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代之民:张中行别传-漂泊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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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次到张中行处,他给了我一本《还轩词》,说作者丁宁的天赋高,词很好,可与宋人比肩。那是一本自费印的小册子,后来不知被我放到哪里去了。我读过张氏写的那篇《归》,讲的就是丁宁的词,很是漂亮。分析和鉴赏别人的作品,在他是轻车熟路,探乎于里,形乎其外,上下古今穿梭往来,自己与他人的对谈,都很自如有趣。文章古朴深切,婉转里有奇气生出,苍冷里是热的激流,比起那些专门写书话的人,他多了一种丰富的内觉。

    读别人的作品,喜欢,又能互感,在他是一种幸福。我觉得张氏一直是个寂寞的人,现实里找不到,于是从诗文里寻觅,所谓梦游就是吧。在阅读上,他喜欢才女的文字,古有柳如是、吴藻,今有丁宁等。他的喜欢,和知堂的女性观不一样,乃是欣赏和默谈,是否有移情的因素也未可知。比如他写柳如是时就认为,其文字有地道的晋人风格,一洗旧气,是难得的,读后要生出爱心。由爱的缘故而生出超道德的感叹,正人君子是不敢这样书写的。无疑,他的意识是对旧的规范的挑战,思绪被美丽的存在俘虏了。才女的诱人,是因为精神的明澈和情感的无伪,她们甚至写出了人生的本真。那样清秀美丽的词语,有时是男人也难以为之的。张中行后来偶然读到丁宁的作品,见其清丽哀婉,忧思缕缕,心有戚戚焉,似乎得到了内心的抚慰,怎能不欣然呢?

    即如这一次,现实感到岑寂,接着发展为凄凉,以至漂泊的心没有安顿之处,就可以投奔丁宁,读词集,相看泪眼,如面对其人,就说是有限时间吧,生命就真的有了所归。人生有多种愁苦,心的无所归是渺茫的,惟其渺茫就更难排遣,所以所得归就特别值得珍重。专说这一次,使我所归的是丁宁,所以神游半日,掩卷之后,我感谢她。感谢她写了这样的好词,创造了一个充满温情和美的精神世界。我一旦感到无所归,就仍然可以向她求助,以期漂泊的心能够有所归,就是短的片刻也好。

    我觉得这样的情愫是他的世界里最柔软的部分。人们爱读他的文字,和这样无伪的心的表露有关。大胆又真实的语态中,诗与哲的因素都有。从流行了多年的文体里,是看不到这样的文字的。因为寂寞,所以要读书,也因为寂寞,在幻境里期待美的拯救。这个苦闷的象征里,解析着生的困惑,以及爱的期待。张中行的文字里常常抑制不住内心的寂寞,正如木心所说,生命是什么,生命是时时不知如何是好。无所归心,而终于在美丽的文章里得到归所,怎么能不有一种暖意呢?

    这是无奈的。在哲学的层面,他是怀疑主义者,而在情感的层面,却又是喜欢温情的,期待有爱的家园。哲学解决不了情感的困惑,诗文里的艺术,才能让他略有缓解。而新文学,似乎不能满足他的需要,只有旧的诗文,能打动他的心。所以有人说他的精神有旧的一面,不都对,也不都错。古典艺术里清新温暖的地方,是他眷恋不已的世界。

    人终究是精神与肉体难以分离的存在。一分离,就有大苦。张中行曾经想用佛学的智慧解决此难,后来失败,于是不得不向传统求救。其实现代以来,解决情感的困惑,外国文学提供了许多参照。巴金、沈从文都以此出离焦虑,胡风、阿垅也是这样。但张中行却在旧的存在里发现美,走的是传统的路,于是便有奇气流动,独步于文坛,神乎于江湖。他在境界上走出了独特的路,从古意象里释放着现代哲学无法解决的心绪。“五四”后的学人中,他是特有的一例,东方的与西方的有趣的审美境地在他那里会合了。后人学他,不太易像,因为那精神的漂泊里,有哲学的东西。

    这里牵涉到对旧文明的态度。他在内心深处是厌恶儒教的东西的,对孔老夫子的君臣之道没有好感。可是旧文化中好的东西,差不多都在诗词与歌赋里。一些文字与艺术闪着人性的光泽。自《诗经》以来,中国人心性自由的一面,超脱凡俗的一面,偶然能流动在这个世界里。如果说读书人存在着还能活下去的理由,那么诗书里的灵魂也能慰藉人的心,是一个重要原因。打倒孔家店,不应扫荡掉所有的旧的遗存,至少前人的形象思维里的智慧,后人不是都能超越的。在他的内心,《诗经》以来的传统,确实有不可代替的魅力。

    强调西学的他,在某种程度上,是含有儒家的风范的。道家的某种超脱感在他那里也有影子。儒道之间的审美的空间,对他是个常衡的东西,他觉得旧文化可以吸引人的因素就在这里。外为奴,而心不为奴,可以上穷碧落下黄泉,天马行空地旋转,管他身外的世界呢!他的老师周作人也是这样,自称是个儒家,不正宗的儒家,就是只能在乱世里保持内心的宁静,靠一种不偏不倚的远离利害的态度,笑对苦楚的日子。古今的诗人,有许多是做到了这一点的。你看他对李清照的欣赏,对蒲松龄的赞佩,就因了他们内心还存有自由的世界。两千余年来中国人能顽强地活下来,且不断创造了有趣的艺术,是因为在大传统下,还有一个小传统。这个小的传统,在他看来就是一个精神薪火承传下来的载体。他承认,自己是亲近这个小传统的。

    近人的创作,能把外来的神思与国人的情感很好地结合在一起的有许多,但大多是青春式的狂欢。而表现老人的苍冷感和东方的宁静感的旧诗词,却不多。张中行在审美的层面是有古典的味道的。在这个意义上说,他并不新潮,有时看上去还像个遗老。但这个遗老却并不腐朽,内心有汩汩流淌的激情。他在思想上的独异和审美上的古典化,使他既带有了西学的美质,也保持了东方的情调,在韵致上有着美丽的品质。我有时想,西方的那一套,和东方的基调要调和起来,在书斋的层面可以做到,可在平民化的基点上就不那么容易。他的出现,在我看来是把贵族化的叙述方式和平民拉近了。布衣气里还有高贵气,在泥土间升腾的却是天地间的伟岸的日光,不仅自由主义的文人没有过,左翼的文人何尝有过呢?“文革”之后,百物凋零,能存在的都不存在了。可是像他这样的人,却因了思想的力量和旧传统的力量,在无趣的地方呈现了有趣。“五四”的流音被他这样的人弹奏,文坛因之一亮。我最初是通过他,才懂得了“五四”独行者意识的形态,几近灭绝的审美的灵光,在此闪动不已。原来精神还可以如此存活,我们这一代人,是不知道这一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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