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代之民:张中行别传-旧墨迹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我是喜欢阅读别人的手稿的,当年做编辑时,每每看到作家的来稿,都有种亲切的感觉。冰心温和,端木蕻良沉稳,黄裳老到精细,张中行古拙苍劲,汪曾祺疏朗秀雅,在我都是一种教益。阅读它们,似乎也能窥见诸人心绪的波澜。现在想来,是无穷的闪光,曾滑动在我们思想的天空。

    忽然记起张中行搜集的各种手稿,在我的潜意识里,这些收藏对他的治学有着潜移默化的作用。他那么看重文人的手稿,一是好奇心起作用,一是审美的意识在涌动。比如他曾意外得到黄晦闻的题词,被刚劲工整的楷体字所吸引。字的好坏另当别论,只是其间的学者的信息,是值得保留的。叶恭绰的长跋,字迹里是一股奇气,人与文都有不同流俗的地方,多年之后他依然久久地感怀着。他对字有很高的鉴赏力,谈其间的故事也见解诱人。《魏建功〉一文中记载了他和前辈交往的旧事,从中能看出他对学人手稿的敏感,收藏的兴趣里有很高的格调在:

    谦逊、谨慎的品格,还可以更明显地从他同钱玄同先生的关系上看出来。钱先生是一九三九年一月在北京去世的,其后,魏先生把所存钱先生的信影印成一本,作为尊师的纪念。钱先生很尊重他,信的上款总是称“兄”,或称“天公”(魏先生字天行)。可是魏先生一贯是规规矩矩执弟子礼,影印本封面写“钱玄同先生遗墨”,扉页写“先师吴兴钱玄同先生手札 弟子魏建功敬藏”。字是自己手写,也是紧随老师的路子,隶书而搀一点写经。说起字,钱先生继承邓石如以来的传统,用北碑的笔迹写行草,飘洒流利;有时工整,用隶笔而更像北朝的写经,功力都很深。魏先生是隶意多于写经,更刚劲锋利,可谓青出于蓝。

    张中行后来得到了钱玄同的真迹和魏建功的手稿。关于这些,他有过很动情的描述。他后来很注意搜求文人的手稿,北大学人的,明清作家的,都有一些。读字也是在读人,文章的好坏,也是受到字画的熏陶的,这是看不见的话题,没有无形的美的滋养,怎么能写出隽永的文章呢?

    他在搜集手稿时的乐趣,我们从其文字里能感受许多。有的遇到,就求来,满足内心的一乐;有的渴望而无机会,只好叹惋。比如马叙伦是他的老师,学问很大,据说马氏的小楷,就颇像唐人的写经,他在一本书里见过,却无缘得到,不胜遗憾。大概是机缘不够吧。有的心慕已久的学人,交往不多,却因机缘而得到手泽,在他都是大喜。马一浮的手稿到他手里,就是一个意外。他说:

    马先生还是著名的书法家,行楷笔画苍劲,有金石气。五十年代前期,熊十力先生由北京移住上海,行前收拾杂物,我在旁边,有马先生不久前写给他的信,问我要不要,我欣然留下。信相当长,字精,文雅,内容尤其可贵,末尾对于有些过激的措施,含蓄地表示悲天悯人的忧虑。其时我还没有见过马先生,但由这封信约略可以窥见前辈的高风,所以就当作珍品保存起来。

    有多少前辈的手迹在他手里,我们不得而知,猜想这些给他的快乐是很多的。电脑的出现,将人们书写的习惯打破了。我们越来越少地感受到作家的运思痕迹,修改笔迹被先进的技术遮掩了。学者们曾从前人修改文章的草稿和稿纸上,发现思维运转的历史,现在已成了空想。而人的笔迹的美感也随着键盘的敲击声,彻底地散失掉了。手稿的好处,是可以见物思人。古人在石头上刻画作品,我们从其多姿的线条上能嗅出作者精神的逻辑。后来纸出现了,文人的墨迹和作者的自画像一样,被更多的读者喜欢。苏轼的婉转酣畅,黄庭坚的遒劲枯涩,傅山的刚烈冲荡,徐渭的奇绝精巧,都是可以从字体里看到的。仅从雕刻的字里是看不到什么的身体的行色的。手稿的存在,是生命的体温的延续,也是个性的地图。胡适的手迹像他的为人一样老实静谧。陈独秀的信札让我们看到了疏狂者的神色。知堂巧拙,钱夏放达,鲁迅清秀。我们现在认识“五四”时期的人物与历史,如果没有手稿的存在,那将是多么巨大的损失。我们甚至在那些遗稿里可以体味到那一代人的呼吸,连写作的姿态也可依此而了解一二吧。

    搜集文人的手稿,是早就有的事情。一般大的学者,都有收藏文物的喜好。鲁迅不用说了,“五四”以后,像胡适、钱玄同、刘半农都有好的收藏。张中行先生学富五车,也是个有名的收藏家。他一生喜交友,留意名家字画,对前人的信札手稿颇有研究。比如他喜欢知堂,从字句里就感悟到心性的自在。这些也影响了他的写作,他对自己的手稿也是很在意的。一方面收藏,一方面研究,是其乐融融的。时光流到今天,老一代人的趣味和今人有些远了,藏书与研究似乎出现了分离的现状。藏乃为了盈利,变为了投资,书卷里的气味就少了。但也有一面收藏一面研究的人,比如韦力、方继孝等。可惜只是少数人的游戏与工作,与社会风气渐渐隔膜了。

    这让我想起友人方继孝,他藏书颇多,尤以近代名人信札为主。近来他编辑出版了《陈独秀遗稿》,此书收有陈独秀的文字学论文四篇,其中《甲戌随笔》《以右旁之声分部计划》《读〈四声编年表〉有感》很是奇异。书中还收有陈独秀整理的杨鲁丞著作,基本能体现出陈氏晚年的学术水准。再次看到这位新文化领袖的手稿,他在气韵上给人不俗的妙意。陈氏文字飘逸,内功超俗,汉唐间的奇气流散其间。曾在一些人的著述里知道陈独秀晚年写过《甲戌随笔》,一直不知内容如何。方氏藏品完整保存了原貌,细读一遍,受益良多。陈氏的旧学修养之高,我们只能佩服。这部手稿成于狱中,时间是1934年。一般的文字学著作,从文字到文字,学科的意识浓浓。陈氏的笔下全无迂腐气,眼界开阔,从日本、欧洲的文化对比及对外交流的历史出发,多方位地思考汉语的变迁,在词语里发现了精神世界诸多话题;格调高阔,起笔疏朗,乃大的哲思的喷涌,可为奇书奇文,真真独步于天下。这样的手稿资料,是稀有的珍品,收藏起来不易。我们现在还能看见这样的文物,是要感谢收藏家的。

    历史上很多文献资料,公家没能保护下来,实在是个大损失。现在对前人的文献资料,尤其是手稿和字画,保管得不善。一些重要的精神载体在渐渐消亡。历史的进化里,会失去些什么,那是无奈的。我们正在和一个书写的时代告别,但在告别那个令人感念的书写时代时,能创造出比前人更有趣和有亮色的艺术品吗?如果不能的话,这种进化意味着什么呢?当我们无法还原前人生命的形态,不能感知他们的体温和生命地图时,我们的家在哪里呢?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