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中行笔下,百姓是最可爱的群落。乡民、工人、小职员、和尚,多是纯真的,但不幸都是奴隶之命。他写这些人,不像托尔斯泰那样是在上帝的光环里为之,也不似鲁迅的小说化的勾勒。一切都是真实的,不仅别人如此,自己也是这样的。所以不是钱钟书所说的进城出城的问题,而是无城可进,无城可出,都被囚禁在一个密封的世界。他的一生,其实就经历了从挣脱奴隶到落入奴隶的过程。己与人都是被囚禁者,大家都在可怜的世间。
人是很容易成为奴隶的。意识形态的奴隶和爱欲的奴隶,生活的奴隶和专业的奴隶,都易发生。去革命的人成了革命的奴隶,这是革命者所未料到的。不革命的也成了别人的奴隶,那就命该如此吗?张中行的哲学里有不变应万变的话,可是这也不行,照样成为批判的对象。在到处都是阿Q式革命者的情况下,自己也逃不出被革命的命运。“五四”之后,本应有的个人之觉醒运动,不幸中断。张中行的悲剧是,自己是受过罗素、伏尔泰、爱因斯坦的影响,精神早已现代了,可是周围的世界却是古代的。人与人之间依然是主奴的关系,是未被启蒙照耀的世界。所以尴尬的是,明晰的思想只能在浑浊的世界流淌,有时也只好湮没在浑浊里。我有时想,一直谨小慎微的他何至于也遭到冷眼的命运呢?这也证明“文革”的岁月,人的自由的空间实在是太少了。
“文革”时他面临的是独异的自我与庸众的关系。所有的人几乎都被卷入精神的狂欢里。那些打着革命旗帜的人,思想却是矮小的。人们被上帝般的热情裹挟着,依偎在一个理念里。这使他变得极为悲观,他对未来是极度失望的。明清文人记载的杀戮,二战时期的纳粹主义,在他看来是人类面临的一个宿命。也许他这一生注定要消失在这样的宿命里?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他和许多同事被发配到干校劳改。关于那段生活,他有专门的文章介绍,读起来是有痛感的。到干校,在有些人看来是美妙的日子,像臧克家这样的诗人就歌唱劳动,其乐也融融。可是在他看来是一种苦役,哪有什么自由呢?自然是消极的。这现状就不能不表现出来,是在无事的时候看看古书,抄抄旧书,以此自乐。这在当时算是不恭,有亵渎神灵的一面,于是他成为别人批斗的靶子。不读红宝书,写什么“四旧”的东西,不是思想落后的表现吗?再有,因为喜欢了解天文现象,在干校看哈雷彗星,竟被视为要变天的行动,又遭受批判。他回忆道:
事情非常严重,是伏案之时,不是钻研红宝书,而是在纸片上写唐诗宋词。与先进人物之一天两个十二小时钻研红小书,仍说万年也钻不透,钻不腻相对照,就是只动用j.s.mill的逻辑,也可以推出,这不是重视红小书,非反革命而何!挑水落桶,看彗星,小辫虚无缥缈,尚要批斗,何况轻视小红书?罪大,批斗也要大举,是先搜查。开箱,很容易就找到由家中带来那唯一的《唐诗三百首》和《白香词谱》的合订本。接着开批斗会,审问,带这样的书,并抄录,是想干什么?我招供,说了不很重要的,是怕劳动时间拉长,过去能背的诗词都忘了,所以想偷闲温习温习;藏起很重要的,是入目的文字只有薄薄的一点点红宝书,无兴趣,头脑空空,也难忍,所以才暗诵几句“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扬花过谢桥”之类,以期如鲁迅所说:“算是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自己延口残喘。”(《为了忘却的记念》)审问很快过去,因为只是还想保留旧诗词这一条,判如何重的罪也够用了。以下是战友的踊跃发言。措辞容易,大意都是,竟敢轻视宝书,可证无意改造自己,实为罪大恶极云云。
今天的青年会以为这是笑话,可是它却是确确实实的。一个喜欢独思的人,在那时却无法有自己的爱好,连自由的选择都没有一点,除了奴隶如此,还会有谁这样呢?张中行在此经历了一个荒诞的时期,他知道这很是无奈的,可是我们就生活在这样的世上。和那些不知为奴的人不同,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些是无聊的,可是自己已无一点躲避的可能。天地都是一个色调,往哪里逃遁呢?当一些人自以为掌握了真理去教化另一些人的时候,其实世界就开始有同化的危险了。我们自古以来的岁月,让人生活在一种格局的时光不是一直没变吗?
为奴的无奈是,一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比如七十年代初他就被扫地出门,到老家乡下安家去了;二是不能干自己想干的事情,比如“文革”期间的劳动和参加政治学习;三呢,是被迫去说自己不爱说的话,要颂圣、念语录等等。可是他身边的人,有许多是真的信语录和圣言,甘心做那思想的俘虏。他不是这样,有时想想罗素的哲学,爱因斯坦的境界,就知道自己是生活在一个无光的时代。旧的文化,就是主奴的文化,现在依然这样吧?所以在这样的时候,他十分怀念苦雨斋主人宁静的生活,知堂老人与自己对谈的那些内容,比如对奴隶文化的看法,真是知世之论。“五四”那代人,对旧的主奴关系有很深的批判,可是为什么现在依然如此呢?如果一种革命不是减轻主奴的状态,而是相反的情况,那就该好好地反省吧。每每想到这里,他的心是极其沉重的。
更令人不解的是,1971年他被取消北京户口,解职还乡。那时他已经六十二岁,算是老人了。如此高的年龄被扫出京门,一个人落户到没有亲人的乡下老家,实在是残酷的。我猜想他在回到乡下的路上心情一定是复杂的。从二十年代离家到外求学,经历了北大文化的熏陶,到七十年代两手空空回到原籍,有什么可说的吗?只是从那时的社会环境而言,时代确实落后了。一个苦苦追求了一生个人主义文化的人,晚年却奴隶般地返回家乡,住在空荡的老房子里,这是比囚徒还要更凄凉的。在那样的环境里,他更坚信了自己推崇的个人主义精神。在他看来,中国的悲剧就在于,我们的文化里缺少个人。
没有个人的国度,自然就是奴隶之邦。他自己呢,就是不愿做奴隶的奴隶。检讨自己的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常常自己不能成为自己的主人。那么多美好的人的夭折,那么多无辜者的陨落,在他是大的困苦。钱钟书写《管锥编》时,即把类似的感受,融到书中,借着古人的话,讲述着当下的感受。木心在《遗狂篇》里,叙述的就是摆脱萎缩的快感,也是对自己在“文革”中的遭遇的反省。钱钟书是靠思想与学识来表达己意,木心则是游走世界的幻想,也是小小的反抗。张中行的选择则是忍受,在束缚里有挣脱的蠕动。他不靠学识的堆积来支撑自己,也没有学习六朝狂客那样的旷达。他在和弱小者一同受难,彼此依偎着,相恋着。不走反抗的路,又不甘于湮灭,所剩的路就很窄。他就是在窄路上蹀躞的人。有时翻看他的文章,见其对弱小群落的怜悯之情,就不能不感到,那其实也是在讲述自己吧。也由于情感的深,他的文字的力量,就比一般文人,要更强、更烈,五十年间,他的形影给人的印象,是超出冰心、曹禺这样的人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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