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在1969年8月,安徽凤阳的五七干校,一干就是一年多。其中酸甜苦辣,一言难尽。
后来是被单位退职,送到乡下,发配老家香河。时间是1971年4月。
他的乡下生活,只是劳动。干校的日子很苦,各种活计都做过:种地、挑水、砌墙、拉车、插秧、积肥、采石、烧锅炉……
凤阳这个地方很穷,他偶尔接触几个少年,一问,多有讨饭的经历,家徒四壁,空空如也。这让他受到不小的刺激,甚至一度也产生自责心理,以为和那些贫困的人比,自己还是太奢侈了。凤阳的冬天没有暖气,很是寒冷。饮食呢,也马马虎虎,缺乏营养是自然的了。这些还可以克服,他对生活要求不高,一咬牙也就挺过来了。
无聊的事情是不断有政治学习与运动。他就多次受到冲击。劳动是一个环节,受思想的洗礼还是一个环节。不仅要读毛主席的著作,还要学习各种文件。稍有不合拍之处,就要遭到指责和批斗。干校其实像个集中训练地,负责的是军人,用的是军事化的管理。虽说和大自然为伍,可以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但他和许多书呆子还是很不习惯,无疑的是连一点自由的空间都没有了。不过他学会了闹中取静,一是读读古诗,默诵诗句,聊以自娱;再者是利用余暇,与友人谈天,比如秋天护青时与友人吴道存聊聊学问。吴氏是外语室英语组编辑,为人善良,两人无所不聊。在对谈中,各自得片刻之快慰。
枯燥的生活太久了,他竟学会了吸烟。这成了劳动之余的自我麻醉。有时也喝一点酒,以此消磨时光。但喝酒在那时也不自由,他为此还写过检査。不仅思想不得轻松,连生活也不自由。干校对个人生活的干预是无孔不入。这种军事化的管制,他很不适应。他这个喜欢散漫的人,感到了有点窒息。许多年后想起这些,依然耿耿于怀。
后来的事情更为糟糕。本以为在干校后,可以有个新的归程,或回京,或退休,但军管的决定是退职还乡。
从一个乡下,转移到另一个乡下,实则是残酷的命运。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次是押出都门。北京已没有立足之地了。
北京没法回去了,只好迁移户口。女儿怕家人都迁移出京,遂想法留下母亲。张中行没有办法,只身一人回到了河北老家香河。这一年他六十二岁。
虽说是老家,其实已没有亲人。母亲病故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父亲死得更早,在解放初就病故了。哥哥在唐山,妹妹在天津。老家的房子破败已极,真是没有一点长物了。
古人说的荣归故里和衣锦还乡,与他是没有关系的。久在都市而到乡下修身养性,也是与他没有关系的。对现代人而言,晩年去乡下住,真是一件美事。但那时候对城里人而言,这是一个惩罚,因为既没有生活保证,也没有人格的尊重。那时候的人是有贵贱之分的。在一些世故的乡下人眼里,他自然是个过时的或者是不受欢迎的人。
起初乡下干部把他作为敌对人物看待。既然是被下放到乡下,那一定有什么问题。有人就对他并不客气。后来打听到没有罪状,也没有对其热情招待。至少在场面上,不热闹,不像过去乡下的氛围。他很忧伤地想,真是无所不在的力量,连小小的乡下,阶级斗争的氛围都这样,自己连一块自由的园地也没有了。
好在一些乡民的心肠还有旧风。大家表面对他冷,暗地还是颇为关照。起初他还有个早晨散步的习惯,但在乡下人看来,此乃游手好闲之状,这不好。为了表现还是个劳动阶级,乡民给他出了个主意,那就是背个粪筐走走,既像劳动一样,又可逛逛田野,走走亲戚。他觉得这个办法很好,遂接受了。
他打发时间的办法,一是写点旧诗,二是走走亲戚,看看朋友。离开老家四十余年,还从没这么集中地拜访旧邻和亲友。几年中所见之人可谓多矣,快乐的时候自然有,忧伤的地方也不少。大家都很穷,日子难上加难。加之世道沧桑,给他的都是凄苦的印象。所有的熟人几乎都过得不好,村里村外的亲朋及老同学,都在困顿中挣扎着。有的善良的老人因阶级斗争而变得谨小慎微,有的因家庭重负而没有了生气。那些可怜的女子的命运尤其让人无奈,美丽的过早消失,非人的遭遇,不能用笔墨尽之。联想自己的命运,以及国家的样子,他除了叹息、无奈外,真是无言以对。
乡下的风俗多种多样,但已和记忆中的那些不同了,有的还保持着旧风。比如客人进到家门,被热情招呼上炕,主人以最好的饭菜招待。再比如仗义,为人和气,暗中帮助人等。但也有的染有意识形态的色彩,比如他的一个表弟,从小和自己在一起,关系不错,但“文革”间当了村干部,早年的气质就变了大半。他回忆道:
这位表弟是我老姑母的长子,幼年多在我家,一起玩,如张庄的马表弟,最熟。当然想看看他,去了,进村问他的住址,才知道已经升了官,大队的书记。入门,有好事者把他找来,没看出有什么官派。也许没忘记昔年,不好意思多变。招待吃饭,谈到老姑母,说前三四年才下世;告诉他我的情况,他没说什么。饭后,我问同村我的通县同学刘荫桐(名凤舞)的情况,说想看看他,他拿出原则性,说:“我看还是不看好。”我明白,这是因为刘的家庭成分是地主,依教义就下降为贼民。语云,入其国,从其俗,我就不再说什么。我念通县师范,同班三四十人,毕业以后,与刘荫桐的来往不少,记得三十年代后期,为什么事急用钱,还求他支援过;八十年代,我写些不三不四的,如果有幸问世,就寄给他求指教。可是直到现在,竟没有得机会见面,想到那一次,竟过门而不能入,又不能不有“苛政猛于虎”之叹。
急剧变化的世界,如果连乡下都颜色大变,这个世界可就真的没有一块世外桃源了。鲁迅曾感叹自己和闰土的差异,一个是老爷,一个为平民,其状可怜至极。文人和农民的差异,是近代社会的产物,还好理解。但农民与农民、文人和文人之间,也有这样一道鸿沟,那人的活动空间就更少了吧。
带着这样的一种失败感来到故土,没有陶潜的悠然,也没有王维的惬意,他的精神是颇为孤寂的。许多年后,当偶然写到自已的故土时,他流露出内心的痛楚。那些文字好像幽怨的夜曲,在世间久久地回荡着。没有了家园,没有了归宿,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以留恋呢?
香河的日子是寂寞的。他常常为每日三餐而发愁,因为自己的生活能力并不强。有一次病倒在房间里,没有人知道,他独自熬过了多日,险些丧命。那时候他感到了无助。一个年迈的老人,在失去亲人的乡下,一人度日,其苦非外人可以想见。没有办法,他只好逃回北京,住一段时间再返回乡下,如此几年下来,在北京和乡下之间穿梭往来,直到一个新的命运转机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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