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都是“文革”后期的往来书信,彼时社会风声稍弱,紧张感消失了许多,但人们的交流依然谨慎得很。有的来信开头是“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风气如此,是没有办法的。但信的内容,却与政治无关,大致是两类:一是通报生活情况,二是谈谈学问。前者大多充满黯淡的心绪,没有快慰的东西。可见彼时知识界的情况。后者则与世风无关,无非是古董收集与学业的探讨,都是旧式学问,不登大雅。
友人韩文佑是他最难忘的一位,他们感情甚深。1970年11月27日他给在干校的张中行去信:
曹氏借古谚为诗:“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从青年时期便喜读。末两句仍旧式人,但垂暮之年,一遇现实,则阡陌上甚不便于老人足履也。
右军帖云:“吾顷无一日佳,衰老之弊日至。”此等征象在我日益明显,工作实难胜任,正所谓进退维谷。虚岁已六十五,始愿实不及者;但却又“晚年悲年促”,妄冀再得十年,凡人之哀乐,不可超脱,泥途中辗转而已。
关于韩文佑,张中行有专文谈及。他们的交往,悲凉之气时在文中见之,可谓心心相印。他们结识于南开中学,成为彼此一生中最好的朋友。张中行形容他们的友情是“共书、共酒、共苦乐、共是非”。解放初,韩文佑被调至天津师院,但他们往来更多,张中行每年中秋都要到天津去看他。两人的思想接近,爱好相仿。韩文佑是个杂家,读书极多,见识亦不俗,一些看法令张中行佩服不已,张中行从他那里也是得到不少启发的。韩文佑为人也善良得很,有纯正之气,曾无私地帮助过张先生一家,说他们亲同手足也是可以的。只是韩文佑著述不多,不被世人理解而已。
但另一类的通信里,是无可奈何的学问之谈。1973年6月12日,启功寄信给张中行,讲到自己在公共汽车上忽感不适,下车后一小时后才缓过来的经过,真是令人生叹。信中谈及书画之事有云:
蔡公又往顾一次,索阅《芥子园画谱》,弟亦阙如,昨日下午,在厂肆复遇之,正搜购画册,可见此公画兴之浓。惜弟亦旧业已废,手笔生疏,往谈画画之兴,亦难复往日,你负蔡公之望,晤面时祈代敬忱。
启功所说的蔡公是谁,一时不好解。后查张先生的一封来信,猜想是蔡超尘吧。蔡氏乃他的同事,字画都好,彼此交往亦深。1974年10月9日,他在致张中行的信中有这样的话:
近来生活,无善可述,日唯当采买,看闲书,访友聊天,却很少下棋。过几天,欲往北大一叙。如果碰巧,也许与贵老同学手谈一局。
我公前以扇面托为作书,弟亦贱性疏放,不敢在裱好的面上乱涂,久久未曾动笔,继又觉得不是了局,勉强为之,心里只怕写不好,果然一写就写坏了。孙公之画甚为雅洁,相形之下,笔涩字蹇,实难为情,心中懊恼,而无法补偿。
蔡超尘的字画都好,张中行很是喜欢,他甚至认为此公的字与画是单位里最好的一位。印象里张中行没有写过关于此公的文字,看来远不及韩文佑等人和他亲近。可是他们讨论艺术时的心境,让旁观者感念不已。
他的朋友里,人好,学问好的很多。他自知不及别人,很少有自负的时候。在那样的年月,不愿流入俗界,洁身自好,也只能读书和治学吧。而这一切都无功利可言,只是自己对自己的净化,如此而已。1974年5月1日,孙功炎从山西来信,都是学问上的事:
契阔逾十载,久绝音讯。五一前夕,忽奉手简,不啻天降,其喜可知。越之流人,见似人而喜。况闻故人之謦欬乎?且骈体小札,文情并茂,如见韩陵片石,又不免悲喜交集矣。
弟居此十余年,不觉逾周甲。前数载不免有所波动,幸上级照顾,劳动不多。斗室之中,唯以诗书自娱,兼得整理旧稿,已缮抄者,有读《诗》《骚》《尔雅》诸札记及《白石诗笺》等;未成者,有《韵镜校勘记》《山西方言志》,学疏陋,囿于见闻,但可敝帚自珍而已。《文通》札记,蒙叔湘祥阅,《诗》《骚》札记及《白石诗笺》,亦承圣翁阅,多所指示,至所感也。
我读到这些文字,心里是难言的感动。对于他们那代人的学问,我自己全然不懂,却依稀能体味到其中的乐趣。他们在古老的文本里得到的愉悦,我们这代人是不易重复的。在一个言说不得畅达的年月,那一代人,还能不忘情于学术,且自娱自乐,在精神的路上慢慢地蹒跚,思想庶几不得荒芜也。韩文佑、启功、蔡超尘、孙功炎,在那时都是默默无闻之辈。启功只是后来才暴得大名。余者至今仍是沉寂的逝者,现在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们吧?与这样的友人交往,张中行是快慰的。他们的交谈,是精神的融会,有大爱于斯焉。人情互往,有着快乐的支撑。他们自己耕耘出自己的园地,收获着智慧和爱,与身外的枯燥的世界比,朋友之情绿水般滋润着生活的路。记得一幅俄罗斯的画,暗暗的夜里,几个人搀扶着在泥泞里走。他们的依偎,射出了有暖意的光,在这惨烈的夜里流动着。人生一世,孤零零的时候,倘有这样的依偎,该是快慰的吧?他和他的同代人,在那破碎的时光里给我们留下的余温,是烛光般的温馨。我有时想,现在的朋友交往里,如还有类似的情境,那一定是快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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