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也是幽默的人,不过那幽默有一点限度,不去恶搞他人,以自嘲为乐,不把自己当成什么人物,会从奚落的口吻里超度自己,比如承认在世俗的层面自己的失败,在生活和学业里并无什么建树。他讲到自己的“土”的时候,诙谐又不失庄重,笑里含有冷峻。曾读过他写五七干校劳动的文章,就是拿自己的窘态开涮的。因为知道时代滑稽,自己又是可怕的环境的奴隶,于是就只好自嘲了。你看他的短文,一讲到自己读书,就有挖苦自己的意思,从不承认有什么学问。而他一生事业的选择,也是无奈之举,从没有荣光的感受。《负暄续话·自嘲》中录有词一首,就是对他自己的写真:
读者不乏好事者,也许要问:“你自己如何,也自嘲吗?”答复是也曾附庸风雅,写了一些,为节省篇幅,只抄一首最短的《调笑令》凑凑热闹:
书蠹,书蠹,日日年年章句。搜寻故纸雕虫,不省山妻腹空。空腹,空腹,默诵灯红酒绿。
其实,我自己知道,这不过是文字般若。祖师禅呢,一言难尽。我曾经有理想,或幻想,于是,有时候在某些方面就不能不痴迷。其结果,如我那位同学王君所领悟,就常常是失误,是幻灭。怅惘,苦恼,无济于事;自知最好还是走自嘲的路,变内在的感慨为外在的欣赏。但是惭愧,为天和人所限,常常是知之而未能行。不能行,自嘲的金针如匏瓜,系而不食,可惜,所以宁愿度与有缘的读者诸君,也借一面小镜,对着《笑林广记·腐流部》照照自己吧。
虽然他是能够自讽的人,但那洒脱的背后还是有沉重的一面,是无奈的怅惘,总没有鲁迅的《阿Q正传》那种好玩与有趣。后来的一些读书人,有的就比他潇洒些,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有时可以从天上飞起来的。
民国的文人的幽默没有很好地发展起来,实在是那个时代的环境不好,沉重的东西过多之故。林语堂当年是喜欢搞幽默的,但却是浅层次的低吟,理性上的自觉与内心的本然不是一回事。潇洒是灵魂的内在的东西,不是装出来的。但那时的冷嘲和自讽却是偶尔存在于作家的文本里的。中国旧的传统里多是笑话和诙谐的游戏,其间杂以匪气的因素,所以有时觉得并不漂亮,似乎没有飞起来。鲁迅的讽刺是寄沉痛于空漠之中。钱钟书就显得不怎么中庸,在挖苦和滑稽的笑里,还藏着冷意的东西。老舍初期的笑话语言有点油滑,张天翼则在尖锐的讽刺里把灵动的东西也丢掉了。总之,我们的文学里,幽默是种没有发展起来的艺术,或者说,是被别样的思想所裹挟的存在。张中行那代人只能在士大夫的传统上走出两步,实在是没有后来的王小波这样的人潇洒得彻底的。
在自嘲自讽之外,张中行多的却是自伤的东西。他嘲笑环境的可怕时,也嘲笑了自己,但那后面,却又是内心的疼痛。是自己对自己的伤感。《负暄续话·记忆》中有云:
自然,我的记忆的口袋里还没有成为空无。有些什么呢?琐屑的,或关系不大的,包括能背诵的子曰、诗云等等,都可以不说。值得衡量一下的是与价值观念有关的,即诸多行事之中,哪些是好的,哪些是坏的;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好的,对的,也总当有一些吧?可是很奇怪,常常浮上心头的差不多都是坏的和错的。这些还可以分为两个等级。低级的来自自己的迂和不通世故,引起心情的“悔”。还有高级的,来于自己的天机浅和修养差,引起的心情是“悔”加“愧”。两个等级相比,后者是更严重的失误,给我带来的伤痛也更多。而说起这伤痛,又由来远矣,记得若干年前,还求友人王君刻了个图章,曰“行多不是”。全句是“回思昔所行多不是”,记得是马上得天下的汉高祖说的,见于何书也忘了,我断章而取其全义,一则表示自伤,二则表示自勉。值得痛心的是,若干年过去,有时算算生涯之账,毫无例外,都是自伤之意有增无减,自勉之意则完全落了空。
人到老年,回首以往,能如此自讽,那是真挚的。我觉得这里是有些旧文人的气息。宋词里的清寂和明诗里的忧虑都有些。日本的木山英雄先生在启功的诗词里,看到了自嘲中的《世说新语》的影子,即对假正经的东西的揶揄。这是对的。张中行也羡慕启功对己身的大嘲讽,以为真是高人的境界。他自己似乎就做不到这些。中国的文人习惯了去说正经的话,慢慢变傻了。张中行用寒士的冷寂和讽语消解这些,但多少还保留了雅正的东西。可是启功则是嬉皮笑脸地用非正经的东西去说正经的话,在这个层面,要比张氏高明。难怪启功先生说他“摸老虎屁股如摸婴儿肌肤,解剖狮子如解剖虱子”;张中行则对启功说:“您是已经到了彼岸的,我还在此岸呢!”晚年他们的关系如此密切,其实是彼此互补,张所有者,为启所无;启之优长,亦倾倒张氏。嘲讽有深有浅,有高有低,若是长足发展起来,我们文坛的话题大概就更多起来了吧。
三十年代,林语堂先生在其主编的杂志《论语》上大谈幽默时,知识界的反应是冷冷的。不是那理论有问题,而是实在缺少幽默的环境。林语堂在杂志里开设幽默专栏,讲了许多有关幽默的好处,却没有得到鲁迅的支持。他曾请鲁迅写文祝贺,鲁迅就发表了《〈论语〉一年》,认为在中国这样的环境下,是没有幽默的语境的。这不是个人主义不成熟的问题,而是对专制主义的气候失望的问题。在言论不自由的时候,纯粹的美学理论是难以站住脚的。林语堂曾在《小品文之遗绪》《今文八弊》《方巾气研究》里指出了文坛的问题,都没有错。但鲁迅反感把技巧和精神现象割断开来讨论问题,在他看来,言论不自由而谈幽默是有问题的,而且他批评林氏乃因为林根本就不幽默。自然,在理论上鲁迅是没有否定幽默的精神价值的。他自己不就很幽默吗?中国的幽默没有发展起来是美学上的不幸,张中行的一生就证明了这一点。有时候我们对比一下张中行和林语堂的不同,就可以发现一些问题。民间性的存在和贵族的审美理论是有区别的。在底层生活的人们,被剥夺了一切言说权利的时候,自嘲和幽默都是残缺的。自痛的存在倒是普遍的,久在象牙塔里的人,是难以理解这些的。我们要想读懂前人,也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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