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代之民:张中行别传-无声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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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乱、人祸、天灾,易代之变,可谓大苦也。张中行在《流年碎影》中《伤哉,贫也》一节里详细地介绍了自己过去的窘境,许多年来不得不为生计而发愁。一生为稻粱谋而奔波,那是那个时代读书人普遍的情形。我们看北大学人的生活状况,孤岛时期的知识阶层的挣扎历史,活下来是极其艰难的。那些有些名气的文人,也大不容易,诗人朱湘当年几乎饿死,在无奈里只能对天长叹。周扬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也常向友人借钱,靠翻译作品度日。前者老实,在无路里只好自杀。后者想起了革命的意义,以为出路在于革命也。贫而反,乃自古之意,许多人选择了造反的路。民国间的革命情结,不能不说也与清贫有关。

    许多参加过革命的人在写回忆录时很少讲自己的谋生之路,君子远离财物,乃大义。其实还是儒家的那套东西在作怪。梅志在写当年左翼生活时,谈到丈夫胡风在贫困时靠鲁迅帮助挣来稿费的事。那时讲革命的人,也不能离开资本的运作。他们一方面痛恨资本主义,一方面也靠资本的世界存活。他们以为推翻资本主义后,一切问题就都能解决了。而在工农的意识里,砸乱现存世界就会有幸福,其实也是把问题简单化了。中国后来的现实已经证明,用掠夺的方式改换世界,其实也是在一定程度上破坏了世界。人性在这样的变化里不是变好,而是更糟了。

    在最困苦的时候,张中行的度日之法依然是本分地劳动,靠卖文为生。舌耕之外就是笔耕,他一生从未有过非法的收入。记不得是哪一次在一起聊天,讲起民国文人的收入,他说,读书人是靠本分吃饭的,别的路都不好。这不好的是指那些投机和意外之财。至于靠造反得来的财产,他以为是一种罪过,大逆不道。自古以来,得不义之财者,都是可鞭笞的。

    现代以来因革命而产生了一批吃革命饭的人物,因一种思想可以好好活着,因没有信仰那种思想而不能好好活着。中国的革命据说来源于贫困,也许是一个看法。美国的学者汉娜·阿伦特在《论革命》一书里专门分析了因贫困而产生革命的问题,认为有一种理论用“政治术语将贫苦大众那势不可挡的生存需要解释为一场起义,一场不是以面包或财富之名,而是以自由之名发动的起义”,于是因贫苦而发动的一切暴动就自然合理了。当杨沫加入了那样的革命的时候,张中行觉得是可笑的,因为在那些美好的术语背后,遮掩了人性的基本问题。辞藻虽变化了,而人的生命躯体依然如此,说什么缥缈的话语呢?不相信以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为代价的革命能解决人类的基本问题,在他是基本的观念。人要活,靠的是自己的奋斗,是双手的劳作,而非相互的欺压和掠夺。在那样一个时代,一直坚守于此是大不易的。

    土改的岁月给他故乡的人留下的记忆是残忍的。富人的土地被掠夺,强打强夺,他的婶母就被翻身的农民活活打死。1947年7月,张中行在乡下的老家里尚有三十余亩土地,牛一头,佣工一名,恐为土改对象,在全村设哨封闭之际,无奈,张中行的妹妹在水缸里溺死了所生的残疾孩子,以葬儿为借口,全家逃难出村,才得免一劫。农民获得土地是对的,均贫富也是对的,但用仇恨来进行财富却是大谬。在他的眼里,社会财富的分配应在一个理性的层面上来进行,靠非理性的盘夺则丧失了人的美好的情感。中国的土地革命,是在把人分成几个等级的基础上进行的。一部分人是好的,一部分人在另册。三六九等里,人与人之间本来朴素的关系,却变成互仇式。所以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时候,他就坚决地相信,任何暴力都是不好的,轻则丧失理性,重则社会倒退,能不慎乎?

