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他是有大悲情的人,文字里不时散出其间的苦楚。从大的范围来说,他的苦,是不知人之外的宇宙何为,时间与空间的原态,生命的起源如何,世界是有目的地运转还是无目的地流动呢?不知就惑,苦从心来,此其一。在小的范围讲呢,是自己有欲,常常不得解脱,比如对异性的爱,学术的渴求,都不能满足,于是恍惚、感伤,哀也走来,无法超脱。由此也推论,人生是有意义还是无意义呢?似乎没有什么意义,一切不过人定的原则,空无才是真的。想到此,惶惑更重,于是更加无法摆脱内心的苦,此其二。在多种疑惑里,他没有放弃求索的跋涉,靠思考换来片刻的欣慰,就这样一面疑惑着,一面思考着。我们说他的文字有内在的东西,久久萦绕着什么,且引人深思,其实是有哲思力量的缘故。
这些体味,有的从书中来,罗素、康德、周作人给他相当大的启示,有的是从自己的身边刻骨的印记里来,渐渐转换成鲜活的思想。思考是愉快的,但当想到许多人间的图景不过空幻的时候,也不禁悲思涓涓,流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看他的文章,写到人生的无测、清贫之苦和劳累之苦,以及无数可怜而善良者的劫运,心情是极为沉重而伤感的。
内心有悲悯,在他是对生命的有限和美的无限的反差的凝视。有一次,北大的一个叫孙以悌的学生突地跳海自尽了。那件事在他心里引起的波澜久久不散。一个聪敏又热爱智慧的人,忽地与世间分离,有许多困惑的因素,多年后他回忆此事依旧怅然不已。为什么呢?一是很有才,能写漂亮的文章;二是有很深的情怀在,对人对事,无私和忘我。但就是这样的好人,却离世而去,他久思不解,于是慨叹命运的无常。在《银闸人物》里,他写两个奇异的老人,爱意深深。对生活在梦境里的有趣的人的感怀,那是颇有力量的。还有一个,就是对苦运里的人的关注,带有佛的觉态。《青龙湾》中描述的大姐,天生丽质,却没有好的生活,被一种魔鬼般的生活所折磨。作品中对大姐的描述仅仅几笔,却让我们知道她的外表和内心是那么美丽。乡野间纯粹的气息,几乎都笼于一身了。美却凋落,不得安稳的环境,是大的不幸。张氏写道:
人,即大姐方面,是天生丽质,而没有得到相应的境遇。就我习见的少女时期说,现在想,她处理生活的得体,恐怕是“良贾深藏若虚”。所藏什么?也许是“忍”吧。如果竟是这样,那就真如形容某些见于典籍的佳人所常说,性高于天,命薄于纸了。再说关于己的。也是现在回想。常见到她的时候,后期,她年方二八二九,我尚未成年,还不知道所谓爱情是怎么回事,可是她住东房,我从窗外过,常常想到室内,她活动的处所,觉得有些神秘。这种心情,可否说是一种朦胧的想望?如果也竟是这样,在我的生活经历中,她的地位就太重要了,《诗经》所谓“靡不有初”是也。无论如何,这总是朦胧的,过些时候就淡薄了。一晃到了七十年代初,我由于干校改造放还,根据永远正确的所谓政策,我要到无亲属的家乡去吃一日八两的口粮。第一次回去,人报废,无事可做,想以看久别的亲戚为遣,于是想起外祖家的大姐。她还健在吗?于是借一辆自行车代步,路也大变,问人,寻新路前往。进村就找到,表兄和大姐都健在,在原宅院以西的小园盖了新房,在北房的西间招待我。大姐年近古稀,仍保留不少当年的风韵。谈起多年的生活,说还勉强,只是大跃进时期粮食不够,吃些乱七八糟的,胀肚。关心我,又不便深问,表现为无可奈何的样子。午后作别,她送我到村外。我上了车,走一段路,回头看,她还站在那里。就这样,我们见了最后一面。其后,依照又一次正确的政策,我回到北京,可是从另一个外祖家表弟口中,间或听到她的消息,都是不幸的。先是她的儿媳被一个半精神病人暗杀,事情就发生在她的宅院里。其后是表兄先她而去。再其后是不很久,她也下世了。其时是七十年代晚期,大概活了七十五六岁吧。年过古稀,不为不寿,可是我想到她的天赋,她的一生总不免于悲伤,秀才人情,勉强凑了一首七绝,词句是:“黄泉紫陌断肠兮,闻道佳城未做坟。宿草萋萋银钏冷,此生何处吊媭君?”算作我虽远离乡井,却没有忘掉她。
在他的一生里,这样的文字很多,感时伤世的地方随时可以看到。是什么勾起了精神之苦?那自然是命运和不可知的外力。美好的并不能永驻,且早早地凋零,和人的愿望很远,于是便陷于黑色的大泽,随不可预知的时光流动着。读这样的文字时,我能嗅出的正是他哲人式的情感,敏感、忧郁、深切。从人生的细节里,透视历史的宿命。人来到世间,许多事自己是没法决定的,也不知命运的船如何潜行。在无目标的行驶里,毁灭的路随时见到,又无法绕过。在他的笔下,生之苦与毁灭,是一个感伤的话题,而且都是可怜的小民的夭折,就不能不让我们想起“五四”文人的悲情的的传统。他对于此,了解得比常人要深,那都是从己身得来的体味,我们是不能佩服的。
九十余年的生活,他遇到了太多的苦运,见到了诸多的不幸。这里有政治的原因,也有文化的冲突,其间也不免有对命运无常的惶惑。他对人的受难有一种敏感,不忍之心是一看即知的。自然,受士大夫的文质彬彬的因素影响,他只会随爱的失去而伤感,不忍把惨烈的一面呈现出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严厉的拷问对他是不合时宜的。所以在写到黑暗的一幕时,多少还有一点节制,痛楚的笔从颤栗的躯体上慢慢地滑落下来。有时读到他对悲剧的描述,总觉得缺少一点更残酷的意蕴。他的笔触对己身的不幸的勾勒,只是一带而过,也许不愿意把那些流血的惨景全部表现出来吧。
但对照晚清的文人笔记,看生死之间的起落,实在也有一种相近的逻辑的延伸。在比较的时候就不能不感叹,我们的世界在一些地方,还没有多少进化。历史在旧路上的徘徊还是太久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