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浏览张中行的著述,最佩服的是他那些对小人物的描述,读人深,又上升到哲学的高度,不仅得《世说新语》的妙处,而且超出了古人的感性的直观,庄子的玄学和康德的涵咏意味都出来了。从平凡的人那里,捕捞人间的思想,并会心地一笑,就有苍冷的意象在,使人为之一振,原来事理竟在平凡的人与事间。过去,是没有谁做到此点的。他却在读人之中,轻便地将厚重的东西托出,一下子就把自己和众人的距离拉开了。
《负暄续话·张寿曾》里写的人物,很有庄子的寓意。一个精明、善良之人,在那样一个畸形的年代里,以大智若愚的样子,靠傻气躲过关节,在作者看来是不凡之举:
其实对任何事,他都能够明见底里,只是不说,至少由外貌看,还不关心,包括不动情。这用旧话说也许就是良贾深藏若虚,甚至大智若愚吧。这“若”还往深处发展,至少在一般人眼里,成为真虚,真愚。例如他在学校,同事和同学都把他看作不可理解的怪人:知识、教学没有问题;只是对人处事,总表现为神经不健全的样子。证据或来由,是对于有些刺激,他的反应总是不合常规。这刺激,主要是指稍有恶意的揶揄,他的回报不是发怒,而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有时甚至自己也跳到身外,成为旁观的欣赏者。这样的反常,日久天长就使自己以外的人都认为,他确是有精神病,适于有闲情逸致的时候拿来做笑料……他的这种应世之道,是否经过深思熟虑,并且费了大力,连我也不清楚。但换得的报酬却是大的,就是历次运动,他都可以在画花鸟、睡大觉的闲适中过日子,因为没有人注意他,甚至没有人想到他。
接着,张中行发问道:这种生存理念是来于“性”还是“术”呢?他由此联想的东西很多,在思绪里都是涌动着哲人的情思。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在他眼里却有大的内涵,生活的启迪要比书本的暗示更生动吧。每每与这样的人物相遇,他都要深思到远远的地方,考虑到人性与天意、技巧与天然等话题。在曲折含蓄的文本里,折射着无奈和慨叹。人在世间存活,要经历外力的考验,外力是逆人生者有之,顺人生者亦有之,非一两句话可以说清。在这样的时候,我就感到了他内心的岑寂。言语的内部流动的那些思想,其实是很深的。
对比他的同代人,在悟道的问题上,他是特别的,不去遥远的圣地取火,也没有耽于书本中;既非造一个新的幻影,醉心于宏大的叙事,也没有走复古的路。他一生是在很平常的环境里,做平常的事情,与平常的人接触,却悟出了诸多不平常的事理。从琐碎和细小之中,能折射出奇异的存在。从些微的变化,就可见出人的本质。我们看先秦的著作,许多思想都是在战争与人事的纠葛中产生的。读人的快慰,有时胜于书本,这是的的确确的。
人的精神敏感与否,从小事里可以看出来。在小人物的平常之中,能悟出道理,且直指心灵的本质,是张中行不凡的地方。他在和尚的慈善的目光里,发现了真与俗之辨;在乡民的衣食住行中,嗅出灵动的玄学气味。他尤其善写失败者的心境,在凄楚的哀凉里,透出大的空幻,不是宗教的宗教,不是玄学的玄学。他的身上,泥土气和哲思气是交织的,两个本不相关的存在在此相关起来,让我们觉得很有意思。中国近代以来,学院气的文人和乡俗气的文人,是不大容易合流的,也是各自行路,互不相联。张中行却是个特别的存在,由乡下而城市,由学院而市井,几个世界的灵光都集于一身,把高玄的学问日常化、平民化,这是对现代知识界的一个贡献。
《家乡三李》是篇很有“世说”味的短文,写了三个外来的“化子”,传奇的色彩很浓。其中有云:
首领是大李,四十多岁,中等身材,略胖。只记得他颇有政客的风度,喜怒不形于色,与乡人交往是不亢不卑。这大概就是他所以能够充当首领的原因之一,除稳健以外,性情像是没有特点,没有特点正是他的特点。
醉李正好相反,是不只有特点,而且特点非常突出。他年岁、身材、胖瘦,都同大李差不多,只是面色总是红红的,因为无时不在醉中。他像是不大出门,也不惯于同乡人应酬,唯一的活动是留守,喝酒。这样多的酒,难道都是乞讨来的?共同过乞讨生活,容许他这样独享其乐,这是怎么回事?关于这些,我都说不清楚。但他如此这般地独享其乐则是乡人都知道的,所以称他为醉李。他们在祠堂连续住了几年,中间忽然发生一件奇事,使乡人大吃一惊。是忽然来了一辆双套(辕前再加一匹骡)轿车(富人用的载人车),说是从(运)河西什么村来的,接醉李回家参加他侄子的婚礼。至此,乡人才知道醉李原来如此不凡,家里竟是大阔特阔。有人想,他也许因为什么事赌气出来,这回当然可以回去过富家翁生活了。可是万没想到,醉李谢绝了,还是住在祠堂里,每天喝他的酒。现在想,北京陶然亭有醉郭墓,据说这郭某是清末人,特点是常醉不醒,于是死后成为北京一景。醉李正是这样的人物,可惜他不住在京城,又没有在一地全始全终,于是就丧失了修墓成为一景的资格。
二李年轻,那时候不过二十多岁,来自何方不记得了,大概也不会很远。外貌与那两位大不同,清俊而秀雅,用《史记》的现成话形容,是“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人很聪明,能说能唱,常常从我家借长衫,到附近村庄去表演。村里人都喜欢他,对于他有才而能屈居下层总感到迷惑不解。他在村里住了几年,随着集体离开,渐渐,乡人就把他忘了。
文章写得简约晓畅,暗含的东西似禅似玄,非世俗的理念可道。世间的奥意,在自己的身边,不在遥远的别地。这也是他给我们的惊奇。三李的形象栩栩如生,反流俗的一面,我们是看得清楚的。他写这样的人,有着哲人的高度,让人联想起庄子的寓言。庄子太缥缈神异,近于仙语,一般的文人不可及。张中行则有平民的泥土气,似乎和我们没有距离,就那么贴近着,而背后却有思想者才有的力量。孙犁、汪曾祺都写过小人物,可是与哲学无关。张氏的自下而上的精神伟力,同代人做到的不是很多。
张中行的文字不是让人成圣,而是让人悟出如何做人。中国知识阶层,是喜欢从外部获取精神之火的。这并没有错。问题是,他们往往忽略了回到自身,从自我的角度反观事理。张中行是既能从古人和洋人那里得到思想,又注重耕行的人。而生命的体验,对他的意义更重吧。他对人的心理变化的敏感,对小人物生死的慈悲,在我看来都是超常的。在诸多的随笔里,他在平淡中却有轰鸣的存在,我们读那些书,心被无数可怜的人的悲欢所感染。有的并不神奇,都平常得很,可那里却有精神的河在流淌,让我们久久不能平静。从岁月的沧桑里,梳理出人世的明暗,在他看来是无奈的。可恰是这样的无奈,却让我们嗅出生命的本原,一些哲学的闪光就诞生于此。许多精心构造宏大的文化理论的人的雕饰与追求,在这位老人的文字的光环下,不幸坍塌了。久在平常与苦难里浸泡的人,才能听见天籁,与神秘的一隅相逢,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多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