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唐师曾讲到自己的情感生活,涉及美女对自己的吸引时,张中行并不以为怪,却说虽然自己老了,但是见到漂亮的女人也要多看几眼的。那文章中说:
平日的张中老其实挺诙谐。一日张中行宴吴祖光、方成,我为司机。途中,张老唱《鹧鸪天》:“亲婉丽,记温存,丁香小院共黄昏。”我趁机请教,说我每见佳丽总灵机一动。张老嘿然一笑:“漫说你灵机一动,我九十老翁还灵机总动呢!”接着让我专心开车,不可乱动,否则给他惹祸。我问此话怎讲,他说他老家香河,一小伙套车带一老者走亲戚。途中遇另一挂大车,车上端坐一美女,小伙忍不住慨然长叹道:“如能怀抱如此好女睡一夜,也不枉为人一世。”声音洪亮被对面听了去,扑将过来打架,老者得意地训斥小伙:“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不料众人冲过来竟放过小伙,反把老者按翻在地一顿暴打。老者喊冤,说是小伙喊的。众人边打边答:“他年轻人说者有口无心;你一介老匹夫,嘴上不言,低头闷射。不打你打谁?”
这是笑话,也带有真意的吧?爱美,不是错事。可是人是社会的存在,问题就不那么简单了。关键是能否给别人带来苦楚。如果因爱恋而给别人带来不幸,那是该打住的。《顺生论》中有一节专门讨论这个问题。是很有意思的。男女之情有多种,婚内的,婚外的,问题复杂。张中行专门讨论过婚外的问题,给人的印象颇深。《顺生论·婚外》中有云:
至于如何处理,因为牵涉到二人以外的另一些人,而二人的要求又各式各样,具体说就大难。剩下的路只有一条,是概括说说原则。由喜怒哀乐之未发说起。总的精神是人与天兼顾。这之后是一,天机深的人得天独厚,见可欲而心不乱,有福了,因为可以面壁而心安理得。二,得天不厚或不很厚,最好是能够以人力移天然,比如择偶时候慎重,求百分之百,婚后想各种办法,求百分之百不多下降,等等,以求不需要,或不很需要另外的情热。三,幸或不幸而又坠入情网,宜于不要求过多,比如满足于柏拉图式,具体说是不求组成家庭,影响就可能不至过于深远。四,也是最好,喜新而不厌旧,过一段时间,新也会渐旧,加以社会制约有大力,生活的这种波澜可以渐渐地平静。就是狂热时期,也应该认知这种情况,以求大事可以化了,小事可以化无。五,万一相关的人有所察觉,宜于谅解多于责备。这样做,理由之一来自于对人生的理解(甚至想想易地的情况);之二来自于有所求,即上面所说,波澜终于会渐变为风平浪静。六,离婚是最下策,因为,除非你能找到天机深的;在男女授受可亲的社会,找一个天机浅的,而要求除自己以外,对任何人都不会情动于中,是既有违天命又不合常情的(纵使同样是可能的)。人总不能不生在天命之下和常情之中,所以可行的路只有一条,是乐得十全十美而又安于不十全十美。
我初读这段文字,惊叹于他的智慧和富于人情。这里已没有旧学究的道学气,精神是现代的,方式却也没有完全脱离儒家的中和之气。从对男女之爱的看法,能看出一个人的哲学色调。“五四”后许多人躬行于此,却没有从理论的层面阐释之。他的率真和坦然,耀眼于世。记得有一次,《南方周末》的一位记者采访他,问人生中什么最难忘,他的回答是,男女之情。又问他有情人吗,回答是有的。其坦诚与率真让人难忘。至于这情人是谁,没有人问。但这个情人的概念,在他的眼里和别人还是有些不同的,我们是不能简单地理解这句话的。其实有时候,人生最重要的,在他也未必就是男女之情。这个话题太大,我们就此打住。
他从不去议论别人的私生活,但对男女的爱情是有自己的看法的。那就是,随着现代生活的进化,传统的家庭生活是要解体的,男女接触的机会越多,发生的爱恋的几率就越高。人是动物,又有情感和文化,就不能没有对美的欣赏和眷恋的出现。天底下最美的是人的生命,当纯美的存在出现的时候,为之心动是必然的吧。
