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后来新文学的发展比他们的预料要复杂。白话文真的没能摆脱八股文的宿命。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以后,文字的魅力越来越少,文章渐渐格式化,审美的功能几近被毁灭了。张中行很早就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从周氏兄弟的参照里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所以在五十年代编写语文课本时,一直想坚持周氏兄弟的传统,然而那时这样的力量是微小的。他在诗文写作上有着自己特别的想法,走的是一条独立的路。文言的好处要继承下来,白话的优长应全面保持,不填塞,非八股,多灵动,直抒胸臆,愉己愉人。然而这样的思想只是到了晚年才有了释放的机会,待到他八十年代出山的时候,这样的优长就显示出来了。
他是长期研究语言的人,对文言白话和语文教材都有特别的看法。一般的研究语言的人,文字亦枯涩无趣,似乎被八股牵制住了,但他没有这些。我注意到他所写的几本语言学的专著《文言和白话》《文言津逮》,都是学理与趣味相间的文本。其间的智慧和审美的力量浩气逼人。语言是一个奇特的存在,人类至今不能不了解它。单从语言来解释语言大概是有问题的。绘画、哲学、音乐、世风等等都渗透在那里,人的各种生命的气息也夹杂其中。曹雪芹的作品好,乃有语言外的东西,生命的体验和诗文的修炼都有。鲁迅的小说好,大概与他古文和书法的精妙有关。张爱玲的作品诱人是不是和绘画的感受有关,也未可知。唯语言而语言的人大概找不到语言的真感觉,那是一个生命的浸泡的过程,来自于浸泡后的天籁般的喷吐。鲁迅的妙文可以作如是观,周作人的文字也是这样。所以张中行后来一直推崇周氏兄弟,乃是因为他们有非凡的创造力,在思想者那里,语言从来就不是一个问题。
应当说,张中行的文体是在八十年代就形成了。他被季羡林誉为鲁迅后几个少有的文体家之一,自成一路,独笑江湖,辗转之间有古风的韵致,也把流行文化中没有的存在贡献出来了。比如有一点哲学的味道,康德的和罗素的意绪暗自闪烁,穆勒的逻辑学也渗入其中。自然,老子的盘诘与庄子的逍遥也有一些。他甚至学会了周作人的从容,废名的幽玄。我相信这些选择都不是做作的,他有自己的精神信仰在,慢慢懂得书写的自由应在什么地方。他在文坛出现的时候,周作人的作品还没有流行,可是在他的身后,明显有自己的老师的灵魂的召唤,他还能从超道德的角度还原历史的真相,大谈苦雨斋主人的重要。比如他在晚年为《周作人文选》写下的序言中说:
因为一,这方面,他的造诣更高,几乎可以说,“五四”文学革命以来,只此一家,并无分号;二,同样的意思,觉得出于凤姐之口,比出于刘姥姥之口的好,评比容易,讲所以然的道理很难。难也不得不勉强说,只好罗列一些自己的印象,由有迹象到无迹象,试试。这是其一,意思与用语的水乳交融。这像是运用语言的本分要求,可是脑中存储不多,笔下火候不够,也难于做到。其二是口头与笔头的一致。很多人都知道,这是叶圣陶推崇的“写话”,即口头怎么说,笔下就怎么写。合二为一,像是省力,不难,其实不然。原因很复杂,这里只说现象,是看报看书本,能够这样的总是稀如星凤,所以叶圣陶先生才大声疾呼地提倡。他自己身体力行,当然有成就,可是与周氏比,似乎还有用意和未用意之别。其三是用语平实自然,组织行云流水,或者说看不出有斧凿痕。这说得再高一点是其四,比如与古文比是无声,与骈文比是无色,所以就像是未用力。我的体会,一切技艺,像是(也许真就)未用力是造诣的至高境界,纵使一些写作文教程的以及大量耍笔杆的未必肯承认。其五,再从另一个角度说说造诣,是能够寓繁于简,寓浓于淡,寓严整于松散,寓有法于无法。最后其六说说这样的文笔,我们读,会有什么欣赏方面的感觉。人各有见,还人各有所好,当然只能说说自己的,是平和的心境和清淡的韵味,合起来就含有佛门所说定加慧的美。
这句话也可当成他自己的美学标准。你读他的作品,不是也多少有类似的感觉吗?他自己厌恶一切滥调式的文章,在无趣味的时代找到了自己的趣味,而且也相信今人通过自己的努力是可以抵达精神的新界的。既然周作人能从古调里寄寓新音,那么人是可以在精神的盘诘里写出新的文字的。他自己就是这样做的。
张中行中年之后,遇到语言的灾难。他年轻时候喜欢的文体现在已成了坏的类型。那时候只有新华体可以被人关注,是大家模仿的对象,久之,几乎已看不到有趣的文章了。他和朋友在一起聊天,对流行的文体一直是嘲笑的态度。还不如去读古文更有趣吧?他以为文风的问题,是思想的问题。因为思想不能畅达,精神的层面单一,语言自然就是单一的。他欣赏周作人,就是因为其精神的丰富,一会儿是古希腊,一会儿是日本,一会儿是中国六朝;不仅有民俗学的根基,也有性心理学的思考,加之人文主义传统,文字自然就光润自由,有着审美的弹性。细细考察他的文章,其实就有半份周氏,半份庄子的痕迹,从中吸收理性的乳汁。不过他的文章也有些问题。一是有时略显重复,逻辑上涩味暗生,有点阅读的障碍,这也许是老年的缘故;一是古风甚浓,像博物馆里的遗物,鲜活气不足。导致此问题的原因,我以为是他还不能像周氏兄弟那样直接从外文里吸取养分。胡适就曾说,鲁迅的文章好,是因为有日本和德国文人的意味,从古中国的文学里也学来思想,造成了一种气势。所以,张中行是个在现有遗产里蹈步的人,还没有周氏兄弟那个时代的从容和自由。时代给他的机会太少,他在九十年代,以那样的高龄面对社会,已没有时间去做翻译的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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