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代之民:张中行别传-儒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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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结束后,儒家的传统在知识界已经式微,有儒者之风的人不多了。像周作人那样的人,虽然主张新文化和自由主义,可是在根底上还是个儒生,用他的话说是非正宗的儒。正是这非正宗气,张中行以为好玩,是可念的。许多老前辈的可爱,在他看来也是这个原因。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的一天,邓念观老先生到张中行处说,马一浮来了,住在北京饭店,可去看看否?张中行虽没有见过马先生,但对他的学问和诗词颇为欣赏,于是痛快地答应前往。马一浮那时是政协委员,年事已高,大约八十余岁了吧。张中行很喜欢他儒雅的样子,听其谈吐,亦有不凡之处。他欣赏马一浮,是因为马先生身上有古风,与时代每每相反对。在精神的深处,其实马一浮是个新儒家,对西方的人文主义的某些理念是反感的,觉得中国传统的一些宝贵的东西丧失掉了。马一浮对章太炎以后的学术路向颇有微词,因为太看重历史,把四书五经都当作历史来看,就忽略了人情的东西。于是实用主义泛滥,儒家自由的新型的东西反而消失了。这些观念,张中行那时还没有看到,对其认识也只是表面上的。可是他从此人的身上和文字里,却嗅出迷人的气息,不那么张扬,是飞动而切实的美。细说就是儒家的高尚的境界。在他的朦胧的感觉里,此种境界乃常人很难得到的。

    他认识的几个前辈都是有儒风的。胡适、刘半农、朱自清、马叙伦等,脱俗的形影让人心动。对这些人的学说,他未必都赞同,可他们的基本的做人的态度,在他看来合乎人性的美质。比如谈到马叙伦,他就佩服其学以致用的精神。马叙伦曾说过这样一段话,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

    君武长余四岁,一浮(马浮)长余二岁,彼时朱颜绿鬓,各自负以天下为任。乃一浮寻即自匿陋巷,日与古人为伍,不屑于事务。君武西游,留学于德国,及归而与政,然所成与余相若。

    人生堕地,即入社会,惟有两利,以了此生,至于得福得祸,各随因缘,权在于己者,即看明环境,权量轻重,趋于合理,自然得福。若环境所迫,祸不可避,则安而受之,生死不计。

    上述的话是儒家的忠言,像马一浮那样埋头读书,与古人对谈是一种选择,而如马叙伦那样入世也是一种选择。在张中行看来都是有趣的。这里涉及对儒家传统的看法,其间的因素是复杂的。张中行对儒家的经典有诸多不满的地方,比如主奴意识、唯道德化、轻视女人等等。可是在读书人那里,大凡有气质的、温文尔雅的人,都是闪着儒家意识的光芒的。就连“非孔”很厉害的胡适,其身上依然是儒家的美德,宽厚、明达、仁爱集于一身。问题是,这样美丽的境界是从四书五经里来的呢,还是修身与现代学术训练结合而成的呢?近代学人的成就,是在很复杂的环境里出现的,非一两句话可以说清。不过旧有的儒家意识里存有好的遗风,那是毋庸置疑的。

    马一浮乃大儒,张中行是小儒。做大儒,就有学术的气象,通古人脉络,得天地菁华;小儒呢,则不离油盐酱醋茶,衣食住行,偶得天机,神游古今诗文,偷得乐趣,如此而已。不过张中行与马一浮有相近的地方,他们都喜欢明快通达,厌恶隐曲险恶的阴风。比如马一浮说孔子的话是直截了当,明快感人,而老子则不然,“其语多险,流弊遂多,后世阴谋家尽由是启之”。这种主张自然、通达、平和的思想,也很合张中行之意。他就说,人生的要义,可以用普通的人性化的语言表达出来,大可不必装腔作势。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乃温和的美好的情愫。在前辈学人中,此种境界保存得很好,张中行欣赏他们,也是有这样的原因的。

    关于儒学,张中行没有专门的著作,只是在一些文章里散乱地涉猎一些。儒家的基本立场,他觉得是有问题的,但在对人生的态度上,却有很多值得称道的地方。比如孔子的仁爱思想,人皆有不忍之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理念,都很好。《中庸》所云“天命之为性,率性之为道”,乃悟道之言,对他影响至深。他喜欢孟子的民贵的思想,一直坚信于此,可是又不囿于孟子的观点,最后还是走到现代人文主义的路上。他说:

    如孟子,说“民为贵”,是信民本,可是不反对君主专制,是没有采用民主的手段。未采用,是因为他想不到民还可以主。他失败了,理想或幻想破灭。这也有好处,是伴同历史的无限事实,足以证明,想实现民本,就只有走民主一条路。

    张中行比儒家的民本思想多了现代的民主观念,是时代进化使然。也因此,他就比马一浮那样的人多了生民的血肉之感,这是小儒的声音,发自田野,而非书斋,就多了亲切、含有热力的旋律。较之于马一浮这样的大儒,张中行在理论上也许简单,但却深刻,是蒸腾着小民的苦泪与血气的。要知道儒的好与坏、优与劣,有时我们就不能不读张氏这类人的书,他与百姓的距离似乎更近。

    可以说,儒家的精神,对他的意义不是天下、君臣层面的,是个体修身与审美的参照。儒家所讲的仁、智、勇,他都赞佩。不过度地偏激和冲动,靠理性支持自己,殊为重要。他所欣赏的静谧的生活,就有古人的遗风。中国的儒,曾经有一种“疾虚妄”的传统,可是后来有此意识的人甚少。他的老师周作人所推崇的王充、李贽、俞正燮就是有叛俗的勇气的人。对这些人,他自己也是喜欢的。说起儒与他的关系,真是一言难尽。他对儒可说是爱恨交加的。在他所欣赏的前辈里,有儒风的人很多,他们美好的一面就是对人有爱意,懂得彼此关爱。如果说儒家的好的一面在这里,那么他是较好地继承了这些的人。朱自清、俞平伯、熊十力,身上都有温情的一面,他所以和这些人来往较多,大概也因为他们身上有君子之风。所以,包括他自己在内,他们是把西洋的个人主义内涵与儒家的某些爱意融于一体,远不失旧的血脉,近不疏离个性传统,保持了东方式的智与勇。在这里,他对儒家的看法,与“五四”那代人是一致的。不过,他也在此表现了温吞的一面,一方面蔑视贤人政治,讨厌王道,另一方面又坚持节制、顺生,知其不可而为之。他在立身的这个问题上,是个典型的儒,主张从常人出发建立人生信念。他在《顺生论·常情》里说:

    记得有一句似雅而实刻的骂人的话,是“找个镜子照照”。其实就是应该找个镜子照照。最好是用弗洛伊德学派的,一照就照见,自己原来是个常人,有常情,因而就容易顺流而下。怎么办?破罐子破摔当然不对。应该一,谦逊,因为受欲望的指使,求这求那,求而不得就烦恼,自己正是跟别人一样,甚至更差;二,警惕,因为不是性本善,而是性本病,就应该时时谨慎,以求不犯病;三,要知其不可而为,对于寡欲与节制,不只心向往之,还力求接近;四,最好再积极些,“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他把儒家的圣人之道颠倒成了一个常人之道,以普通人的角度改造了儒家的学说。这是一个位移,较之于鲁迅的峻急,显得有些妥协。温吞的地方是有的。所以,在一个动荡的时代,还能欣赏儒风,反其道而为之,那是不得已的选择。就锐气而言,比“五四”那代人,自然是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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