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幸的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所有的文化风暴都和他没有关系。反胡适、反胡风、反右,他都在边缘。人教社那时的语文教材分文学与汉语两部分。他在汉语组,负责人是张志公先生。汉语乃语言工具,离意识形态远些,也保证了他可以不卷入社会意识形态的浪潮里。语法结构、古文的活用、诗词格律,都是技术层面的事情,不被别人注意。他在外围看社会的文化之争,心里的感受极其复杂。比如胡风案件,他就所知甚少。老实说,对胡风、周扬的对立,他是不感兴趣的。在他眼里,是荒谬的两面,根本点是相同的。他曾疑惑,胡适被批可以理解,但胡风也被整,左翼文化的路向就更狭窄了吧。在思想的深处,他认为周扬也好,胡风也罢,那种理念是大同小异的,不能解决灵魂的问题。人们总是相信用一种方式一下子解决问题,试图在党派和意识形态中安放自觉的灵魂,这不过还是外在的东西,离人性的存在反而越来越远了。在那样的时代,他认为庄子、康德的传统,依然有不朽的价值,尽管这一切已被遮蔽了。
于是他甘愿地沉迷于古代,回到过去,读点古书,看看字画,学学哲学。外面的风雨再大,他也置之度外。此外常去走访老人,周作人、叶公綽、魏建功、俞平伯,都成了他造访的对象。那时候这些老人都闲置在时代的边上,被主流社会遗忘了。可在他眼里,最有价值的还是这些沉默的人。在街市的出版物里,除了古典哲学和古典文学作品外,几乎没有令他感兴趣的。但那些从旧时代过来的老人,身上还残留着思考的魅力。比如魏建功的文字学根底,就神秘而弥高,其谈吐里的气象包含着文化的浑厚力量。叶公绰的书法鉴赏和读书趣味,也迥别流俗,气象是高远的。熊十力、周叔迦的佛学观很深刻,他们都是寂寞地与精神天幕对谈的思考者。这些人都不是左翼人士,没有金刚怒目的一面。可是在他们那里却会有一种安详的感觉,不必顾及什么,就那么恬淡地对视着,有美的灵光闪来。北京城太单调了,唯有和这些人交往的时候,他才像回到了老北大的时期,回到思考的乐趣里。
他交往的前辈,给他快意的地方多,像读一本书一样有趣。比如林宰平先生,是懂西学的人物,对中国古代的诗画、哲学亦有不凡的造诣。林先生是北大的哲学系教授,张中行上学时没有听过他的课,毕业后偶读他的书,不禁佩服起来。精湛、广博、深切,都非一般人可比,阅之心清气爽,似乎多了一只眼睛,看世看人,清楚了许多。他们之间的交往始于四十年代,原因是办那份佛学杂志吧。林先生应邀写了文章,还为杂志捐过钱。几次交往,遂有快意,张中行暗生敬意。五十年代初,他们又恢复了来往。张中行常常独自去他家拜访,所谈甚欢。在张中行眼里,林氏是个难得的儒雅之人。他回忆说:“我的印象,最突出的是温和。我认识的许多饱学前辈,为人正直,治学严谨的不少,像林先生那样温和的却不多见。不要说对长者和同辈,就是接待后学,也总是深藏若虚,春风化雨。”在那样一个动荡的时代,还能从老先生那里得到精神的滋润,内心有大的抚慰,该是一种幸福吧。他比许多无奈而绝望的人多了几分曙色。这支撑着他,使他觉出了人间还有眷恋的地方。
一般的读书人在那样的年代里,不受世风的影响是大难的。相信斯大林,相信苏联,在读书人是普遍的现象。翻阅那时的文人的资料,连胡风、巴金都没能逃出俄苏文化的巨影,阿垅在最美丽的文字里反抗了形式主义与僵硬的思想,可是也还在左翼范围的圈子里转着,不能不带有苏联文化的痕迹。那时的知识分子在一种精神的逻辑里,并不知道真实的苏联。他们靠着一些简单的资料幻想着社会,总想在天幕上还有迷人的星星闪烁着。主流文化的翻云覆雨,都在那个逻辑里。张中行对这些有隔膜,也少了胡风、阿垅式的焦虑。
置身于风暴的外面,也并非容易的事。这里也有活命哲学。有一次他和张铁铮去周作人家里,不知为什么讲起了世风。周作人对郭沫若、老舍很有微词,以为他们是趋时的一类人。话题转到自己的弟弟周建人的时候,也谈到了其间的世故。六十年代初,周建人在浙江省做省长。老家来人说,下面饿死人了,你要向主席汇报才是。周建人答道,万万不可以的。消息怎样传到周作人耳里,不得而知,对自己弟弟的韬略,周作人是批评还是赞扬呢,他们一听就明白了。那天他们聊到历史上做官者的窍门。周作人举清朝一个笔记的例子说,官员上朝一般多磕头少说话,还有的干脆只磕头不说话。讲到此,师生们彼此会心地一笑。那一天的聚会,心情很好。张中行后来在文章里也多次引用这个例子,把它也作为自己这样的小民的座右铭。沉默,比张扬好。在那个时期,他自己不得不也有着这样的世故。
因了这个缘故,他对那些远离尘世的修炼者和独行者就格外关注,也羡慕在山林精舍里自通天语的人,于是也愿意与那些清寂的人来往。庙宇、书铺就成了他常去之地。他和邓念观的交往,就是这样的。
邓念观早年在上海和陈寅恪在一起,读书颇多,学过医,懂多门外语,对佛学尤通,后来独居在离张中行家不远的庙里。张中行认识他是在熊十力的寓所,此后来往就多了。对于他的身世,张中行和家人都觉得有些神秘。有时邓先生来寓所吃饭聊天,彼此颇为愉快。至于他为什么抛开妻女到庙里过,张中行是理解的,可一般人就未必如此。邓先生喜欢旧学,亦通西学,还翻译过许多外国著作。为什么离开社会而独自过活,也许是为免去烦恼的缘故吧。在张中行看来,邓念观的选择,有不得已的地方,因为人生太苦,就以一种方式减去痛苦,以淡然的方式面对一切。这大概就是常人没有的魄力。想想自己,张中行觉得就没有这样的勇气。与邓先生来往,心是静的。他喜欢这样的静。因为在这里,世俗的东西哪里看得到呢?
妻子也渐渐习惯了他与这样孤独的人的往来,慢慢也发觉出他的奇怪:为什么总和非常之人来往呢?张中行很少和家人谈出世与入世的事情,生活在那样的年月,没有思想比有思想的人要快活。他那时觉得,在这样的世上,大凡失意又能自得其乐的人,才可以看到人性中弥足珍贵的闪光。那光给寒冷和寂寞的他些微的暖意。也因为这暖意,他有了活下去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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