爱是说不清楚的事情,但是人生不得不面对。人生大苦,这是无疑的。可是爱欲往往能够拯救人于水火。在无聊的岁月,它支撑着人一步步前行着。他的一生并不浪漫,相当长的时间是在禁欲主义环境下生活的。现实不能浪漫,那就神游吧。借着艺术抒发情感,从远去的世界找心灵的友人,在他是一个快乐。这时候,就与士大夫的某些东西吻合了。他讨厌旧文人的方巾气,可是对诗词里的别情恋意的表达方式却是肯定的地方多。他特别愿谈李清照、柳如是、吴藻这样的才女。因为她们精神清澈如水,又有高远的情怀,不被俗谛所扰。比如柳如是,才高,美丽,诗文与绘画都好,阅之如清风扑面,一切杂尘都会随之散去。她和钱牧斋的爱恋,在境界上就高于钱氏。就学问来说,钱牧斋是一流的,他所写的短札和诗词,颇有学问。心绪的广博与学识的精深,为后人所叹服。但与柳如是比,就少了清澈之美。钱牧斋的诗文乃书斋里的智慧,文体和气韵比一般读书人高,可是却没有柳如是未染杂尘的净洁。这在张中行眼里,就是有特别的美,其体悟和贾宝玉颇为相似。在明清的时代,女性是没有什么地位的,像柳如是这样流落青楼的人,也往往被士大夫所轻。可是在张中行看来,恰恰是柳如是,表现了那个时代最美的诗情。在这一点上,他和陈寅恪的思路很像,从风尘女子那里,读出了人性最美的一页。在《柳如是》一文里,他说过这样的话:
其他文都放下,只颂红妆,好不好?如果是程、朱、陆、王及其门下士,大概要疾首蹙额吧?至于一般男士,我想,人总是人,为天命所限,对于稀有的才女,就难免,或无妨,有所思,有所怨,甚至有所爱,或更进一步,拿起笔,颂。爱、颂,兼挖掘所以如此的来由,可以冠冕,如政治性的复明大志之类;也可以不冠冕,那就是桓大司马的尊夫人所说,我见犹怜。在这种地方,我宁愿行孔门的恕道,对于不管复明大志的犹怜的诸位,包括自己在内,是一贯起于怜悯而归结为谅解的。
不消说,旧时代的文化,是轻视女性的。女子在历史上不太被人看重。其实历史上许多才女对社会的贡献很大。班昭、蔡文姬、谢道韫等都是。越是在被轻视的领域,越有世间难得的存在。所以公开称喜欢这样的女子,其实是对士大夫的浊气的疏离。对于历史上非凡的女子,那些对艺术殊有贡献者,他都愿意留意,有时甚至写出文章。比如对顾二娘,民间传说的制砚的高手,他就钦佩不已,那样美妙的作品,对文人的创作的贡献是巨大的。没有心灵的闪光和美质,就没有佳砚的问世。如果能窥见这样的人的遗迹,也是其乐融融的吧。这不仅是欣赏,还有精神层面上的爱。此间的淳美,已非人间的男女之爱可以誉之。汪曾祺、孙犁写到女性的创造力时,也有这样的特点。他们这代人在内心里是有一把相似的审美尺子的。
士大夫最让人讨厌的是伪道学气,明明是心有所想,却不敢说出来,写一些骗人的话,装模做样。张中行没有这个毛病,可以说坦率得惊人。他喜欢诗文之余,神游于古代才女的心境,曾被一些人所诟病,甚至有人说他有酸腐气。每每听到此,他都一笑了之。他晚年时身边一直围绕着一些女孩子,他自己是引以为乐的,因为看见了清纯的女子心里高兴。有时他在文章里还专门提及帮助过自己的青年,觉得这是对无聊生活的一个填补。这些女子多是有才华的。他喜欢她们的状态,认为这些孩子没有世俗的老气,亦无名利场的龌龊。有时候你会觉得他也不免存在旧时读书人的习气,楼台间散出清幽的气息。这些都是发乎于情止乎于礼的神游,不是见不得人的密约。我每读到他关于古今女诗人的品评文章,就想,一个暮岁的老人,内心还有那样执著的爱心,也是其文字不衰的原因吧。有爱的人,才能写出热气腾腾的文字,久久地感动着世人,于是生命也久,留香亦长。像我这样年龄的人,不是都能做到此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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