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代之民:张中行别传-狂热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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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次我带女儿去见张中行,谈到“文革”旧事,不禁感叹了多时。回家的路上,女儿问我“文革”是怎么回事,一脸茫然的样子。我沉默多时,感到自己的下一代,对此已没有什么记忆了。细想一下,这不能怪这代人,因为他们成长的岁月,很少接触相关的资料。大家似乎忘记了这些,远去的韶光,在史家的记载里,还是太少了。

    关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那场风暴,我经历过一点,看到张中行的文字,所谈之事与我在乡下小镇的经历颇像。较之于那些显赫之人,张中行算是幸运,并未被红卫兵专政过。许许多多的厄运,总算躲过了。他未被打入牛棚,是万幸中之万幸,但所受惊扰,则深透骨髓,是难以忘记的。那时受冲击的不仅是读书人,善良的百姓更是大难临头。有人曾说“文革”是中国百姓的狂欢之日,那是不懂历史的缘故。普通的、胆小的百姓,只有惊吓和无奈。张中行的二女儿张文曾和我谈到其母亲在“文革”中受到惊吓的事情,有封信中这样写道:

    妈妈就是这样一个人,时时、事事、处处为别人着想,尽自己的力量去帮助别人,无论是相处几十年的家人邻居,还是一面之交的过客,没有不说她好的。以她的善良、宽容、坦诚,以一颗火热的心对待他人,我想,或许在她的头脑中只有真、善、美。“文革”中,街道中发生的一切,她无法理解。16号院的唐先生(国民党军官)、15号院的张效彬(古董鉴赏家)被抄家。我们院的房东李太太、吴老太太(地主被赶回老家),游街的被绑着,房东家被贴了封条,这一切她不理解,恐惧,以至精神恍惚,有大祸临头之感,预感爸爸买的那么多书会招来大祸。幸好1969年,爸爸去了干校,家中尚有八十多岁的姥姥,五岁的小耘,一岁的靖靖(我的女儿)。冬天将至,两个孩子,两个老人,两个炉子的日子太难了。正值战备疏散,北大住房不再紧张,我决定把两个家合并,便于照顾,也让妈妈彻底改变环境,迁至北大八公寓。

    到处都是斗争,红卫兵、造反派横行四野。人民教育出版社也已经瘫痪。批判资产阶级,揪斗坏分子,写大字报,高喊革命口号。熟悉的人一个个倒下,许多心仪的人纷纷离世。仅他的老师、前辈学人、挚友就有多人死于当时:

    1967年5月6日,周作人被斗后,死于八道湾。

    1967年6月2日,马一浮受辱后,死于杭州。

    1967年3月18日,好友李也鲁死于永定门火车站。

    1967年,废名病死于长春。

    1968年,沈启无在牛棚患病后身亡。

    1969年1月,莫逆之交刘佛谛自杀身亡。

    先他而去者,有的比他年长,有的与他同龄,都是颇有学识,为人中正者。在四面恐怖的时代,无立脚之地,要么随顺,要么死亡。按人之本性,是乐生而厌死。为了生,就只能顺,随大流。内心虽觉荒诞,但也只能如此,不能逆水而行。他说这是“使民战栗”,致人而死的时期。最让张中行不解的是,那些老革命,和自己有不同选择的人,也遭到厄运。有一次他在一个广场上看到人们批判何其芳先生,便大发感慨。何其芳与他是北大同学,曾一同去南开中学教书,也一起被学校辞退。后来一个去了延安,一个不革命地待在旧京。不革命是罪过,而革命者何以也罪大弥天?这在他是个荒唐之事。最难以想象的是,有一天突然有人来找他,调查杨沫的事情。来谈话的人很严峻,像审问犯人般问他:

    “杨沫都有什么问题,请讲!”

    “没有什么问题。”

    “这不可能,你要老实交代解放前你们的事情。”

    “情况你们都知道了。她直爽、热情,有济世救民的理想。我不行,思想落后,不革命,远不如她。”

    ……

    类似的外调和审讯还有许多,他每次应对都是从容不迫,不讲别人一句坏话。他虽然害怕,但是平静,觉得是一场滑稽剧,未料程度如此之深,这在世间是从未有过的吧。

    “文革”的世界是狂热的世界,看人的标准定得很窄,连一点空间都没有了。他觉得社会的基本道德被破坏了,人妖颠倒。如果说过去与左翼知识界的分歧是不同理念的缘由,那么“文革”则是一次反人类的大表演。他厌恶这个表演,因为不仅对现代文明是个倒退,就古代文明而言,有此类行为者亦不多见,更是个倒退。他在《流年碎影·红卫风起》中写道:

    迷信加狂热,汇聚为大力,最容易表现为憎恨异己,于是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理论上有两种可能:一种,狂热的力量为有力且有某种企图者利用,成为更大的力,进而消灭异己;另一种,有并行的两股或更多的狂热力量,都憎恨异己,结果就成为相互残杀。不管是哪种情况,结果都必是社会的混乱,某些人受苦受难,直到不能活下去。还有可悲的是,事过境迁,精神方面的后遗症,短期间必不能治愈。

    也就是因为有以上这些想法,无论就个人说还是社会说,我都不赞成狂热。就说是理想吧,我总觉得,个人,立身处世,应该清楚,用建基于知识的理智指导行动;对于人,即使不能爱人如己,也应该多宽容,虽利己而不损人。扩大为考虑社会环境,求人人为曾、颜,以“德”治天下做不到,也要依靠“法”,以便人人知所趋避,不容许以别人的血肉来满足自己的“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的欲望。总之,我盼望的,甚至说渴求的是,有知识而不迷信,心地平和而不狂热,对人宽容而不憎恨,人人有安全感而不心惊胆战。

    研究东亚史,就会知道我们东亚文明里有个因子,那就是人很容易在真理正义的美名下走极端的路。日本的法西斯主义,中国的太平天国,都有类似的问题。表面看来,东方社会一直平和、宁静,其实背后也掩藏着残暴的内心。中国社会的情形更为复杂,用鲁迅的话说,奴才的破坏有时力量更大。当人被一种思想控制的时候,仿佛受到了导引术的诱使,众人陷入狂欢之中,全不顾生命的多样性。美的名义下,进行的正是丑的罪恶。联想希特勒的大屠杀,也都如此。“五四”过后,许多文人注意到此点,可惜只是星星点点的碎言,社会并不都认同。夏衍晚年在《懒寻旧梦》里,就反身自问过:我们这些寻梦的革命者,何以后来在内乱里内戕,彼此残杀?其追问之语,给人印象颇深。

    “文革”这场戏,已烟消云散,留下的话题却未能深入言及。张中行经历了六个时代(晚清、北洋政府、民国、沦陷时期、抗战胜利后、建国后),对此的体味别有特点。他没有像季羡林那样经历牛棚之苦,也无周作人鞭笞之辱,作为小民,他零零碎碎留下的文字,都是难得的思考。对于那一段历史,我们现在梳理得是很不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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