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意到张中行对生活的描写,都很简单,但他对贫穷的记忆是刻骨的,总让人久久不忘。他在回忆录里多次提到“伤哉,贫也”。所谈疾苦,都非今人可以理解。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他面临的不仅仅是精神的困扰,又添了生活的麻烦,上有老人,下有孩子,入不敷出。他回忆此段生活时讲道:
1959年的春季,我和妻二人往天津,把母亲接到北京来。母亲晕车,所以故意坐晚七八点钟开的车,拉下车窗帘,以求看不见动。这个办法还真生了效,母亲未呕吐,平安到了家。其时正是热火朝天大炼钢铁的时候,过杨村、落垡一带,常看见路旁火光冲天。对于宗教性质的狂热,我一向没有好感,想到自己也要装作有宗教热情,反而觉得母亲的不见不知也大有好处。
母亲来了,也有她的衣食住行的问题,幸而都不难解决。衣,家里的(土改后置备的)都带出来,几乎用不着添什么。人一生,食方面消耗最多,也就花钱最多。可是母亲面临的问题不是花钱多少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吃饱的问题,因为粮食不贵,而只许买二十多斤。她是借了年老,饭量小以及一生简素养成习惯的光,在别人都饥肠辘辘的时候,她却吃饱了。前面说到,因为缺粮,家里吃饭改为法制,人人吃自己的定量,中青不够,母亲却够了。食无鱼肉,中青很想吃,她却不想吃。她也有所想,是妻有一次,出于孝敬婆母之礼,问她想吃什么,她说:“就想吃点杂面汤。”
在苦楚的日子,妻子为保全这个家,把好的条件让给了他,让其终身感激不已。张文曾在给我的信中写下这样的话:
困难时期妈妈浮肿,街道照顾,每天中午可以到居委会吃一个菜,自带主食。一天,妈正在包要带去的两个小窝头,爸按捺不住饥饿,说:“让我吃一口行吗?”妈把窝头拿给了爸,爸一口就咬掉一半。妈说:“你都吃了吧!”把这个窝头都给了爸。此事是爸晚年生病后讲给我和小保姆听的,当时妈妈也在场。说那时候都吃不饱,吃什么都香。
也是困难时期,妈妈的一个英明果断的决定。按干部级别,爸爸享有“乙字购买证”,每月供应一斤黄豆和一斤猪肉。爸爸觉得家中有老(我的奶奶和姥姥)有小,不忍心一人享用。妈妈说:“一大家子就靠你一个人拉套,你不能倒下,老人不活动,自己的定量够吃,饿不着,孩子们年轻挺得住。”决定让爸爸一人吃黄豆,每顿饭都蒸一小碗黄豆,让爸爸先喝黄豆汤,再吃黄豆。猪肉则买猪油,烙油脂饼,大家改善,增加些油水。就这样,爸爸居然治愈了浮肿,在饥饿和工作的重压下,挺过来了,换得全家平安。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的大饥馑,几乎覆盖了全国。人们不得不为生计发愁,但几乎没有良策。大家被困在一个地方,连一点活动的空间都没有。城市里的定量供应,是日伪时期就有的。到了五十年代,这个模式越发厉害。计划经济下,来不得半点闪失,人们在那时经历了空前的大恐慌。突然间四处是饥馑的氛围,当人们把解决吃的问题摆在首位的时候,思想是没有自由的。不断地传来有人饿死的消息,张中行熟悉的人中有两个:一是同院的邻居王氏,因为饭量大,加之精神不太正常,无法适应供给的生活,饿死了;还有一位亲戚,住在外地,总是梦想张中行能发家,好给他们做红烧肉,但也梦如烟云,未能看到这样的日子而过去了。
先前苦日子还能想些办法来解决,比如借债、卖些器皿,或者卖文、编编书稿。他和老伴就在小市变卖过家产、古董,维持生活。现在不行了,没有粮食,全民粮荒,况且他手里已经没有多少现金了。我注意到他对饥饿感的描写,很是细腻,虽不是小说笔法,但读后让人难忘。艺术可以编造,但真的生活是别人想象不了的。他在《流年碎影·饥饿》中写道:
写小说,可以编造,不写小说就只能如马、班之著史,写实况,缩小到我,而且是自己的。这也不很少,由何时说起呢?想到一种情况,是若干年来,农村的人总是往城里挤,根据不合时宜的人性论可以推断,是都市的生活好于农村。这情况也鲜明地表现在饥饿的程度(时间长短、饿殍多少等)上。仍说家门之内,母亲因食不饱而移住天津,时间是1958年10月,我住北京,也感到食不能饱,大概要晚一年左右。不能饱属于内,是只有天知、地知、己知的事,所知是浑身无力,渴想吃荤的(红烧肉、炸油饼之类)甜的(蛋糕之类),将到饭时就起急,恨不得立即端起碗。还有属外的,是买食品(尤其肉类)难了,接着牛奶不能订了,粮食定量还要减。肚子不好受,影响心里也不好受,但不能说,要装作若无其事。实际是真有其事,怎么办?许多人是用高价之法买一些较好的营养,记得杨丙辰先生就曾劝我这样做,而且助以人生之道的理论,是保命第一,要舍得花钱;远的一层是,即使可以挤出一些钱,七口之家(其时长女已工作,不在家),比如破釜沉舟,买半斤高级点心,往嘴里送,想到那六口都在饥肠辘辘,实在咽不下去。总之是理论上并非毫无办法,而实际只能忍,听天由命。
他的描述对那些从苦海里过来的人来说,并不陌生。但我觉得,北京的日子毕竟好于外地。张贤亮写西北的生活,挨饿的场景惊心动魄。杨显惠描绘西北的孤儿院,也有类似的场景。我在六十年代初生活于辽南的农场,饿得浮肿,几乎没有粮食,靠树叶和玉米棒为活,可谓惨不忍睹。那时到处是饥馑的人群,我还记得山上不断出现的新坟,惨象不忍细睹。看到张中行的文字,我觉得北京人还够让人羡慕的,因为毕竟还有特供。而乡下之人,只能面对泥土和草水,过着原始人不如的日子。我那时四岁,刚有记忆。记得在海边捡海草,饿得不能走路,摇摇晃晃地度日。海草吃净了,就吃树皮。记得有一次母亲从食堂打来一小盆饭,全家人围着,都不敢下箸。连一个人都不够果腹,何况四口之家呢?饥饿是人类的第一大灾难,我们几代人都赶上了它,岂不可叹也夫!在那样的时代,人的可怜是现在的青年所不知道的。
那是天地的大苦,可谓人世的巨灾。鲁迅那代人,写人间各种苦难,唯独没有深及饥谨,偶有涉猎,都是别人的事情,自己是没有切身的体会的。四十年代后,乱世的影子四起,饥饿成为一个普遍的现象。到了八十年代后,改革开放,吃粮的问题才总算得到解决。张中行那代人,可说经历了人世间所有的灾难:内战、丧乱、饥谨、地震、流放。其中最为惨烈的是挨饿的日子。但苦楚的时光也不是没有收获,那就是他有着妻子的体贴和爱护,得到了亲情的滋养。古人说,仓廪实而知礼节,但在贫瘠和近于死亡的日子里,家里还保存着温情,那是令他宽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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