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被分成等级、尊卑，这本来是革命攻击的对象，发起革命的人要扫除的就是这个东西。可是有些革命的结果使人的等级更分明了。张中行是亲历了这样的革命的全部过程，以及人的被分割、奴化的过程。他一直反对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的宰割。社会不公的问题应在理性的层面加以解决，而不是通过暴力斗争。人如果在一种等级分明的环境下生存，那是大不幸的。

    对暴力的反感，在张中行的文字里时常可以感受到。中国人的发疯，乃是流氓的破坏和愚民的破坏。这两种破坏不幸都被他赶上了。鲁迅、周作人、钱玄同等人，都曾谈过中国式动乱的悲剧，有的被不幸言中。“五四”那代人，是主张平等的。当一个一心沉浸在学问里的良民失去读书的宁静，沦为奴隶的时候，还有什么精神绿洲的存在呢？

    每每读到他的书，就感到人被任意宰割时的无奈。谈到这个话题，我就想起1978年春，我从乡下考学到了大连师专读书。那时候像我这样的人竟能上学，在半年前还是不可思议的。这对我完全是梦一样的日子，经历了十余年的残酷斗争，我这个地主的崽子几乎对未来失去了信心，没料到转眼间却跨进了大学的校门，农村同学中嫉妒、羡慕的人是很多的。有人竟说，“四类分子”的孩子也能翻身？可见社会的观念是如此之深。我在那时并未意识到，这个命运的转折给自己及社会带来的冲击，可是隐隐地也觉出，新的生活可能就此开始了。

    中国在1978年之前，还是讲阶级斗争的国度。凡是从那些岁月走过来的人都知道，人是分三六九等的，一部分人天生是好人，一部分人一出生就是敌人。我从懂事开始就被告知，自己是地主出身，父辈有罪，要赎罪，和家庭划清界限。记得“文革”中，一个同学的父亲因为所谓历史问题被活活打死，人们还要到尸体前继续开斗争大会。那时候的生活真是非人的，仿佛大家身体里都藏着鬼气。所有的人必须相信阶级斗争的理论，必须和另一部分人斗争。理论书籍与文学书籍中都这样宣扬，连一点让人喘息的空间也没有了。

    关于阶级斗争的话题，张中行曾经有过不少议论。他认为那是滋长仇恨哲学的东西，对社会只有破坏力，鲜见优点。集中到“文革”的红卫兵运动，这在他眼里是一个历史的大倒退。学生可以随意批评老师，一些不懂事理的人可以任意轰毁一切旧有的存在。抄家、绑架、鞭刑，可谓是惨绝人寰的。由革命而导致“文革”那样大规模的社会动荡，人性的毁灭，恰是知识人的理性缺失所至。在众人狂热的时候，张中行这类人士却是清醒的。他在那时只是边缘人，没有置身在旋涡里。可是对残酷打击与杀戮他人，他是深恶痛绝的，一个国家整体地卷入一种猜忌和仇恨的漩涡，是一种病态。而我们的知识界在那时几乎全军覆灭，早已无法发出自己的声音了。

    我们这一代人是相信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的，可是佩服马克思的人不一定都去赞佩残酷的斗争。俄国文人和德国的学者有许多就对斯大林主义提出批评，有的观点是深刻的。可是我们在中国的文人那里却鲜见类似的反问。我读过德国学者瓦尔特·本雅明的《单行道》，看到如下一段话，说得真好：

    有关阶级斗争的观念具有误导性。它所指的并不是决定孰胜孰负的力量抗衡，也不是指这样一种决斗：决斗之后获胜者会飞黄腾达，而失败者则会变得落魄。如此去理会，也就是以浪漫化的方式掩盖了实际所指，因为，无论资产阶级在这场斗争中是输还是赢，它内在固有的矛盾都会使它走下坡路，这个矛盾在其发展过程中对资产阶级来说将成为其致命灭亡的因素。问题的唯一所在是：它是自行灭亡还是由无产阶级促使它走向灭亡。三千年的文化发展会持续下去，还是走向终结，将取决这个问题的答案。

    本雅明是反对阶级斗争的扩大化的。他认为阶级的消灭是个历史的过程，不能人为地打击。这样的话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后的中国，听进去的人不多。压迫者与被压迫者，都在非理性的状态。到了我们这一代人，几乎成了这一理念的牺牲品。中国文化历史上有一种破坏力的传统，在民间是游民的破坏，在台阁间是宫廷残杀，而且都有一种理论支持着它。我相信社会是存在着阶级的，可是彼此以残杀为目的却是错的。当社会倡导这种理论的时候，恰是人性泯灭的时候。只是在三十年前，人们才意识到这一点。它的代价却是成批人的死亡和一个时代的沦落。

    习惯于斗争的人们，从别人的痛苦里得到了快感，将他人的痛苦视为一种游戏。张中行当年看到一批批人的死亡和消失，就感慨人心的变态，靠漂亮的口号堆集的世界是虚假的世界。我们不幸曾长久地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流年碎影》里描绘“文革”中学生打骂老师，对知识分子进行专制的场面，怵目惊心。当一部分人以真理的名义宣布另一部分人的死亡的时候，其实是在绞杀自由。张中行从体验和流血的记忆里看到了这一点，而非本雅明的纯粹的思考，但他们的结论是相似的。

    人被无端地批斗的时候，是大苦的。红卫兵都是些没有什么知识的人，除了斗争，懂得什么呢？这些狂热的孩子把人身上最恶的东西都释放了出来。张中行身边的许多人，死于那时的恐怖中，周作人、刘佛谛都死于非命，或被打死，或自尽，人妖完全颠倒了。但即便是那时，他也相信人性中的一种美好的东西是不能消失的。别人如何且不管他，自己是不能丧失爱心的。为什么人整人呢？他不习惯于出卖自己，也不出卖别人，就那么坚挺着。可是后来，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一点点从我们的生活中隐去。我自己就是在一个粗糙的年代长大的，从没有和这样有思想的人相逢过，后来读到他的作品时才懂得，那样美好的东西早就从我们的世界消亡了。

    遥想七十年代末，我们庆幸自己的翻身的时候，思想还是半明不明的。知识渐多，才开始发现，先前的所谓意识观念，是有问题的。其中之一就是对人的不尊敬，没有人道的意识。阶级的存在是个事实，但以阶级的名义去消灭另一些人，把一些人的苦难当作乐趣和荣誉的标签，就是违背道德了。在疯狂的时刻，几乎没有人自身的存在。人们丧失理性时，对一切特别的存在缺乏爱心和宽容。冷冰冰的世界是没有希望的。这一切都是在人们缺乏知识和科学精神的情况下发生的。所以想起张中行关于“文革”的回忆文章，对红卫兵的造反精神的批判，有血气的蒸腾，是几代人怨怼的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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