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代之民:张中行别传-受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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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中行没有料到,小心翼翼的生活竟也会有问题,不久,他竟被拽入风暴之中。事情的缘起竟是经济问题。

    解放初,他一人要供养八口之家。四个女儿,老母、岳母、妻子,都靠他的工资。过去是靠写稿卖稿为活,勉强凑合。现在不行了,那些没有马克思理念的文章谁要呢?于是只好想点办法。由于过去的关系,他曾认识编刊物的朋友张、马二君,恰好此时在天津办《语文教学》,不知为何又联系上,便重新挂上关系。《语文教学》编辑部希望他帮助约稿、编稿,他一一应了下来。这是个繁难的工作,量大而重,业余时间几乎都被这些编辑琐事占据了。找人写文章,取稿,编选,请人喝茶,是很辛苦的。这项劳动的所获是每月可得三十元收入,加之《现代佛学》月刊的每月二十元,总算可观的。因为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思想里总是认为,靠自己的辛勤劳动获得报酬是理所应当,没有什么亏心之处。但到了社会主义时期,资产都是公有的,个人的一切都是国家的,经营自己的园地怎么可以呢?

    1952年上半年,“三反五反”运动开始,张中行业余时间编刊物的事情泄漏,这竟成为贪污问题让他遭到批判。

    他在回忆录中写道:

    小组追问很快变为人数多的审问斗争。命令交待,其实情况就那么一点点,即使想多说以求上纲,也苦于想不出来。当然不满足,于是责令反省,即拘留在单位的一间房里,不许回家,专心交代。计住了四周,都交代了什么,现在一点也不记得了。这其间,负责我这大案或小案的人必更加忙碌,是事后风平浪静,我的形象不再那样丑陋之时,其中一位告诉我,连我转致稿费的一件件都核对了,证明我并未中饱,我听了,只能报之以苦笑。这样,多方调查,抓不着小偷小摸,如何上纲?是说我同张马二君谈到过中小学或中小学课本的情况,这是为勾结资本家而泄漏了国家机密。出言定案,其后是照常上班,听候处理。

    接着是审判,成立管制小组,每周写交代,停发工资,开除工会。张中行一时沦为精神囚徒。审判会上,叶圣陶、胡愈之也参加了,他被定名为贪污分子。这个帽子让他不寒而栗,应当说是沉重的打击。凭血汗换来一点报酬,竟成罪人,百思而不得其解。他由此知道,不仅思想上不能乱说乱动,行为上也应远离物质,清贫度日才对。老老实实地上班,安安静静地编书,不说,不做,不动为上,其余皆可得祸也。先前读《史记》,看到定于一尊的画面,不太了然,现在似乎明白了。日光底下无新事,昨日如斯,今日如斯,大家还在可怜的世间。明代的野史,有清的笔记,都写过类似的故事。原来生活竟是这样!只有经历了人生,才知道中国文化原来是些什么颜色。

    1952年的打击使他变得格外聪明。易代的冷暖被他一下子看清了。此后是倍加小心,他知道不能再惹是非,否则八口之家难以活命矣。忽记得知堂老人在讲到甲申之变时的感叹,小民之苦不可备述,人们只能苟全性命而已。钱牧斋经历了三乱之苦,只好读读佛经,沐浴着神光,聊以度日。顾炎武能做的除了悼念昔日的时光外,只是苦苦著书了。张中行知道,和那些前人比,自己更下一等也,有什么为生的资本吗?想了想,都没有了吧。也只能做一个顺民,别人说一,自己也喊一,决不说二。虽然知道是逢场作戏,也只好如此。许多年后,他看到那些直面人生不怕苦、笑对死的英雄般的人物,大为佩服,但却不赞成。为什么呢?乃不希望无谓的牺牲,那对生命是太不公平了。

    所以,到了1957年,组织号召“大鸣大放”时,许多知识分子出来讲话了,出版社一些善良的人也纷纷响应组织号召出来提意见。他却警觉地沉默着,知道祸从口出,不可乱说。他回忆道:

    这其间,我曾见到邓念观老先生,谈到整风让提意见的事,他千叮嘱万叮嘱,说:“千万别说话,逆耳,抓住把柄就不得了。”我们不是英雄所见略同,而是弱者所见略同,于是制定战略,是争取不说话。想不到听取意见的诚意或热情竟表现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办法是由党办公室安排次序,每天请一些人去开会,一个一个发言,提意见,党的书记面对小本,记录。这一关不好过,但总得过,也就只好下降为战术,挖空心思,想想说什么。惯用的只是歌颂成为文不对题,因为人家要求说的是缺点。为这件事,记得有几天,钻到被窝里不能入梦,因为要翻来覆去编造。丑媳妇终于不免见公婆,是有那么一天,接到开会的通知,让去给党提意见。会开始,我退避三舍,只倾耳,不动口。到了晚饭之时,还有两三个没发言,书记宣布散会。我怀着侥幸心理,以为这样就过去了,但也拿不准,所以还是有些心不安。只是一两天就明白,因为又接到通知,还要参加会,提意见。应该感谢我的胆战心惊,迫使我到发言之时,竟至扔开作文教程,你让我说缺点,我还是以歌功颂德为主,记得最重要的一句是“成绩是主要的”,末尾夹带一点点鸡毛蒜皮。书记照样记了,没说我的大作文不对题。其实还没有所谓右派之冠,我过了函谷关,怀着胜利的喜悦,下班回家,面对妻女,喝二锅头一杯。

    既然上面的人是做事的虚无党,那么下面的小民也可游戏人生。在无是非的时候,讲是非就是不通世故。在这一点上,他承认自己是通一点世故的。因为要活命,也只能如此。有什么办法呢?

    事情不久就严重了,果然更大的风暴刮来,身边的同事一个个落马,被打成右派,不久就被遣送乡下,流放天边。他暗叹自己的侥幸,每日如履薄冰,似乎总有一把剑会从头上掉下来,每每思之,如坐针毡。

    出版社有一批人被定为右派,他的外单位的几位好友也未逃此劫,有的被发配远走,有的卧轨自杀,其状惨极。社会上的那些大右派,有的本来就是闻人,他并不感兴趣,对他们的政治主张也很隔膜。所以就说不上刻骨的疼痛。可是身边的几个好人,老老实实地做学问的,也遭苦难,对他的刺激就不是一般的了。

    他熟识的许多人成了右派。叶恭绰、启功等都被厄运所扰。他自己也不太敢与这些人频繁地往来了。那时也不断传来右派的死讯,有的是自杀,有的是被正法。据邵燕祥先生回忆,那时候因被打成右派而自杀者很多。这些人走投无路,只能以死为之。他所在的广播局系统的一个叫王冶的人,在被划为右派一周之后,精神崩溃,杀死了妻子和两个孩子,然后自杀。张中行母校的情况更糟,陈奉孝先生在《我所知道的北大整风反右运动》中介绍,哲学系的黄宗羲、西文系的顾文选、中文系的林昭、化学系的张锡琨都被枪决。张中行从身边及周围的世界里,嗅到了一股腥风,他知道,默默地活着,默默地死,也许就是自己的现在与未来。

    与张伯驹、叶恭绰、启功这样的人比,他算幸运的人。可是这是由大苦换来的,合算还是不合算呢?较之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的北大气象,人已不像人的模样,许多精神的墙坍塌下来了。在动荡的年代里,他们那几代人所失的,实在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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