈禅的大著《揣籥录》。许多人都知道,中国的子部中,禅宗的著作是最难读的,有关禅的种种是最难索解的。我又是这样比喻,子部许多著述同是高妙,可是性质有别:就说《庄子》《荀子》吧,像是四大名旦演出,虽然高不可及,却都有个规矩;禅就不然,像是变戏法(新称呼是魔术),看了也觉得高不可及,却莫明其妙。莫明要使之明,先要自己能明,然后是用文字来表明。在这方面,顾先生的笔下真是神乎技矣,他是用散文,用杂文,用谈家常的形式说了难明之理、难见之境。

    这个评价确不为过。我曾看过顾随的学生周汝昌、叶嘉莹的回忆文章,他们对老师的印象几乎是一致的。学识高又有善良的心,自然是很有引力的。张中行没有想到,顾随那么平易近人,自己的收获是不必说了。由于他的催促,顾随写出了惊世之作。他催稿是热而急的。顾随在那篇大作的结尾篇里就这样说:

    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大约民十顷发表于《北京晨报》之副刊。而副刊的编者是孙伏园。后来,鲁迅追纪当时的情形曰:“那时伏园虽然没有现在这么胖,然而已经笑嘻嘻地颇善于催稿子了。”看其语气,颇若有憾于孙公者然。《正传》尚没有登完,这之间,孙公不知为了什么事而告假回南了。代理编辑的一位某公,史无名文,其胖与瘦虽不可得而知,我想定是不那么笑嘻嘻地善于催稿子,于是鲁迅就将阿Q枪决了,而《正传》也就以“大团圆”收场。鲁迅于此曾说,倘若伏园不离开北京(那时当然还没有“北平”这个名称),他一定不让阿Q被正法。现在,我们感谢孙公之善于催稿,同时,我们也憾于其告假,以致阿Q竟在《正传》之第九章绑上了法场;如其不然,阿Q的寿命一定更长些,而《正传》也将有第十章或第十七章了。然而过去底事究竟是过去底事,说什么也挽救不回来,正如人死之不可复生。如今且说苦水之写《揣籥录》,自其开端之“小引”,一直到现在写着底“末后句”,没有一篇不曾受过中行道兄之督促,就是道兄自己也说苦水写此录是“逼上了梁山”。于此我必须声明:中行道兄永远瘦,过去是,现在是,而且将来也永远一定是,虽然苦水并不懂得麻衣相法。在编辑的途中,道兄积劳成疾,还生了一次不轻底病:肺炎。记得我去看他的时节,虽已十愈八九,但他仍须躺在床上和我说法,看其面貌之平时也并不算瘦;其时我想道兄大概平时早已瘦到不能再瘦的程度了罢。至于道兄之善于催稿子则绝不弱于孙公伏园,即使苦水并非鲁迅,而且他也并不笑嘻嘻。他的面貌永远那么敬慕,语音永远是那么平和,总而言之,一句话:他永远不着急,不起火。这使我想:道兄真不愧有道之士也。其静穆底面貌与平和底气语却有一种“逼人力”,即是说:他让你写稿子,你便不能不写;即使是挤(鲁迅所谓挤牛奶之挤)也罢。多谢道兄,以苦水之无恒与无学,拙录竟托了谈禅之名出现于佛学月刊底《世间解》上,得与天下看官相见;而且一年有半的期限之中,竟写出了十有二篇。

    顾随是出色的鉴赏家,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已颇有些名气。他常年生病,写的文章不多,可偶一为之,便有不俗的气象。因为是外语专业,他对域外文化的了解较深,可是无缘出国,兴趣也渐渐向国学转移。他谈旧诗词,灵思闪闪,冷观深切,道他人未道之言,比王静庵毫不逊色;言佛理与儒学,亦深思洒脱,目光如炬。他本来能写很好的小说,旧体诗词亦佳,可是后来退到书舍,以教书为业,遂放弃创作,埋头到教案的写作中了。不过他似乎不怎么看重自己的文字,动笔渐少,许多思想都消失于精神的空洞里了。张中行对顾随的印象一直很好,也很深,也多少受到他的影响。多年后张中行写那本《禅外说禅》时,多少还是能看到《揣籥录》的影子的。

    同是出身于北大,顾随喜欢鲁迅,张中行偏爱知堂。两人对周氏兄弟的看法有同的一面,也有异的地方。顾随文字婉转浩荡,亦热气腾腾,似乎学鲁迅;张中行平淡幽微,乃知堂笔法。不过在对传统的看法和诗词的鉴赏方面,两人相近的地方多。前者对宋词有精妙的体悟,后者浸于唐人的清幽流畅的意蕴里,可谓古风习习。他们都在传统文化里用力,却又没有方巾气,意识里是现代人的洒脱。他们对国民的批评和反省,是异乎寻常的。顾随热的一面,是张中行少的地方。所以一个忧愤过深,以至伤体;一个不温不火,就岑寂得很,竟得高寿。张中行回忆自己的友人时,常常惦念的是这位高雅而热心肠的人,因为彼此对精神的幽怨的存在的看法,毕竟还是有诸多相近的地方的。这就是人生来大苦,唯有艺术能超凡入圣。他们对旧的诗文的敏感和有趣的阐释,现在能与之比肩的不是很多。

    《揣籥录》是一部奇书,张中行对此评价很高。我一直觉得它对张氏的影响是内在的,或者彼此在对佛的看法上心有戚戚焉。比如书中对怀疑问题的感受,就非禅似禅,似哲非哲,说“大疑,大悟;小疑,小悟。学佛要信,参禅须疑”,真是悟道之言。而且也认为,一切归创造,“佛佛不同,祖祖各异。则亦以其为是创作故,非模拟故,非剿袭故”。这就把佛学的存在流动化了,绝无教条的痕迹。他看经典,思绪是动的,乃智者的内省,时见耀世之灵光,如:“窃谓凡一切为学,必须有两种精神,一曰取,一曰舍。而且取了舍,舍了取。舍舍取取,如滚珠然;取取舍舍,如循环然。”至于如何取舍,顾随回答得大气淋漓,即倜傥分明也,往来自如也,不为物所累也。《揣籥录》是哲人的独思,意蕴仅在周氏兄弟之下,有时亦多奇思,翻滚摇荡于江河之上。他从佛的意蕴里,看见的不是静止的遗存,而是动的精神。“一种语言中,倘若没有了否,则便只剩下是;而只有是的语言只有因袭和保守,而更不会有革新与创造了。”此种观点,张中行都心以为然。你看他的文章,不也多是类似的意识吗?

    在那样的时代,有这样的学者,是他的幸运。《世间解》的诸多作者在乱世里发出的声音,青年的读者关注得很少,因为大家的视野被血与火吸引去了,可是他们一群人对人的原本的存在的追问,也未尝不是对世间的一个态度。读书人不都是狂热的群落,在众口一声的时代,他们弱小的声音,现在听听,也不是没有趣味的。

    他在这本杂志里,的确也得到了一丝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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