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代之民:张中行别传-相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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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国初期的人民教育出版社,是积聚了一批学者的。张中行到那里时,心情很愉快,毕竟是换了一个环境。由教书到编书,是个大的转折,他的自信是有的,先前编过杂志,现在与出版打交道,万变不离其宗吧。许多事情对他都是新奇的,工作较先前有了新的挑战,人也和过去多有不同。他是带着一种试试看的心情进入新生活的。

    他进入角色很快,也很兴奋,涉猎的话题较过去也多了一些。同事们都很热情,与学校的环境大不一样了。有老学究,也有青年人,学术氛围像是比中学更浓。有趣的是,这些新结识的人,后来许多都成了他的朋友。

    老总是叶圣陶,一个大名鼎鼎的五十多岁的专家、作家。他给张中行的印象很好,儒雅、温和,没有一点架子。这里有着和学校不同的氛围,学术和文学的气息在此是浓厚的。

    在他最初的印象里,叶圣陶的文学天赋平平,没有什么大才,气韵不及周氏兄弟,文笔逊于郁达夫,似乎不是飞动的精神,而有些被庸常的东西压迫住了。对于一个敏感的学问家来说,他对叶圣陶的印象大致是对的。不过在从事教育研究的人中,有叶圣陶这样的人也实属不易。他介于作家和学者之间,两种思维方式都有,对教学的认识也高于常人。后来的学者中,还很少有过叶圣陶这种类型的人物。他在知识界几乎可以说是个没有争议的人物。

    我觉得张中行和叶圣陶有许多相似的地方。他们都从乡下来,一生朴实,很平民化。所写的作品多是小人物,关注着底层的生活。即使出名的时候也没有一点架子,和蔼的态度让人难忘。其次是都有相当长的时间从事教学工作,对语文问题有切身的体会,不像一些语言学家那么枯燥。只有作家型的语文专家才能深入到教学理念的深处,他们俩是代表性的人物。还有一点,就是对“五四”的基本看法相近,是反旧文学的新型作家,偏于鲁迅兄弟的思想,具体地表现在远离八股,对僵化的思想深恶痛绝。张中行在对文言与白话的看法上,与叶圣陶的观点也有近似的地方。他们都主张写作应当是“辞达而已矣”,不搞掉书袋的那一套。所以他们一见面,就很亲切。叶氏有儒者的风范,和孔子的一些理念暗合,那种不温不火的温情的美,似乎可以把一切焦虑都驱走了。

    叶圣陶不久就发现了张中行的价值。他意识到出版社来了个人才。张中行对文字的敏感,学识的驳杂,在工作中很快就显示出来。一般的语文教材编写者不会像张中行那么兴趣广泛。他在史学、哲学、文学上的知识和见识,令一些同事感动。一些重要的典籍、生僻的词语,在他那里都不是困难的事。所以叶圣陶往往也把重要的工作交给他。比如他自己的童话作品集,就放手让张中行编。张中行对词语的运用,标点的排列,都有一套逻辑,不喜欢多余的词语和无趣的话,把握文体也有一套本领。叶圣陶让张中行可以按自己的看法改动作品,信任他,也佩服他。这可让张中行受宠若惊。叶圣陶他对这个小自己十余岁的人的关注,其实还隐含着另一个期待,就是他对自己的普通话不太自信,张中行可以矫正苏州的吴侬软语。而且渐渐地,张中行在诗词上的修养也让众人刮目,大家对他的好感不久就形成了。

    他后来的同事张厚感先生告诉我,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叶圣陶请朋友吃饭的时候,常常也把张中行叫到身边,信任的感情是重的。可是张中行在领导面前似乎腼腆,不那么爽快,平时也很少与上司打交道。这是那时候的一种氛围。待到反右运动后,类似的聚会就渐渐少了。

    对叶圣陶印象好的人很多,一般接触他的都对他有种信任的感情。叶圣陶后来在种种运动里能躲过劫运,在张中行看来是个谜。说其有世故的地方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他太忠厚,不愿意和人发生冲突,即使反右斗争,他出来讲话,指责别人的写作不注意标点符号,只从学问的技术层面发言,鲜及政治。这就很善,是生存的策略。说起他的善,应从其写的童话来印证。他的作品有时清澈得像山间流水,对人与自然,是天然的爱,没有杂色在里。你看他写的《稻草人》等作品,何等的爱意!是看不到黑暗的东西的。作品如此,择友的方式也如此。他和夏丏尊、李叔同、丰子恺的友情,是现代史上有趣的一页。这些朋友的身上都没有戾气,周身是温暖的光泽。他们在一起,远离争斗的话语,心是平和的。这个圈子里的人,乃中国读书界少有的群落,也是保留了旧文人儒风最多的一族。和那些杀气腾腾的人比,哪有一点恶气呢?

    但张中行不是那个圈子里的人。他比那些儒者要晚一辈,而兴趣又有不同的一面。叶圣陶的特点是中正平和,不逾矩。文章被温情裹得太久,很少有放荡的时候。张中行的思想是盘旋多致的。用一句俗话说就是不老实,总在思考越界的事物,暗自蹚雷区的时候多,所以对叶圣陶的柔和就不能不有想法。深说是才华问题,浅说有世故的一面也未可知。但他的这一特点使其免遭大难,从险滩里绕了过去。“文革”后期,张中行被遣送乡下,其境极惨,几乎无路可走了。有一次张中行从乡下回城去看他,却失之交臂。叶圣陶知道后特写信给他,依然那么热情,没有因为对方落魄而显出架子。这让张中行颇为感动。他在绝望的时候,在这位长者身上感受到了天底下的温情。张中行晚年时常常感念着他,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有时对比这两个人,常想,在什么地方很像,又不太一致。比如,他们在爱好上都喜欢民俗的东西,心细,喜欢寂寞的生活,都不贪恋宏大的叙事;文字都是平淡的美,不去用力地写文章。不同的是,叶圣陶对世俗社会有自己的成见,接触的人多,做的事也多,所以一直是闻人。张中行却从来都是小人物,从没有做巨匠的奢望,但因为在底层的时间久,没有热闹的场景,所以那岑寂的心就比叶氏深广,偏向哲学的一面。叶圣陶的书是和风细雨,即便是绝望的笔触也有暖意的存在,儒者的风范尽入笔端。他不像张中行那样对己身的痛感挖得深,利他的地方多,所以精神是外流的,散出春日的温暖。我读张中行时,心是沉潜的,被拽到很远的时光里。那里有古人的精魂在,久久地缠绕着,刺痛着内心。叶圣陶的书是把个体的冷暖与社会关怀分离的,只是在日记和诗词里有内心的凄苦,而文章则多面向青年,是爱心的播撒。他们的路向是不同的。在教育理念上,他们基本一致,可是张中行似乎更有点个人主义的意味,反叛的东西是多的。也许是社会环境进化了,叶圣陶早走十几年,张中行赶上了另一个时期,总可以一吐心中的委屈了,所以说了前辈不能说出的话,这不是命运还是什么呢?细心的读者是会深解一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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