    五十年代初他还梦想靠业余时间编刊物来维持一家的生活,因为民国时期是这样的。除了正常工作外,在下班的余时花费些心血,挣取糊口之资,本来无可厚非,但这在后来也成了罪状,他被以贪污的名义处之。这对他不能不是一个打击。靠劳动而不能有所得,在他是困惑不解的事情。人只能闲待着,不动、不思、不前,那么只能出卖灵魂吧。可这也不是自己的道德意识所许,于是只能闲散地度日,在无聊的时光里玩玩古董、读读旧书打发生命,此外还能做些什么呢?

    投机是容易的。可以积极表现,在领导面前献媚,写写应时的文章,都可。他是蔑视于此的。四十年代,他还积极写一些文章,能在文字里触摸精神的高地,其间不能不说有大的快慰。他一生最大的幸福是在稿纸上思维。人在那时才可以飞将起来,进入自由的无人之地。到了五十年代就大难了,也自知自己的那一套不行了,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为了吃饭,他只钻研语言文字学、古汉语之类的学问。思想类的东西哪有平台可展示呢?

    这时候他的业余生活,有的是被访友占据着。一是一些居士,宗教界的人士,身上还有点古风,他愿意和他们聊聊;一是被社会遗弃的学人,比如周作人。周作人对他似乎成了一个偶像,那么安宁地待在苦雨斋里,磁石般地吸引着他。每次到八道湾,他都是愉快的。他问,周氏答,气氛不太活跃,彼此都有点含蓄,师生之道还是有的。周家人给他的印象很好,不像外界那么妖魔化地描述的那样。进八道湾后,羽太信子先倒上一杯茶,然后离开。周作人和蔼地坐在一边,对这位青年的印象是深的吧。那时候能不惧世人的势利眼,敢和一个汉奸往来,是要有勇气的。不知道每一次他们都谈了什么,八道湾的气息对张中行来说是爽目的,他在与老师的对视里感到了精神的平静,似乎那里有自己真正要的东西。五十年代的一天,他去八道湾看周作人,对于时局无奈地聊了半天。讲到那时发红的几个作家,两人都摇了摇头。周作人那时已经完全边缘化了,没有什么人找他,只有像张中行这样的人才与之对谈。后来他对我回忆说,周作人讲到文坛上几个走红的人物时感叹道,鲁迅要是活着,不会这样的。

    和周作人的交往,是他在那个时期的快乐之事。张铁铮先生在《知堂晚年轶事一束》里谈到了他和张中行一起为周作人祝寿的事:

    1964年顷,知堂老人将届80岁(虚岁)时,我与张中行君共同为周先生寿,是联名送了一枚图章,图章的材料是翡翠,上端青绿,下端葱白,是取其长青之意吧。印文事先曾征得知堂同意,是“知堂八十后作”六个字。因为印石质地坚硬,只好由前门门框胡同刻印社用机器来磨制,由我送八道湾递上。过了几天,收到周先生寄来手书斗方二纸,分送中行先生和我,是作为赠寿礼的答礼。两纸斗方所写为同一内容,是陆放翁的一首名为《书适》的诗。诗云:

    老翁垂七十,其实似童儿。

    山果啼呼觅,乡傩喜笑随。

    群嬉累瓦塔,独立照盆池。

    更挟残书读,浑如上学时。

    张君的一纸由我转递,至今犹存;我的一纸,毁于丙午年。老人抄陆游这首诗,显然有自拟之意。

    能够看出他们那时的联系里的趣事。童心,好玩的心境没有从生活里溜掉。这些和那个时代是多么格格不入!张中行感到,只有这个老北大人的身上,还能保留往昔的爱意,而自己周围的世界,缺少的恰是这个东西。

    一个远去的精神群落已经死了。在没有思想的年代,思想只能囚禁在自己的心里。一面贫穷着,一面挣扎着。但那挣扎不是呼喊,而是沉默。他从没有做斗士的冲动,也不是铤而走险的英雄。不革命的结果就是做奴隶或沉默的思考者。他是两者兼而有之的,心里却想着,也许一生就这样度过了吧?革命带来的是大寂寞,而这样的寂寞何时能结束呢?他就像只静静的鸟,不飞也不叫,似乎没有存在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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