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抄写的《逍遥游》《胠箧》等篇目,字迹认真而又工整,能看出抄写时的用心,旁边还有李清照的《〈金石录〉后序》、晏殊的词等。在中国古代圣贤里,他最喜欢的是庄子的哲学。其间的思想对他的影响是大的。其中那句“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是他后来引用最多的话。不过那话题的隐喻,在他眼里有了现代人的感受,荒谬的一面也出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人们几乎没有书读了,旧的遗存统统丢去。偷偷读读庄子也是其乐无穷的吧?庄子的好,是不被外物所累,于俗事里解脱自己。这很高明,自己能飞起来,笑看天下俗物。我猜想他在认真抄写这些文字时,内心是有所轻松的。因为知道了人世的可叹,难于跳出人生的大苦,而神游于庄子这样的世界,总会有奇异的感受,虽不能说是阿Q精神,也是有耸身一摇的快感的。外苦而内静,是庄子所赐予的。
在《尊师重道》里,他说自己最喜欢的中国的书是《庄子》,比如说那句“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就让他参悟了自己的有限。《庄生梦蝴蝶》的寓言就使他了解了主观幻相的悖谬。在运动中装痴卖傻的人不受伤害,则正是无用之用的象征。在为学生选编文言作品的时候,他写下过这样的心得按语:
在庄子看来,文化方面的一切建制,包括典章制度、知识娱乐等,都是没有价值的;人的最理想的状态是抛弃这些,去过安时处顺、逍遥自在的生活。他厌弃社会,不相信进步,但又要活,于是设想一种与世无争而又与万物混同,平安而可以自我满足的精神境界。为了证明他的看法合理,他否认世间许多事物,包括一切区别和评价标准,如物我、是非、生死、荣辱等。(《文言文选读》第三册)
张中行虽然不都赞成庄子的一切看法,但那种穿越俗世的气韵,拨动了他的内心。他对庄子的兴趣,来自审美的方面更多一些。他不禁叹道,庄子的文章“上天下地,引古证今,指东说西,忽此忽彼……那种飞腾出没的笔势,像是异想天开而又紧扣题旨,像是费力描画而又行所无事,读它,很有行山阴道上,应接不暇的心情”。不过张中行的学庄子,是内省式的,解决了内心的疑问;不像鲁迅的喜欢庄子,还带一点尼采气,精神是突奔的,幽思更远一些,携带着光与火。张中行把庄子的语录当成自己解嘲的东西,借此安慰自己的心,在审美中超度自己。鲁迅则天马行空地走来走去,可以和社会的恶魔战斗,自己身上流了血也在所不辞。可是小人物张中行在失去了自由的时候,哪敢去直面那一切呢?在灰暗的年代,只是无声地活着,能有一点精力去读读庄子,已经很是奢侈了。刘德水先生曾对我说:“张中行喜欢庄子,一是庄子的内省式的哲学与先生自己关注个体生命暗合;其次,庄子对世俗的超越,在张中行那里,变成了从现实的苦难中解脱的清凉剂,所谓前见古人,未始不是对抗无奈现实的一剂良药。在这一点上,他与鲁迅举起矛戟而直面现实的方式不同,而抗争则一也。如果理解为逃避,则是一种误解,未免低估了先生。张与鲁所处的环境不同,在小民连生存都成问题而又不能揭竿而起,甚至连说道(张在四十年代是曾说三道四的)也不能的时代,读庄子,也就成了唯一的一种反抗方式了。此即所谓奴隶的反抗欤?”
庄子的思想还有另一面苦涩的因素,就是人的短暂生命不能解决无限的问题,即苦于无知。在茫茫人海里,我们了解的东西甚少。可是我们却可以在精神的飞翔里抵达快慰的自由境地。去苦的方式有多种,忘记是一个办法,那是阿Q的选择,不好;还有一种,是超越自己的路,用“处乎无响,行乎无方”的大智者的宁静为之。这后者可以有不同的方式,一是审美层面的,一是学理层面的。王蒙那样的作家选择的是审美的形式,文字浩浩荡荡,鲲鹏展翅,扶摇直上。启功是逍遥之游,在幽默与反讽之中抵达心性的绿地。张中行是从知性的角度吸收庄子的智慧,把他作为自己认识世界的参照,所以既不热烈,也不诙谐和玩世不恭。你在他的文字里看到的是悲凉之后的挣扎,在知性的滑动里一方面含泪,一方面寻找温暖。这温暖在他是一种梦的闪烁,也是理性的攀援。在无光无热的年月,庄子式的灵动,温热了他的心。
他所佩服的人,大都有庄子的痕迹,差不多都是高人。鲁迅不用说了,仅老友启功而言,在什么地方就有洒脱的气韵。他读启功的作品,见其滑稽打油的风采,就想起逍遥游的意象,传神之处闪着庄子的光彩。那是大的境界,把俗累统统抛弃了。他自知自己没有这样的风趣,可是欣赏这样的风趣。因为在无趣的地方,竟创造了有趣。微微一笑之间,化伪态为虚无,神圣的什物就被颠覆掉了。他们见面时彼此的玩笑,就有不尽的余味,似乎在续写着庄子的篇章,散漫,随便,不被外物所诱,自知什么是妙处。古代的诗人苏轼似乎也有这些,出污泥之中,偏偏有仙气,是得到通天之眼的。古代人在无奈时有许多的逃路,佛家的庙宇是一个,陶渊明的悠然见南山是一个,阿Q的自欺欺人是一个,但想来想去,佛的逆人生的办法,不行,因为大苦;陶渊明是为官而后隐的,自己是百姓,也不行;阿Q乃奴才,是读书人的弃物,也不合适。唯有庄子的逍遥游是可神遇的,以此而荡乎人间,幻化无穷,飞翔于世。庄子的哲学近千年来俘虏了许多人。大凡有个性者,多少受益于此。傅山的诗文与绘画,在什么地方有逍遥游的味道。章太炎在气势上是有“天运”的气象的。这些都是审美层次的东西,似乎还没有进入哲学的层面。张中行是从哲学入手理解庄子的。在“文革”和后来寂寞的日子,他能够快慰地神游于文史之间,古人的灵动的遗绪是起到一点作用的。对付左翼文化的方式,不是自由主义,不是儒家学说,在他那里是一种“知天乐者,无天怨”,即以素朴的方式笑对人间。庄子云:“无为也而尊,素朴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朴素的结果,就是纯真。素和纯,是庄子的基本人生哲学,由此才能使人进入无伪的境界。张中行是自觉和不自觉地带有这样的境界的。我看他的书,有时就想起庄子在《刻意》里所说的那句话:“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伦……故素也者,为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纯素,为之真人。”我们看张中行晚年的文章,是有这类的意象的。
从外表上看,他和那个时代的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也随人下干校,去农村,称颂指示,可是他高明的地方是,外化而内不化,精神的深处是和外人不同的,也就是未始有物也,不被外在的东西俘虏。他甚至学会了和无聊的存在周旋,却并不把这些看成神圣的东西。在荒芜的地方,他渐渐能够通过自己的内思而造出一个幻影,神游于古今的诗文之间,外奴而内不奴。而且那时,他坚决地相信,自己内心的真与美是没有问题的。这个自我解脱的办法,从老子和庄子的世界那里来,旧遗产对他而言,仅此就如同救命的稻草,使他未能掉到深渊里去。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下,也只能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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